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的树叶上挂着一层晶莹的白霜，洛翎因为冷已经回去了。墨疏却依旧保持着一夜的姿势，一动不动坐着。
  身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头也不回，用哑了的声音道：“怎么样了，还没有消息？”
  那边却迟迟没有回音，墨疏疑惑地站起来转过身。却在看到来人时僵硬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
  “镜眠！”
  ☆、97　白露为霜
  清晨的光线中，镜眠的模样看上去那么不真实。
  她的脸埋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墨疏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你去哪里了！没事么？”
  他伸手去握镜眠的手，立刻被冰了一下——要知道他在院子里坐了一夜体温已经很低了，镜眠身上却比他还冷。墨疏眉头皱起来，拉着她往屋礼走：“你怎么回事，在外面待了一夜么？受伤了没有，你……”
  镜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墨疏诧异地回过头看她。只见她面容苍白，干涸的嘴唇动了动：
  “我的前世是不是你杀的。”
  墨疏牵着她的手猛地一颤：“镜眠，你在说什么……”
  “我的前世是你杀的吧？你在和人争夺宫主之位，而我恰好能掌控灵器之一的鸾镜。所以你和我在一起，最后在宫变中杀了我，于是现在你才是宫主。”她说这些的时候面上毫无表情，但是墨疏的神色却变得越来越凝重，而且痛苦。
  “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你不要管，是真的么？”
  “谁告诉你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镜眠却突然狠狠甩开他的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从腰间“刷”地抽出一柄长剑，用力向他心口刺去！
  墨疏没有想到镜眠的速度会这么快，更没有想到她会狠心这样对他。长剑倏然没入身体，一阵冰凉穿过，鲜血溢出。
  “镜眠，咳、你……”墨疏捂着心口抬起头，却看见面前那个“镜眠”已经不见踪影。不远处上春苑的门前，却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子一袭蓝色长衫，俊美冷寂。他身边站着的，竟正是消失了的镜眠！
  墨疏一见到浮雪，脸色蓦地变了。浮雪似笑非笑地领着镜眠走到他面前，对墨疏道：“宫主大人的武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废物了？一个幻影你都认不出来，是因为心虚么。”
  墨疏没有回答他，只是抬眼定定望着镜眠。她也看着他，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失望而疲倦的神情，扎到墨疏心口上，甚至比刺他一剑还要难受。
  她望着墨疏的脸——他还是那么好看，现在更显示出一种美丽而致命的单薄。她喃喃半晌，才低声道：“……原来是真的。”
  墨疏深吸了一口气：“是真的，我对不起你。你要是想知道所有的事，可以去看鸾镜，我……不会拦你。”
  浮雪道：“还想骗她？她为你死一次还不够么。”
  墨疏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你除了挑拨离间，还真是什么都不会。”又转而对镜眠道：“刚才那一剑就算真是你想杀了我，我也不会躲开。如果你想报仇，随时都可以。”
  镜眠说不出话，她怎么可能狠下心杀了他？刚才没有阻止那个幻影出手已经是她的极限。
  浮雪睃了一眼她神色，轻笑道：“舍不得就说舍不得，趁早放下仇恨和他重修旧好。反正叫你为他死一万次你都心甘情愿……”墨疏打断他：“你给我滚出七折宫！”
  “好，我这就走。”浮雪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侧过身把镜眠两鬓的头发别到耳后去，神色亲昵：“那为师走了，镜眠，保重。”
  他说完竟真的转身就走，头也不回。
  镜眠有些诧异：“师父……”
  却被身后的墨疏握住了手，他满身是血，唇虚弱地开合：“镜眠。”
  镜眠见他这样，心中一痛，不再去看浮雪的背影：“先进屋去吧，我去叫大夫。”
  “你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鸾镜，知道么。”墨疏却不走，执意拉着她把话说完：“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你，当年是情非得已，我也根本不曾预料到最后会那样……去看鸾镜，好么？”
  镜眠只得点点头：“好。”
  “如果你恨我，就告诉我。如果你想报仇，也告诉我……”
  “……我没有，好了，快进去吧。”
  墨疏的伤很重，尤其是之前在幻境中他被南靖几乎再相同的位置刺了一剑。旧伤添新伤，他在大夫来之前就已经陷入了昏迷。
  镜眠站在楼上，看着杂役将染红的水端出来，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站了半晌，还是摇摇头回房去了。
  一天之后，墨疏醒来。
  三天之后，他开始叫洛翎道上春苑议事。一周之后开始接见长老，一个月之后，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从前的日程。在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消磨时光。
  镜眠同他的关系一如往常的僵。
  这天晚上，镜眠从书房拿了一本《九州名城志》，一时看到入迷，居然点着灯熬到了后半夜。放下书的时候，饥饿远远超过了困意，于是下楼去找点吃的。
  经过墨疏房门前的时候，居然发现他的灯还亮着。
  她愣了一下，但是没有去管。转个弯要走开，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门内传出的细微的咳嗽声。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回来。
  墨疏的咳嗽一直没有断，但是可以听出他在努力抑制着，于是显得更加痛苦。镜眠听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推开门：“你怎么了？”
  墨疏抬起头，怔了一怔。然后垂下眼：“没事。吵着你了，回去睡吧。”
  “……你感冒了么？”按理说，武功练到墨疏这样的程度，就算是腊月往自己身上泼凉水也只是自残，而不会生病。
  “没有。”他的睫毛遮住眼睛。
  镜眠觉得越发不对，一时间不管和他还在别扭。走到他面前，这时才发现他脸色很不好，人也瘦削了很多。虽然还是美得惊人，但是镜眠心里却十分酸涩：“你的伤是不是一直没好？”
  墨疏露出一个笑容：“我都说了没事，难道我喝水呛着了也该叫大夫过来么？”
  “那给我看一眼你伤口。”
  墨疏瞧了她一眼，随后眼角暧昧地弯起来：“这么晚了你来找我，还要我脱衣服，你到底想干什么？”
  镜眠一口气噎在嗓子里，顿时有转身就走的冲动。但是看他的笑容又觉得不太对，停住脚步：“你故意的吧，你有事瞒着我。”
  “你想我了，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又不会……”
  “你让我看看你伤口！”
  “好啊，但是你来找我的，你先脱。”
  “墨疏！”镜眠实在不想在跟他磨下去，按着他胸口就去脱他衣服。却没想到还没有用多大力，墨疏的脸色却已经白了一白，她吓得忙松开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猛地咳嗽了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镜眠几乎呆住了，怔怔望着他。
  墨疏也沉默了一会儿，才苦笑道：“知道我有伤还往死了按，你想杀了我么。”
  “怎么回事……”她伸手去揭墨疏的衣襟，这次他没有再拦她。墨色的衣襟很快被挑开，露出里面光滑白皙的肌肤。只是在胸前有一道伤口，又深又重，虽然包扎过，却还是有血不断渗出来。
  镜眠连手都不敢再动了，颤声道：“为什么会这样？”
  “被捅了两次，怎么也不可能好得那么快。”
  镜眠不信。墨疏的内功深厚，这样的伤对他来讲，本应该不算什么。这样想来从他受伤昏迷开始就不对，他就是再弱也是天下第一，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昏过去。
  “你……是不是武功出了问题？”她问得已经很避重就轻了，但是墨疏飞快地回答了她：“没有。”
  “你确定？”
  “确定。”
  “洛翎知道你的伤还没好么？”
  墨疏迟疑了一下：“……这是自然。”
  “那好。”镜眠起身就往外走：“我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墨疏立刻伸手拉住她。
  镜眠转过头来，深深望着他：“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否则我不但告诉洛翎，我还要告诉所有人。”
  墨疏半晌才叹了一口气，将她扯回来坐下。
  “我开始散功了。”
  散功……也就是说，他的内力在逐渐流失，武功逐渐变弱。最后……也许会变得完全不会武。
  镜眠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怎么回事？”
  “我说不清。七折莲这个东西，谁也参不透，我亦不知是那个环节出了问题。”墨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看了看镜眠的表情，又换上轻松的语气继续道：“其实我平时都没感觉的。”
  “你没有突破最后一折吧？”
  “没有。”
  “那问题肯定就在这里了，长期困在一折里，对身体自然会有损伤……”说道这里她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她想到自己也一样，没有突破最后一折。
  墨疏是天下第一尚且会如此，那么她……会怎样？
  墨疏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不会的，你和我不一样。”
  “为什么？因为我武功太弱了？”
  “不是……”他踌躇了片刻，低声道：“因为你不爱我。”
  镜眠一愣：“这是什么理由？”
  “浮雪和你说了吧，你是鸾镜。本来就没有七情六欲，化成人以后也是一样。所以即使你无法完全参悟七折莲，也不会被它反噬所伤。”
  ……好吧，如果这个解释说的通。
  镜眠又想了想：“但还是不对啊，又不是只有你和我练七折莲，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散功？”
  ☆、98　隐瞒
  屋里的烛火被风压得暗了暗。
  墨疏抬起头看了看镜眠，只是笑了一下。目光十分温柔，没有说话。
  镜眠被他那个美艳无双的笑容晃得心中一跳，半晌也没有想到怎么岔开话题。倒是墨疏先开口道：“你下楼来做什么？难道真的是来看我么？”
  镜眠这才想起这个茬来：“……我饿了。”
  墨疏到一边的抽屉里翻出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拿上去吃吧。吃完早些睡。”镜眠拿着看了一看，原来是几块绿豆糕，没想到他这里还放着这个。点点头：“那……你也早些睡。”
  墨疏目送她走出门。镜眠回到房中打开绿豆糕的纸包，那味道香得她觉得会咬了自己的舌头。可是——才刚刚吃下一块，她却突然捂住嘴，一股难受的感觉从胃里泛上来。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按了按胃部的位置。
  那难受的感觉更强烈了，她赌气似的又拿起一块绿豆糕吃下去。这回比刚才感觉难受，她无论如何也没有让自己忍住吐出来。
  镜眠呆怔片刻，将手放在小腹上。半晌，才面色苍白地滑坐到椅子上。
  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恐惧感汹涌地向她袭来。
  经过那天晚上，镜眠和墨疏两人之间的关系应该算是和解了大半。但是令人费解的是，事实却正好相反。
  自那之后，镜眠的态度越发冷淡了起来。墨疏和她说的话她连应付都很少应付一下，有时候干脆对他视而不见。尤其是，她拒绝再和他共坐一桌吃饭。
  墨疏对这样的情况感到诧异。但是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深究，他还有太多别的事情要去做。
  一个月之后，七折宫派出去刺杀浮雪的第一队人有了回信。除了一个被废掉全身武功的，其他的，全都死在了浮雪手下。
  又过了一个月，第二队人带来了相同的消息。
  那日来人报信的时候，镜眠正好也走楼下。听说此事之后忍不住冷笑一声，墨疏问她笑什么。他以为她多半不会回答，但是她却道：“我师父那天来七折宫的时候你不杀他，现在做无用功不是太晚了么！”她至今很愤怒墨疏要杀浮雪这件事情。
  “你明知道那天……”
  镜眠其实很怕想起他那天的样子，那样她心里强压下去的那些不忍又会恼人地冒头。不听他解释转身就走，墨疏却在背后叫住了她：“我过些天可能要出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