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节
作者:辣椒王      更新:2021-02-18 16:55      字数:4803
  邯翊沉吟了一会,落子东南。
  甄妃不假思索,在西北放上一子。
  邯翊怔了怔,这一子走得看来全无道理,然而仔细想了想,却又觉得深意无限,不禁暗暗吃惊。连忙在东北应了一子。
  甄妃接着定西北,邯翊苦思一阵,却又落回东南。
  十七八手后,方才那一子大显威力,西北、西南尽是黑子天下。邯翊全力应付,总算保住了东面半壁江山。
  甄妃看看大局已定,便说:“就是如此了吧?”
  邯翊叹了一声,“姑姑真是高明!”
  甄妃笑了笑,“高明的不是我,这是我看别人下过的棋。”
  回想往事,她的神情有些许茫然,“虽然很多年了,可是我一直记得这局棋。”
  她含笑望着他,“如果此刻和你对弈的是那人,或许你连和局也得不到。”
  邯翊从她的眼中,看出一丝特别的意味,忽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心头有隐隐的寒意浮动。
  她突然问:“你会杀了他么?”
  邯翊默然片刻,“不。”
  她静静地看着他,“为什么不呢?”可是语气里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邯翊苦笑,“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这么做。”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第一次见面的姑姑说这样的话,可是他觉得,她好像本来就什么都明白,所以也就没必要对她隐瞒。
  甄妃注视着他,眼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情,“你很像一个人,你连下棋的方法都有些像他,只是他从来就不想赢,而你却不是,所以你至少还能保住和局。”
  邯翊有些奇怪,她说的是谁?
  她又说,“和局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如果非要拼斗下去,也许两败俱伤。”
  邯翊沉默了一会,说:“然而和局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要你愿意,我倒有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
  “姑姑请说。”
  “放他去东府如何?”
  邯翊愕然,这真是一个奇怪的主意,然而思量良久,却又觉得,这实在也是个不错的办法。只是,他坦然地回答:“这不是我答应就可以的。”
  甄妃想了一会,说:“我已经二十年未曾见过他了,但我可以试一试。”
  “这也许很难。”
  她注视着他的双眸,然后微笑,“你手里有一颗至关重要的子,只是你自己却不知道。”
  天宫西北角,一处小小的院落里,白帝独自坐在屋檐下。院子里种了一棵瘦瘠的梨树,枝头却也开了几朵花。微风过处,便有一两片雪白的花瓣飘落下来。
  他想这可真是奇怪,落到这样的地步,他反而能拥有这样的宁静了。
  事情到底会怎样结局?他玩味地想着,仿佛事不关己。
  这个时候,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的目光。直觉先于记忆,让他想起那是谁。
  他微微抬起头,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素衣的女子。
  她是如此美丽而宁静,宛如秋日的湖水。
  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她走去,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年。
  “真想不到。”
  她微笑,“我也想不到。”
  她笑的时候,眼角露出细细的皱纹,他的鬓角也已经全白,多年时光的阻隔又回到了他们之间。
  两人在梨树下默然相对。
  他们都想起了往事,然而这么多年过去,那些记忆也都或多或少地褪色了。
  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她笑了笑,“还好吧,这还要多谢你。”然后她问:“那么你呢?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他想了好久,才说:“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其实现在想起来,好多事也就不过如此。”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真的这么想?”
  他却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他问:“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见过邯翊了。”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很像你。”
  白帝没有做声,过了会,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
  她又说:“世上就有那么多让人想不到的事情——你知道么?当初我在宫里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过,外祖那么多孙儿,你是最像他的。”
  白帝默然片刻,笑笑说:“是啊,我也听说过,可是那又怎样呢?”
  “那也不怎样。只是你不觉得,当初的你和外祖,就像是今日的邯翊和你么?世事就是这么奇怪,这么多年,绕了一圈,好像一切只是重复了一遍。”
  白帝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便问:“那么,你来劝我放手?”
  她不响,眼神渐渐变得有些飘忽,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甄妃微微摇头:“我见邯翊,想劝他留你性命。”
  白帝冷冷一笑:“他要是真想杀我,你也劝不动他。他不杀我,是因为他不敢!我自己这条命,还是只有我自己才能保全。他也一样!”
  “既是如此,”甄妃淡淡地问:“你为何到现在还不肯动手?”
  白帝呆了半晌,颓然长叹一声,“唉!我真是不明白,天下早晚都是他的……”
  “外祖当年,必定也是这么想。”
  “所以说,”白帝叹息着,“天家无父子。”
  “你总是这样……”甄妃轻声地、呢喃地说道。
  这样的声音唤起了许多回忆,他不由黯然神伤,“可是,你要我怎么办呢?难道我就应该束手待毙?”
  “他说他不想杀你。”她忽然说,“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他还是不想杀你。”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又说:“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所以我今天来,其实最重要的就是要问你这件事,他是不是……”
  “他是。”白帝陡然打断她的话。
  然后他笑了一下,“到底是你,竟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甄妃的神情变得悲喜莫辨,沉默了很久,她轻轻叹息:“其实我原本,也不太敢相信这是真的。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白帝仿佛有些茫然,过一会才说:“我想过,可一直找不到好时机。再说,告诉了他,又会有什么不同?人人都以为是我害死了他的父亲,就连你不是也一样么?”
  她意外地看着他,“原来你是这样以为的,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涩然地笑笑,又问:“可是我曾经听说,那个孩子在凡界?”
  “凡界那个是他的弟弟,那孩子太像他父亲了,当时我不敢留他。几年前他回来过一次,我想留下他,可是他却不愿意,也只好由他去了。”
  她默然了许久,然后站了起来。
  他有些意外,“你终于不再劝我了?”
  “我用不着劝你。”她微笑地说,“我刚刚明白过来,如果你真的想赢,此刻你就不会坐在这个小院子里了。”
  白帝的眼角,露出一丝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怅然的笑,“可是,真正的缘故你却不知道……我没有两三年好活了。”
  甄妃倏地抬眼,死死盯在他脸上,仿佛要看清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良久,慢慢地垂下眼皮。脸上依然静如止水,惟有长长的睫毛,不住地索索颤动。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她的心里也不是真的那样平静的。
  “到了这种地步,看待好多事情,都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觉得至关紧要的,现在无足轻重,从前拼命去争的,现在也不想再争。所以——”
  他抬起头,看看天上悠然飘过的白云,静静地说:“既然这天下本来就是他的,那就物归原主吧。”
  暮春,白帝在重兵护卫之下离开了帝都。
  五月他渡过汾水,到达了赵延熙的大军中,然后一路向东,直到东海边的云州。
  公子玄翀和申翃,与他同行,然而队伍中,却不见大公主瑶英的身影。
  在临行的前一天,瑶英终于告诉父亲,她将留在帝都。
  她没有说是为了什么,白帝也就没有问。
  他依然像以前那样,温和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对她说:“只要你真的是为了你自己才这么做,那你就这么去做吧。”
  泪光在瑶英的眼里闪动了一下,却终于没有流落下来。
  然而,听到这件事的玄翀,却异常愤怒,他大声责问:“姐,你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离开我们,离开父王?”
  瑶英不说话。
  “我知道你留下来,是为了要嫁给他!他这样对待我们,为什么你还想嫁给他?他逼迫父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过你。”
  瑶英淡淡地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怎么能这么狠?”静默了一会,玄翀轻轻地说:“姐,我求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瑶英一动不动地坐着,良久,终于吐出一个字:“不。”
  “好!”玄翀大声说:“如果你一定要留下,那就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他拂袖而去,披散的头发,像大鸦的翅膀般,瞬间遮蔽了瑶英眼前的阳光。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白帝掀起车帘,向后望去。
  在积雪的城头,他看见熟悉的身影,那瞬间父女俩的视线在空中相接,彼此都清晰对方的想法。
  同坐一车的玄翀问:“父王,为什么你不让姐姐和我们一起走?如果你说句话,也许她会肯的。”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什么也没说。”
  “可是我真的不懂,姐姐她为什么一定要留下?”
  白帝默然了很久,“不懂最好,父王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懂。”
  白帝的声音,仿佛一声悠长的叹息,伴随着车轴隆隆的声响,一起行向远方。
  凌乱的朝局,也终于渐渐稳住了。
  新辅相的人选,傅世充是早已定下的,第三个,顺理成章地给了蒋成南。
  于是踏着柳荫蝉声,蒋成南又回到了帝都。一晃的工夫,已是两年多。想起去时光景,蒋成南很有些感慨。
  石璟出城相迎,便在城东桐山脚一片梅林中,为他接风。
  “回来得正好,”石璟笑说:“刚赶上后日一场盛事。”
  “哦?”蒋文韶扬着脸想了想:“册北帝的大典,不是上月的事了?”
  这回轮到石璟诧异:“原来你还未曾听说?”
  “我一路赶来,闭塞得很。”
  “说来也不能全怪你,这事情也仓促得很,是玄帝——”
  仿佛就是白帝离去帝都的时候,一个别号不胫而走。
  玄帝。蒋成南在心里复诵好几遍,不由笑了:“玄帝,这真妙得很!”
  玄帝,自然是白帝对应而来。可见民心当中,提到玄帝,必会自然而然地想到白帝。远去东府的白帝,并未就此消失了他的影响,而年轻的玄帝要在何时才能摆脱这样的印象?可想而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石璟续完他的话:“是玄帝和大公主的婚事,四月定下的婚事,方两月就办了。”
  “这也难怪。大公主这一嫁,这局在白帝手里大约是不会再翻盘了。”
  “真是想不到……”石璟低叹道。犹豫了一会,他终究将一个传言,也是深藏心底的疑惑说了出来:“听说那一位,竟是故意退让——”
  他的手向东指。
  蒋成南端坐不动,沉吟着、思量着,良久他抬起头:“那已经莫可究诘的过去了,你我只能看着前面的路!”
  这样说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西方。在那里,一轮彤红的残阳半悬,余辉金黄,静静笼罩着几百年来岿然不动的帝都。
  ※版本出处:实体书※
  尾 声
  “王爷在做什么?”
  青衣走进房中,将一碗参汤置于白帝的案头,一面悄声地问。
  正在奋笔疾书的白帝,停下手,轻轻揉了揉手腕,端起参汤来喝了两口,这才回答:“我在安排几件大事。”
  “王爷想的自然都是大事。”青衣驯服地笑着,“只是该注意身子,别太劳累了。”
  “嗯、嗯。”白帝随口应着,两眼静静地望着前方。青衣一见就知道,他的思虑又飘了开去,便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青衣,你先等等!”白帝喊住她,“里面也有一件,是替你安排的。”
  “我?王爷何苦为我操心?”
  “你先坐着,听我慢慢给你说。”
  白帝从桌上取过一只锦囊来递给她:“你先看看这个。”
  青衣从里面掏出一沓纸片,她跟了白帝快三年,也识得好些字,粗粗一翻,发觉全是房地契。
  白帝说:“是给你的,可也不全是。这里有七八处的房产田地,尽够你过下半辈子,还有——我想将申翃托付给你。当然,那是在我死之后。”
  青衣吃了一惊,“王爷为何要说、要说……”
  “人总要死的,何用忌讳?我也巴不得多活几年,不过生死有命,也没有法子。何况,到最后,还能过得两年风平浪静、消遥自在的日子,我倒也知足了。”
  青衣却在想,那么她的这些年呢?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不由茫然。
  白帝像是误解了她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