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眠用目光杀死他。
  这一场欢好直到天色微明时才结束，墨疏都累了，搂着镜眠很快就睡着。
  反倒是镜眠没了睡意，盯着窗口淡紫色的天幕望了一会儿，起身想去洗个澡。
  这一起却起出了问题。
  手肘不小心碰了方才喝水的杯子，然后杯子碰歪，随着桌上的其他东西一块掉到了地上。
  镜眠忙俯身去捡——都是些文书、奏本什么的，她一一合上放回原处。这些文件的封皮都是深蓝色，唯有一本是红色的。她拿到手中的时候，随意扫了一眼。
  〃江湖匪徒，天下必诛〃几个字，猛地跳进了视线。
  镜眠怔了怔，飞快地瞧了熟睡的墨疏一眼。然后将手中的文书翻到第一页，开始仔细读起来。
  半刻之后，她将文书合上，不动声色地放回原处。
  但是手脚已经冰凉。窗外打更的声音传过来，风吹着树叶扫到窗纱上，声音飘渺。
  她的脑中只剩下〃天下必诛〃几个字，以及文件末尾的那个名字。
  浮雪。
  隽秀却冷厉的字迹在旁边写了一个〃杀〃字，用朱笔圈出来。隽秀漂亮，却殷红如血。
  那是墨疏的笔迹。
  她一时间心乱如麻，去宴会上找墨疏，最本身的目的就是想问他关于师父的事情。再想到之前给她送饭的人问起她是不是浮雪徒弟时候，古怪的神情……原来竟是墨疏要杀浮雪。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她是浮雪一手带大的徒弟，却和要杀他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现在这样子，连问问墨疏这是不是真的都多余。她不想问，也没有心思去问。如果他还没杀浮雪，她想不出办法阻止他。而如果他已经动手了……
  镜眠下意识地转过身，看了墨疏片刻，将手放在他的脖颈上。
  手下血脉流动的触感很清晰，随着呼吸起伏。
  墨疏没有意识，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姿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伸手搂住镜眠的腰，低声叫了一句〃宝贝〃。
  镜眠心中一痛，收回了手。他看起来那么平静安详，但是却能做出这般狠绝的事情来。可他偏偏又那么美，所有残忍肮脏的东西沾到他身上，都仿佛不存在一般。
  镜眠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推了他一下。
  墨疏嗯了一声，镜眠贴在他耳边道：〃你会不会骗我？〃
  那边没有回答。
  就在镜眠以为他已经睡过去的时候，却突然听他道：〃绝不会……〃
  他说完就合上眼继续睡了。镜眠摇摇晃晃地起床穿上衣服，望着他在心中说了一句〃你撒谎〃，才轻轻走出房门。
  既然下不了手，那就离开吧。
  镜眠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自己的房间，简单收拾了东西，想了想，又去了藏室。
  这里现在不仅放置鸾镜。两块弦佩也都在这里。
  鸾镜依旧发出微微光芒，镜眠很方便地找到了放弦佩的盒子，揣在怀里。在鸾镜前站了一会儿，她低声道：
  〃我是不是很傻？就是到现在，很多事情我还是不懂。墨疏阴毒，但我师父也不见得是大善之人。我两面不讨好，还什么都放不下。〃
  〃今天突然发现很多事情不是一个对，另一个就错。我现在只想把弦佩还给师父，不是因为他是对的，而是因为这是他那里得来的东西。〃
  鸾镜的光芒缓缓流转。空明清亮，像是落下来的泪。
  〃我和你也算有缘，从今天起可能再也不能通过你看过去了吧……〃
  说到这里时她已经有些想哭的感觉，转过身去想往外走。却抬眼就看到了倚在门口的人，全身蓦地僵住。
  墨疏目光平淡。他全身还带着欲望得到满足后的慵懒，但是却冰冷得像是已经死去。不带任何感情地望了她一会儿，薄唇慢慢张开：〃你要走。〃
  镜眠呼吸了几次，才走到他面前。尽量冷淡地点了点头：〃请让开，我要出去。〃
  墨疏嗤笑：〃你出得了七折宫么？〃
  〃只要宫主高抬贵手，我自然就能出去。〃
  〃是么，你真舍得。〃墨疏说着走进了几步，一手搭在她肩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昨夜过得可还销魂么，到了外面谁还能这样把你上哭？〃
  镜眠啪地打开他的手：〃墨疏，你少无耻！如果不是你瞒着我，我会被你这种人骗么？〃
  〃我瞒着你？〃墨疏略略想了一下：〃唔，你说浮雪的事。我是不是瞒着你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杀的。〃
  〃他是我的师父！所以，我绝不会让你杀他。〃镜眠冷冷望了他一眼：〃如果你一定要杀他，那么先杀我好了。〃
  墨疏好看的眉头皱起来，眼中有一丝隐隐的赤红色，紧盯着她：〃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你师父就那么重要？〃
  〃是！〃
  〃比我还重要？〃
  〃是！〃
  〃你要把弦佩给他？〃
  镜眠没想到他已发现了，却依旧仰着头：〃是！〃
  墨疏沉默了一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师父真的比我重要？〃
  他的表情是一种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混合在一起，镜眠看到就觉得像是有针扎在心上。
  其实他怎么能比你重要，他怎么可能比你重要？！她不敢看着墨疏，心里像是要滴出血来。这个世界上能有谁比你重要？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你知不知道。
  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师父？
  一时间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墨疏的不择手段、他的绝情。他对夏书的纵容，砚平的死，伶舟颜约的死……她恨他的恶毒，但是更恨自己却还是这样喜欢他！
  为什么会这样喜欢他……
  墨疏叹了口气，眼中虽还是没有温度，动作却温柔了些。他伸手给镜眠抹去了眼泪，可镜眠像是想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一般，脸颊很快又湿了。
  墨疏又为她擦了一次，叹息道：〃你哭什么，他还没死呢。你当你那师父是好对付的么，我今天下令杀他，过十几年他都不一定死。〃
  ☆、82　水月镜花
  镜眠自己抹了一把眼泪，怒道：〃可你还是要杀他！你就不能不杀？他是我师父，就是看在我陪你睡了那么多晚上的份上，你都不能留他一命！〃
  墨疏望着她，一时悲怒到无言。
  她始终是不明白，不论他对她有多么好。在事实未曾分明的时候，她心里依旧是偏向她师父的。这几乎已经成了改不了的习惯，不论浮雪对她有多么不好。
  他恨她不明白，也恨她做事不辨是非只凭感情。她对谁都心软，却唯独对他狠，伤人的话想都不想，就能出口成章。
  他最恨的，却是不论自己做什么，她都不愿意相信，他是喜欢她的。
  镜眠不知道墨疏心中都想了什么，但是看着他的表情变幻，却也觉得有些不忍起来。想想自己不应该这样，一横心别开了头，冷冷道：〃宫主没有事情就让开吧，我现在要走了。〃
  墨疏拉住她的手腕：〃你带着什么东西？〃
  〃我没带什么东西。〃
  〃是么？〃他冷笑了一下，伸手将她藏在怀中的盒子取了出来。打开后两枚弦佩静静地躺在盒中。墨疏狭长的眼角勾了一下，斜睨着她：〃莫非它们是自己跟你走的？〃
  镜眠下意识就去抢，墨疏手一收，她扑了个空。
  一来二去镜眠怒了：〃你给我！你还说我师父是匪徒，你才是强盗！从我师父手里连抢带骗得到弦佩，你怎么好意思做君上！〃
  墨疏哼了一声，将手背到身后。镜眠果然伸手去够，墨疏就在她靠过来的时候搂住了她，走几步把她抵在墙壁上。
  镜眠〃啊〃了一声，忙伸手去推他。临近早上才结束的战斗，他这样的姿势，很容易让那些让她羞耻的画面回涌到脑海里。
  墨疏把她的头按低，面带威胁地说道：〃你敢动，我们就再来一次。〃
  镜眠心道你真的还有余力再来一次么，但是身体却是万万不敢再动了。
  墨疏将系挂两枚弦佩的丝线解开——这两条线都很长，墨疏将它们串好，在末端打了个结。然后拿到镜眠眼前晃了一晃：〃你喜欢哪个？〃
  镜眠不由自主想两个都抢过来，但是碍于他的威胁不敢动，双眼直勾勾盯着两枚玉佩在自己面前晃啊晃。墨疏没等到她发话，便随手拿了左边的一枚：〃那就这个吧。〃
  说完，他将丝线绕过镜眠的脖颈，给她挂在了胸前。
  镜眠惊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
  只见墨疏将另一枚弦佩戴在了自己胸前。
  两个人，两块玉。若合一契，一时间藏室静得出奇，四目相对。镜眠遇到墨疏眼中略带温柔的光，心中猛地一震，慌忙低下头去。
  墨疏摸了摸她的脸颊：〃怎么了，你不高兴么？〃
  〃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这个。送给你了。〃墨疏靠近她一点，双手将她拥进怀里，几乎是柔声道：〃不要再想浮雪了，他是你师父，但你难道能和他过一辈子不成？〃
  镜眠哼了两声。
  墨疏道：〃你留在七折宫有什么不好，你一个女孩子，在江湖上漂泊迟早不是长久之计。何况浮雪收你为徒也不是怀着什么好心思，后来他做的那些事情又哪里有半点为人师表的样子。你就留在这里，他的事情，你远不用去想。〃
  镜眠道：〃那难道我就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我的师父教我武功，养我长大，我就必须假装不知道你是加害他的凶手么？〃
  墨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知道不是更好。〃
  镜眠最听不得他用这种语气说话。狠狠推了他一把：〃你本来就没有打算告诉我！如果不是我自己发现，你就想让我像个傻子一样一直这样下去。你知道什么，我根本不想这样！〃
  〃我在江湖上怎么都不是长久之计，可是我在你身边呢？我算什么？你是宫主，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可是我什么也没有，我被拘在这个让我难受的地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不怕被人欺负，可是我一点都不快乐。〃
  镜眠靠在墙上，墨疏没有说话，静静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所以你要走？〃
  〃是。〃
  〃就算我不让你走？〃
  〃是。〃
  墨疏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目光变得有些痛苦，却又有些恶毒。半晌他才低声说了一句：〃那好。〃
  镜眠松了口气。
  却没想到他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那好，就要让你知道，宫主都能做什么！〃
  他这一握下手力道极狠，镜眠疼得脸色白了白：〃你疯了么？松手！〃
  墨疏邪笑，眼底竟泛起一丝赤红的颜色：〃我早就疯了，你也别再妄想同疯子谈条件。你是我的，永远都是。除非我不要你，否则你永远不能不喜欢我！除非我让你走，否则你永远都不能离开！〃
  镜眠万万没有想到，墨疏这样高高在上的盛世明君，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眼睛错愕地微微张大。
  就在这时，墨疏猛地扯了她一把。镜眠踉跄两步，被拖到鸾镜前的琉璃碗边上，脸几乎贴到了水面上。
  她挣扎着起来：〃你干什么？！〃他不会是想淹死她吧？
  墨疏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你听说过鸾升塔么，那是让你享受到人间极致之苦的七层幻境，是七折莲的起源。七折宫的极刑，就是把人扔到鸾升塔里面去。〃
  镜眠抖了一抖，慌忙后退了几步：〃不、不……你疯了……〃
  墨疏一把将她拉回来：〃幻境会让你痛苦，但是也会激发你最真实的本能。你在幻境里的一切感情都是真的，如果掺假，就会万劫不复。〃
  〃墨疏！你这个疯子！〃
  〃我早就疯了，你还要我说几遍。〃墨疏强硬地抱住她，两人一步一步走到鸾镜前。墨疏轻声道：〃我不会害你，我只要看你再不对我说谎。我会陪着你的。〃
  说完，他按住镜眠的头，把她按进如波动的眼泪一般的水底。
  墨疏疯了……
  镜眠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