那个尽管知道答案却还是情不自禁问出来的问题。
  “我就是这么爱着您……一直都是。”
  简单的词句却是以无比生涩的语调说出来的，仿佛刚刚学会开口说话的婴儿。雅麦斯对着自己喃喃说道。他知道她已转身离去。
  “我……爱……您。”
  溢满眼眶的泪水决堤一般再也停不下来，犹如一场破碎的诀别。
  ——可是，你爱我哪里呢？
  有人在迎接荷雅门狄，把她送进了地狱法官的审判庭。
  如果说这既是统治地狱的魑魅魍魉之首的话，那他的言论和说话的态度也实在是太和蔼可亲了。荷雅门狄站在长长的台阶下面，厚实的帘子阻隔了与法官对视的机会。
  “二十四名被抹去存在的龙术士，以及他们的龙族从者，都已抵达彼世。这是作为被历史除名、剥夺升格为英灵的代价，由我赠予你们的一次投胎转世的权利。只有你和另外一名龙术士选择留在这里。你想知道是谁吗？”
  法官的声音浑厚饱满，带着和周围的阴冷不相符合的正气。荷雅门狄笑了笑。
  “和我无关。”
  “和你太有关系了。”
  如此暧昧的话似乎是想要引起荷雅门狄追问的兴趣。但她却没有。此刻的她只想找个地方快些歇息，忘记过去的一切，再也不要醒来。
  不管什么样的幸福都要以一定的牺牲为代价。年少时想要回家，反抗被永远束缚在龙王手掌心上的命运，为此她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龙王借用从者对她的独占欲掌握了足以销毁她的情报。为了逃出卡塔特只能与整个龙族为敌——就这样，她失去了一切。
  最臭名昭著的龙术士——这种名号流传于世又有何意义呢？
  世人不会知晓被困在远离红尘与人烟的高山之上，那个没有人会记得的小女孩。在龙族口中只剩下骂名的荷雅门狄背负着几乎要把她压垮的仇恨，等她想要回头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无论手段是否正确，目的是否正当，为了复仇她坏事做尽。玩弄爱慕者的感情，屠了整座卡塔特山，手上沾满了一层又一层的鲜血。但是她从来不会皱一下眉头。
  因为当年自私的愿望，家人没有了。因为必须为家人复仇，她做了更多的错事。罪行累累之人只有地狱才能接纳吧。
  “我想，留在这儿……”
  “留在地狱的人，都是自认为得不到平静和安宁的人。都是放不下过去作茧自缚的人。”
  对于法官的话，荷雅门狄用一如平素的沉静表情点了点头。
  ——也好。
  与世隔绝的地府阴曹，这里没有愤怒，没有憎恨，没有利益，没有爱，也没有伤害。这里是她的容身之所，什么都不会有，只有将要沉睡的自己。
  法官叹口气，命令手下把她带走。
  睡吧，沉睡吧。
  等待下一次被唤醒，在这之前陷入永恒的安眠吧。
  她只记得那里有一棵永远不会发芽开花的枯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荷雅门狄在那棵树下睡着了。
  漫长的岁月……一年年花开花谢，一年年春夏秋冬，一年年斗转星移。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般不曾停留片刻。过去的同伴们，从未谋面也好，从未一同并肩作战也好，从未有过交集也好，他们的转世散落在世界各地，后代早已子孙满堂，唯有滞留在地狱之中的荷雅门狄还在沉睡着。
  没有任何生灵的地狱深处，只有她一个人永世孤独。
  直到她听见一个声音。
  犹如鸟喙啄开万年寒冰的冰层，犹如海水逆流进耳，灌进口鼻。
  ——起床了，起床了。你睡得够久了。——
  简洁的语句将睡意瞬间洗刷冲尽，就像侵入脑部的一道不可违抗的命令似的彻底占据了她的心神。
  ——快起来，别睡了。——
  闭着的眼皮在微微颤动。冰蓝色的眸子伴随着细碎的喘息，在四个多世纪以后再一次睁开了。
  ——嗯嗯，这样才对嘛。——
  空洞的眼睛茫然地凝视着周围的黑暗，只看到一片虚无。不能理解为何自己会毫无征兆地就这么醒过来了。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树下，疑惑地唤着：
  “……谁？”
  被谜之音强制唤醒的荷雅门狄，依旧沉浸在意犹未尽的倦意中。听起来像是老成持重却又带着些微恶劣笑声的少女声音离她更近了些，语气中满是游刃有余。
  “我是圣杯哦。能够实现世间一切愿望的万能许愿机。”
  “圣杯……什么东西，盛放耶稣鲜血的餐杯吗。”
  “唔唔，你在地狱封闭得太久了，该去听听外面世界动听的声音了。”
  “……没兴趣。别来烦我。”眼睛又闭了回去。
  她对这些话尚不知如何理解，也没有任何领悟。被吵醒的郁闷感让她心里闷得发慌。圣杯笑了，就像是纯洁无暇的圣女一样轻吟出声。
  “雅麦斯——”
  对这个名字的厌恶和随之衍生出来的逃避心理简直要把她击溃，荷雅门狄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推进河里一样清醒。
  “你知道吗？那一位现在正值壮年——噢，我说的是你生前的龙族从者雅麦斯于这一世的转生者。不想和他见见吗？”
  “……”
  “为了这令人喜悦的重逢，我会为你们安排一场特别的舞台——圣杯战争。我还会附赠一位远胜于雅麦斯的出色侍从给你哦。即使这样也不能让你心动吗，——嗯？”
  在圣杯看来轻如羽毛的一席话，在荷雅门狄耳里听起来却如泰山般沉重，甚至令她无力的双手紧紧握起了拳头。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从者吗？那可不行，没有Servant是不能参加圣杯战争……”
  “你就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把我吵醒的吗？！”她打断「她」，怒不可遏。
  “哈哈！别这样。你应该好好感谢我挖掘了你埋葬在冷漠外衣下、隐没于内心深处的渴望啊。”口蜜腹剑一般，这话语，狡黠得如同伊甸园引诱夏娃品尝禁果的毒蛇。
  “我、没有……”
  荷雅门狄努力平复心绪，使自己的思考被其他事物占据——那些逃亡、那曾经经历过的种种险境，那些她抛却了一切也想要得到的东西——自由，以及复仇。
  自己是在怎样绝望的心境下才会走上那条道路的。
  在最开始的时候，她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你有哦——”
  「少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低沉而又沙哑的笑声，仿佛在磨着牙齿。
  “其实很不甘心吧？没有得到理想之中的爱，当年才会负气不去转生投胎的吧，424年前——”「她」的话抹去了荷雅门狄脑中的一切，“那么——有求必有应，有应也必有求。毕竟我不是慈善家啊。我要你去战斗，想尽任何办法得到我。我付出力量重塑你的身体。作为交换，你要让我降生。不然，我会使你想要呆在地狱永眠的想法落空。”
  荷雅门狄的大脑一片空白，环顾没有任何人所在的这个地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被卷入到这莫名其妙的争斗中。前所未有的怒气凝聚在她的眼底。
  “给我等着——虽然我不知道你这家伙到底是何许人也，不过一旦让我逮到的话，就一定会把你摧毁！我保证——”几乎是拼命地挤出这段话。
  “把我摧毁？”圣杯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荷雅门狄的话，直接笑出了声，“我不和你一般见识。现任从者很快就能就位了。竭尽全力地向着胜利、向我这边匍匐前进吧！”
  荷雅门狄在无声的抗议中终于被传送走了。
  主与从，这奇妙的关系总是令人浮想联翩。而即将相遇的这一对，则更是与众不同了。
  一定要尝尽其中的每一滴美酒，再将酒杯好好舔舐。
  圣杯非常高兴。
  ——你毁不掉我。这不是你能够一锤定音的事。因为「他」一定会背叛你。关于这点，我也能向你保证——
  她听见军人们的喝骂和靴子踏在地板上的响声交叠着响起。不明身份的闯入者深夜突然出现在神厅府邸门前，在一阵亮如白昼的光芒笼罩后。
  带头的男子扎着低低的马尾，头发的颜色让人联想到深海的蓝色。在众人警惕的注视下，荷雅门狄被围了起来。
  大脑还未接受已被强制和现世连接起来的事实，就被近十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她静静地看着他们，听到最前面的男人向自己发问：
  “刺客、说客，还是——？总之回答我，你是谁，你是怎么突破守卫的防线出现在这里的，半夜造访神厅所为何事？”
  荷雅门狄也希望自己能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但当她的眼睛能够看清这座宅邸的装潢和格局后，她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布鲁塞尔神厅……我竟被送回了这儿？
  耳中朦胧不清的嗡嗡声，混沌的思绪，和整个人僵硬得仿佛尸体一般的触觉全部都消失了。荷雅门狄首次感受到自己是以特殊方式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卡亚克。”
  外面的嘈杂似乎惊动了尚在工作的厅长。一名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的褐发男子从依然亮着灯的办公室里款款走出。护卫们纷纷为他让开了道，只有为首的男子仍警戒地平举着手里的左轮手枪。
  “对身处困境的女性不要动粗，好好交流吧。那么，这位小姐……”
  温和的声音中断了。
  昏暗的环境并不能影响说话者的视野。他清晰地看到了那白雪般微微过肩的柔软卷发在夜风中小幅度地摆动着。而拥有这头白发的人，即使相隔数百年，那面容依旧和回忆中的完全一样，一点都没有变。
  “是你……”
  他兀自轻喃。略有些消瘦的身子，以及长时间通宵达旦地处理政务而形成的憔悴面庞映现在荷雅门狄的眼里。
  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挑着这付担子吗，真是辛苦呢。
  “好久不见。老家伙。”
  她莞尔一笑。沙卡西尔特无视了卡亚克的劝阻向前走着，穿过重重包围，走到荷雅门狄身前，环住了那纤细的肩膀。
  “……你怎么会……荷雅，你应该早就已经……”
  眼圈开始发红，泪水湿了那双碧绿的眼眸，沙卡西尔特泪流满面地说道。被男子紧紧抱住的荷雅门狄，感到友人的泪水滑进她的颈项。
  默默留下他甘愿托付的“契约之石”，于某一天突然不辞而别的荷雅门狄，是个和幸福绝缘的女人。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她的下落，直到沙卡西尔特得知海龙王和所有守护者陨殁于卡塔特的消息。
  他已然不记得自己在接受事实之前花费了多久。
  “……为什么，你会……？”
  “我不知道。”荷雅门狄完全承受住沙卡西尔特的泪水，但她无话可回，脸上的微笑慢慢褪去，“我……不记得了。”
  她住了下来，像活着的时候那样。
  从沙卡西尔特的口中荷雅门狄得知现在是1874年8月，再过五个月就是新的一年。但她却不知道在某一日忽然显现在左手背上的鲜红印记代表了什么。
  未知的命运，就在前方。
  不知为何要去等待却依然等待着。
  不知究竟等待何人何物却依然等待着。
  将内心的情感和那怪异的符号一起隐藏起来。她所能做的，只是如守墓人般寂静地虚度每一天的光阴。
  **
  *
  兰斯洛特在英灵殿上睁开了蓝紫色的眼睛。
  这里是英灵居住的地方。和其他英灵无法相见，各个英灵王座的场地也完全不同，是只能单独一人存在的地方。
  这里是脱离时间轴的存在。是位于世界外侧的王座，孤独的幻想乡。
  对英灵来说，无论是刚才的死，还是现在的召唤，亦或是未来的事情，都是同时发生或者同时未发生的事。在平行世界不同位面很可能存在数个分·身，而本体所在的王座却是静止的。
  对英灵来说，各个分·身所经历的事不过是一堆庞大的记忆信息，是不存在感情的东西。英灵会在任意时代被召唤，但能够召唤英灵本体的只有「世界」，人类召唤的只是作为分·身的Servant。没有时间概念注定了英灵知道自己每次出现的时候应该做什么，同时也知道自己的分·身实际上做了些什么。
  本来就是被召唤而后又消失掉的身份。
  而这种事情究竟重复了多少回了呢……几百，还是几千次。
  兰斯洛特打了一个盹儿醒来，拢了拢自己的长发，看向周围。
  这里是相由心生所衍化出来的故乡。一望无际的草原围绕着静静流淌的湖水。基于儿时由湖中仙女薇薇安抚养自己长大的阿瓦隆湖所创造出来的景象。这里便是英灵兰斯洛特的理想乡了。
  不知道在自己小睡的这段时间里，外面的世界又爆发了几次圣杯战争。
  那些所为分·身而存在于世界各个位面的骑士，是不是还在固执地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