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空白协议书      更新:2021-02-18 17:26      字数:4751
  “哼!”乞丐狠狠剜了苏曼晴一眼,让她如沐春风的心情刹时降至冰点。他收了目光,声音很轻:“这里供奉的是锋砺汀的创始人杨锋老前辈。”
  “你骗人!”苏曼晴秀眉竖挑,但忽地又想起方才乞丐凌厉的目光,不由自主压低了声音:“这里距锋砺汀如此之近,他们怎么会让自己的祖辈这般受辱。再说,这个人偶眼无神采,貌缺气魄,毫无英气可言,根本就没有一代宗师的壮阔豪情。”
  乞丐低头叹了口气,似是很无奈的样子:“这是因为当时感念杨锋前辈的都是些普通百姓,没钱找筑像师,只好由他们中略同雕刻的人为他塑像;而且南方话中短音居多,便把‘杨锋’错念成了‘杨汾’,于是所谓的‘杨汾祠’香火百年不断……只可惜,世人都说,不论家业国运,三代之后便逐渐衰落,当真如此么?”
  苏曼晴听他讲起往事,便也有些哀叹,于是沉默不语。宜逍刚想岔开话题驱走这沉重的凝云,却突然听得庙外紧促的雨声中渐渐聚集起嘈杂。
  疑惑之际,只见五男三女八个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八人皆着无华素衣,其中几个手持长剑,看上去都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顾盼间的成熟中仍夹杂了些许稚气。
  他们当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少年上前抱拳道:“不知三位在此,多有冒犯。今日天色已晚,又遇大雨,不知我们八人可否在此借宿一宿?”苏曼晴见他们个个都十分面善,当下点头道:“我们也只是过路而已,人多更安全啦!”乞丐惊异地瞟了她一眼,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吐吐舌头:“不过这位大哥才是这的主人,喂——”她突然顿住,这才意识到似乎还不知道那乞丐的名字,“大哥,您贵姓啊?”
  乞丐自嘲道:“老子不过一讨饭之人,何来‘贵’?若是方便,就叫我乞大哥好了。”那白衣少年微微躬身道:“那打扰乞兄了。”乞丐懒洋洋地点头挥手,八个人转身围坐在破庙一角,宜逍好心,送了火种过去,他们万谢之后便私语起来。
  八人中,皮肤稍暗的小眼女子首先问道:“三哥,你还没说,杨峋是如何杀害他大哥的?”刚才那个白衣少年立即瞪眼道:“十妹,你说话总是大大咧咧,就不会小声点吗?若不是看在老五的面子上,我才不会带你来。”十妹哼了一声,嘴里牙齿咬咬乱响,终究也没有反驳。他们声音虽小,却逃不过宜逍的耳朵,宜逍暗自纳闷,八个人却有十妹,难道他们的老大老二还不在其中?
  另一个生得十分俊美的少年扯过一根稻草在手里玩弄着,嘴角微翘,不屑道:“你听过春秋时卫公子朔弑兄夺位吗?”十妹立即点头道:“就是那个卫什么,什么的儿子?”
  美少年故意皱着眉无奈摇头,只听一个轻柔的声音细细道:“卫宣公。”“没错!”美少年眼前一亮,望着身旁文静秀气的女子道:“还是九妹聪明。”九妹听他夸自己,满眼闪着笑意,而他已经继续讲了下去:“卫宣公荒淫无道,与夷姜生下一子名急。因为元配邢妃无宠,后来就立了急为子嗣。待急长大之后,卫宣公为其聘齐僖公的长女宣姜为夫人。可谁知齐女初至时急恰好不在国中,卫宣公贪其美貌,竟不顾伦理,强占子妻。而急生性老实敦厚,对此也并未有半点怒色。后来,齐姜生下两子寿与朔,子以母贵,故宣公对他们两个宠爱有加,反倒觉得急为多余之人。但是公子急温柔敬慎,寻不到被废黜的把柄。三子中,寿天性孝友,与急关系亲密尤甚与朔;然而朔狡猾险恶,阴蓄死士,虎视王位,与母亲齐姜不停在宣公面前煽风点火,影射公子急的不是,让宣公对急愈发痛恨。”
  “然后呢,然后呢?”十妹紧拉衣襟,不住追问道。
  “然后?”美少年极为轻蔑一笑,这一笑,却又包含了多少痛惜,“然后,朔就乘急外出时暗伏壮士,准备冒充强盗乱刀砍死急。不过此事被寿得知,他便秘密前往急处告知他。哪知急丝毫不惧——甚至认为父王对他厌倦、索命是理应如此不可违抗的,仍然执意前行。舟上,公子急与寿便同饮了永诀之酒,只是急不知道,寿千方百计将他灌醉,是为了顶替他受这杀身之祸!待急醒来,寿的头颅早已装入了‘强盗’敬献给朔的木匣。急匆匆赶上,泪流不止,大呼冤枉,说自己才是公子急。朔的手下有人认得急,方才觉悟,于是乱刀上去,亦取了急的性命。”
  众人沉默之际,只听九妹缓缓开口唱起了一首曲,曲调悲戚苍婉,使闻者落泪,怿叹不绝。“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这首曲子是诗经卫风中的名篇《乘舟》,传颂的就是公子急与寿之间堪比日月的兄弟之情。
  这时,一个眉眼细长,脸似瓜子的白皙女子开口了,她比不得九妹气质恬静,却另有一番妩媚情致。“我懂了,锋砺汀三公子——杨崛、杨崎、杨峋便是公子急、寿与朔,对吧?”
  三哥轻轻点头,若有所思道:“七妹所言极是。没料到吧,现在的年代竟还有人似当年的急一般品性。只是,杨崛的自杀有些蹊跷,说不准是杨峋之前下了什么破坏心志的药……而杨崎的疯症或许也是老三的作为!”
  老八反而摇头道:“这些也俱是传言而已。究竟原委怎样,我们都不知道。”三哥似也同意他的观点:“老八之言不差,不然,咱们也不会放不下心一路追随少主至此。”
  十妹皱皱眉,她虽生的不美,倒也有适于她年纪的少女的可爱之处:“可是,少主这么厉害,也用咱们保护么?”
  宜逍听到这里好似有些恍悟,箭步冲到八人身边急声问道:“你们是凌剑谷的人么?你们的少主是不是凌逸渊?”
  八个人顿时警觉起来,通通站起身,各人的兵器都已经手中握。表面看来,他们只有三个人持有兵器长剑;事实上,其他人也俱是用剑:或是如心亭一般掩藏的软剑,或是长仅数寸,可藏匿于袖中的短剑,或是小巧双剑,掩饰极佳,用起来更似近身肉博的峨眉刺。
  他们以为说话声已压至极轻,却不知宜逍从小长于山林,自然熏化,长年下来,取百物之长,听力自就远远灵敏于常人。而那乞丐也不禁哂笑起来,不明白看似清凌聪慧的少年怎会如此缺乏心机,就如同一个初涉世事的孩子。
  宜逍退后一步,双手在胸前一摆:“各位少侠误会了,我是逸渊的朋友。”八人当然不信,不但未撤掉兵器,眼神反是敌意倍增。一个瘦高个子,脸类灵狐的少年高声道:“逸,逸渊?少主的名,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正当宜逍不知所措之时,忽听庙外一声莺啼:“宜大哥!”他倏地抬头,只有一个粉红的影子一闪而入,“宜大哥,小曼姊姊!”八人一见心亭,个个愣在原地,三哥惊疑道:“大小姐?”
  心亭边拧干身上的雨水边侧头微笑道:“三哥,你们还是来了,不放心哥哥和我么?”三哥没有回答,表情有些忧郁的徘徊,忽然瞥见那傲雪白衣,八人不由齐叫道:“少主!”
  凌逸渊岁在庙外便得知他们八人在此,但还是忍不住目光闪闪,笑道:“三哥,你们还是来了啊。”三哥有些慌张,叹道:“少主,你这样叫,凌霖承受不起呀。”凌逸渊只得无奈道:“三哥,你若这样说才真是看不起我和心亭。”
  原来,凌剑谷百年来一个规矩就是,除了自愿上门拜师、修习武艺之人,所收弟子均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八人在未进凌剑谷之前皆住在中原归德府一村落里,后来天降瘟病,失去父母的八人便被凌剑谷的弟子带回谷中,因而八人感情最好,剑法于同辈中亦算是上流。八人与年纪相仿又待人温和的少主凌逸渊也很是亲近,故八人结拜时也带了凌逸渊与心亭二人。只因他们身份尊贵,而称其为“大哥”和“二姐”,最大的凌霖便从老三排起。在他之后的是老四凌杉、老五凌楹、老六凌楒、老七凌落、老八凌榕、老九凌葵和老十凌蕴。这一辈的凌家孤儿弟子,男子名中必带“木”,女子名中必带“草”。
  心亭不顾凌霖的迟疑,兴冲冲到了宜逍面前:“三哥,宜大哥没有骗你,他真的是哥哥的朋友,还是哥哥的结拜大哥呢!”
  八人听了心亭的话,却是个个不悦起来,因若宜逍成了老大,他们八人也都要依次错后一个,偏偏他们都对自己的位置十分满意,老三不愿做老四,老七也不想成老八。直到凌逸渊宽慰他们他和宜逍是另结金兰,与他们无碍,抱怨声才渐渐散了。
  苏曼晴这时才走上来,凌逸渊看到她,一路上想好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苏曼晴也沉默良久,方眼望他处缓缓道:“凌大哥,上次的事小曼不该如此激动。我想逍哥哥说的对,你一定有你难言的苦衷。” 凌逸渊的眼神夹杂一丝苦涩,怔怔的正要开口,却听那乞丐极为夸张地伸了个懒腰,洋洒洒拖着身子过来,嘴里哈哈道:“不会吧,凌少主,怎的还不如女子爽快?”
  几乎所有人都诧异盯着他,他皱了眉头左右扫视:“干吗,是你那位结拜兄弟刚才大呼小叫,可不是老子故意听见的。”
  凌逸渊虽觉眼前之人一身肮脏,却不认为他是一般的简单人物。于是他谦逊一笑,连忙客气。那乞丐倒也没趣,又懒洋洋踱到一旁拍了肚皮躺下。
  这边八个人见宜逍是货真价实的结拜兄弟,也终于和颜悦色起来,十来个人闹腾起来,好不热闹,唯有心亭皱着眉呆呆看着那个乞丐,只觉得有些模糊的印象,却想不起哪里见过。
  乞丐斜倚墙角,弯着嘴角注视着他们。孩子,一群孩子,最小的不过十四岁,最大的也不超过二十。就是这群孩子,要面对武林中的纷争——那挑起纷争的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所以,这究竟是纷争,还仅仅是一场游戏?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所谓的“孩子”?他想着想着,不由得笑得更开了,但这笑容里,却不知蕴藏多少疲倦与凄楚。
  “喂,丫头!”他喊了一声,苏曼晴迟疑地看着他,他松松垮垮立起一根手指指着供桌下的稻草,“那些稻草,你们拿去垫着睡吧,别说老子招待不周哦。”
  苏曼晴觉得这个古怪的乞丐越发的善良可爱,抱了稻草厚厚地铺开一层,宜逍也过去帮忙。二人抬头地眉,说说笑笑,也确实默契非常,稻草被他们铺得端的舒服,对于他们这些远行之人,躺在上面睡上一觉真算是美哉了。
  凌逸渊看在眼里,心中却是踌躇难安。不知何时,当朝宰相的千金小姐已经变得如此平易近人,仿佛邻家天真的姑娘。而他,一个名动八方的大家少主,无法移动自己的双脚跨过如此近的距离去加入他们——然而,若隐若现的隔阂,并不只是他的身份造成的吧?他撇过头,不经意间落寞的叹息,却没有逃得过宜逍的耳朵。
  “逸渊?”他起身走过去,“你脸色不好,不舒服么?”凌逸渊还未开口,只听对面一人高声道:“傻子也看的出他是因为你和丫头才如此,没想到你比傻子还傻。”
  话音刚落,全部人的眼光齐齐落在宜逍和苏曼晴身上。苏曼晴是女儿家,被乞丐一说立即俏颊烧云,宜逍则一脸茫然,指着自己道:“我?我怎么了?”旁人似乎都觉尴尬,于是又自顾自说起话来,不再看他们。凌逸渊极淡一笑:“这位兄弟,还清你说话前三思。说了我们不打紧,说了姑娘家可有些不妙。”乞丐似乎也有些后悔,这时正好找了个台阶呵呵道:“啊,老子困死了,说点梦话也罪不可赦了?”说罢侧头一摊,佯装入睡。
  宜逍仍是不知所措地看着凌逸渊,深邃的双眸里盛了多少的质朴与清澈,显得和这贵气十足的眼睛并不协调。凌逸渊舒出一口气,乏乏道:“大哥,我只是有点乏了。”
  “乏了?”宜逍眼中又换了关心,“那就早些睡吧。稻草不多,你和心亭、小曼倒可以挤挤……”
  “我?”凌逸渊抬起头,有些疑惑。宜逍点点头:“对啊,你是凌家的少主,恐怕从来都没睡过这种地方吧?我虽然是你大哥,可是除了年纪比你长,武功阅历皆不如你,就只有苦是从小吃到大的,也只有这种地方能照应你了。”
  凌逸渊看着宜逍认真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既是自己的结拜兄弟,又是父亲杀害之人的儿子。他突然就笑,用笑来遮掩背后的泪光,“哥,你也太小看我了吧。那些稻草,让七姐、小葵与蕴儿和她们同睡吧。”
  东方还只是泛起模糊的鱼肚白时,凌逸渊便醒了。庙中依然笼着一层青灰色,空气中夹杂着南方潮湿的泥土气息。他轻轻坐起,敏锐的目光扫视着四周,那个乞丐显然已不知去向。凌逸渊微微哼了一声,沉下气息游走内力,并未觉出异样。他猜不出那乞丐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