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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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来一看 更新:2021-02-18 16:36 字数:4788
佛那是她自己的心脏一般。
子忻抚着她的肩,继续道:“别这么伤心。看你如今已成了古董行家,便是离了父母也能生存,你妈妈在天之灵应当放心了。”
她破涕而笑:“什么古董行家?离这头衔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那一刻他一直低着头。她便扬起脸,用额头轻轻摩挲他的脸颊。雨水和汗水从他的额上滑落,和她的泪水混在一处,流到嘴边,有一股淡淡的咸味。两人默默无言,相拥而坐。
一道闪电划过山谷,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渐渐地,越来越大。
“要打雷了。”他突然道,一只手不知不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好像生怕她会溜走。
“你怕打雷?”她眯眼一笑。
“是的,”他目中郁色忽现,“我怕打雷。”
“有我在,没事。”她拍了拍他的背。说罢拾起药筐,拉着他的手,指着不远处的山腰道:“瞧,那里有个小庙,咱们去避避雨。衣裳都湿了呢!”
他猛然抬起头,远处天空沉云密布,当中涌动着一团漩涡状的云雾。没有雷声,云层中只有频频的闪电,照得天际一片澄红。他忽然觉得此景似曾相识,不禁有些迟疑,没有起身。苏风沂却已将手杖交到他的手中,将他拉了起来:“快些走,只怕要下暴雨了。”
两人在雨中跋涉,从一条小径爬到山腰,冲进庙中。
那只是一个废弃多年的山寺,后墙已颓了一个大洞。一块巨石横卧在墙中,仿佛是被百年前的山洪冲下来的。平滑的石面上有一排水滴而成的小坑,雨水正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水花四溅,发出幽然轻快的声响。
苏风沂将地上的枯枝聚拢,掏出火折,燃起一小团火。两个人脱下湿漉漉的外套,架在火边轻轻烘烤。见门边的泥缝里长着三朵金黄的雏菊,苏风沂忙摘到手中,笑嘻嘻地拿到子忻眼前:“这雏菊便是我最喜欢的花儿,不知是否也能入药?”
他怔怔地盯着鼻尖前的三朵毛茸茸的花蕊,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有些尴尬。然后他的脸色突然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靠了靠,将身子靠在墙上,呼吸越来越急促。
“怎么啦?”苏风沂一惊,随即省悟,将雏菊扔到地上:“是花粉,对么?你害怕雏菊的花粉?”
他点点头,勉强算是回答。呼吸却越来越因难,手指发青,冷汗淋漓,脸已憋得通红。
她急忙从他的衣袋里翻出一个黑色的药瓶,那药瓶与六年前的药瓶一模一样。从中倒出一粒正方形的药丸,药丸的颜色与形状也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她将药丸塞到他口中,拿出水袋给他灌了一口水。然后用力地掐着他的鱼际穴。良久,他方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呼吸渐趋平稳,十分腼腆地向她笑了笑。
事隔多年,他什么也没有变。还是很不习惯有人看见他发病,更不习惯有人照料他。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觉得有些伤心。
他笑得很虚弱,只是为了安慰她而笑。
“这红色的药瓶是干什么用的?”她问。他的衣袋里一直还有一个药瓶,里面装着一种红色的药丸。第一次见他发病时,她惊慌失措,也不知哪一种药管用,便将两粒药丸同时喂到他口中。后来他告诉她,他只需要黑瓶子里的药。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药是我父亲给我的,他叮嘱我每隔三个月服用一次。”
“而他却没有告诉你药的用途?”
“他说是用于治咳喘之症,不过我不相信。——我又不是不懂药理。既然我给他的药他从来不吃,我为什么要吃他给我的药?”
“你们父子俩……咳咳……真是有趣。”听了这话,她哭笑不得。
过了一会儿,子忻忽然道:“风沂,地上有很多蟑螂。”
蟑螂!
听见这两个字,她几乎要跳起来,子忻怕蟑螂!
她左看右看,不见一点蟑螂的影子,又将地上一块草垫翻开仔细搜索,仍无半点踪迹,不禁问道:“蟑螂在哪里?为什么我一只也没发现?”
“就在你脚边……三只。”
“没有。”她瞪大眼睛,四处查看:“没有蟑螂。”
“没关系,竹殷会帮我们解决的。蟑螂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淡笑:“你从没见过竹殷,是么?”
她越听越糊涂:“竹殷是谁?”
“竹殷在树上,”他向空中打了一声招呼,“竹兄,好久不见。”
她呆住,身子忽然发僵,愣愣地看着他喃喃自语,那神情就好像遇见了一位多年的老友那样亲切。她仔细聆听,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声音却低不可闻。
她推了推他的身子,小声道:“子忻,醒醒!醒醒!”
他转眼看着她,柔声道:“不要怕,竹殷是我的朋友,他的样子虽……虽有些古怪,但在他们这一族里,每个人都是这种样子。”
“子忻,你听我说,”她将湿漉漉的衣裳卷成一团,捂在他的额头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这里没有树,也没有竹殷。”
他推开她的手,神情明显有些恼怒。半晌,克制了自己的怒火,平静地道:“竹殷就坐在我身边。”
她的脸有些发白:“为什么我看不见他?”
他目色迷离:“他刚从树上下来,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衣裳,人首蛇身。难道你没看见这里有一株冷杉,上面爬满了千年古藤……”
“那么竹殷究竟坐在哪里?在我的左边,还是右边?”她冷冷地问。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风沂,你不明白我的话,我也不指望你能相信我。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子忻,你是大夫,难道你也相信鬼魂显灵?”
他摇摇头。
“那么,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能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
他拒绝回答。
“每个人只有一个灵魂,难道你有两个?”
他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你错了。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灵魂,每一个念头都是一次灵魂的显现。这些灵魂,就像一群走到同一间屋子的人,有的彼此认识,有的完全陌生,有的相合,有的反目。——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她听见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再次从云间钻出,遍地金光。
她不相信他的话,因为她生活在明亮的世界里。是的,明亮的世界里,每一个人只有一个灵魂。
“子忻,我喜欢你,但你不能逼我相信我不相信的东西。”她呆呆地看着他,怔怔地说道。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淡淡地道:“这里离山下很近,你为什么不先回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单独跟竹兄聊一会儿。”
她的脸气得铁青,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冲出了门外。
那一天,她骑着马在山道上徘徊良久。
好几次她都想冲回去告诉子忻,她愿意相信有竹殷这个人,相信庙里有棵缠满古藤的冷杉树。只要他爱着她。无论他脑子里想的什么,她都愿意相信。她也愿意相信人有无数个灵魂,尽管属于她自己的灵魂太少,尽管她生活在看不见竹殷的世界里。她期望他能给她更多的灵魂,以便她能走入他的世界。她想了很久很久,最终却认为她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于是她默默地回到了客栈,默默地吃了一顿早饭,回到屋子,见唐蘅已然离去,便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亭午时分,她无精打采地下楼要了两个馒头充饥,正欲走出客栈,子忻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他牵着马,背着药筐,显然是刚刚回来。
她看了他一眼,咬了一口馒头,没有说话,正要走开,子忻突然叫住她。
“风沂。”
她没有答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脸。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
“送给你。——我自己做的,也许你会喜欢。”
她接过来一看,是一只精致的藤镯。上面雕着一排小小的漩涡,和刺在他足踝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接榫之处甚新,尚不及涂漆,显是刚刚完成之作。不过,那古藤漆黑光亮,纹理细密,却至少有百年之久。
“哪里找来这么黑的古藤?”她问。
“那棵冷杉树上。”
她微微一怔,既而脸上露出讥诮之意:“你送我这只镯子,是为了想让我高兴,还是为了证明你是对的?”
“我只是想送你这只镯子。”
……
“告诉我,这里有什么?”
一个时辰以后,苏风沂重新回到山腰上的那个小庙,她的身后跟着唐蘅。
“一地枯枝,一个草垫,一团灰烬。”唐蘅边走边看:“一堵破墙,几扇烂窗,一个巨石。”
“请问这庙里有没有一株冷杉?”
“什么?”
“一株冷杉,上面缠着古藤。”
“没有。这么小的庙里怎么可能会有一棵大树?不过,当中倒是有个柱子。”
“你是说,子忻把这柱子看成了冷杉?”
“不会。谁都知道柱子和冷杉是两回事。”
“那么,这里有没有别人,比如穿着深红衣裳的男人……人首蛇身?”
“开什么玩笑,这又不是《山海经》。”
“这地上有蟑螂么?”
“没有……没发现。”
“那么,阿蘅,”苏风沂伤感地道,“至少咱们俩的世界是一样的。”
“嗯,阿青会同意你的说法。”他微笑着从怀里掏出那只小木雕,放在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阿蘅,你……可见过阿青?可相信他活在这世上?”她忽然又问。
“我当然见过阿青,阿青当然活在这世上。”唐蘅道:“阿青无时不在,永远陪在我身边。”
“阿青……他是什么模样?”
“蛙脸人身。总穿着绿衣裳。”
“唐蘅,你在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么?”苏风沂气乎乎地道。
“当然!”
“那么,这样看来,我们的世界也不一样了!”她道:“我就从没有见过阿青!”
“为什么你的世界一定要与别人一样?”唐蘅反问:“如果不一样,你是不是就觉得别人的世界很荒唐?”
“因为……我……”她张口结舌。
唐蘅在庙内踱来踱去,忽然停住脚步,道:“风沂,冷杉在这里。”
她飞跑过去。
后窗外的平地上果然有一株巨大的冷杉,上面缠满了古藤。
她的脸顿时惊得煞白。回头一看,发现那窗面对的正是子忻发病时靠着的那堵墙。
“可是,他当时说的原话是,‘这里有一株冷杉。’”
唐蘅笑了。
“你笑什么?”
“你没明白他的意思。我给你打个比方行么?”
“你说。”
“比如你在夜半时分坐在这个庙里,忽听见外面不远处传来一声可怕的狼嚎。”唐蘅淡淡地道:“倘若此时子忻就在你身旁,你会怎么告诉他?是说‘这里有狼’,还是‘那里有狼’?”
第二十章 青苹果
下了马,迎面是“逝水茶轩”古色古香的招牌。
这四个字用的是弯弯曲曲的古篆,不是读书人只怕第一眼很难认全。
“这地方不知道你以前来过没有?——听说这条街上有十几家茶馆,可惜我只认得这一家,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虽然这也只是她第二次,苏风沂推开门,老练地在前面引路,一副老主顾的样子。
唐蘅连忙点头:“你的眼力果然不差。这正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茶好、糕点好、安静、厅堂的布置也雅致,听说主人除了做茶艺,还是古董商的掮客。”
“你说的可是田三爷?打过一次交道。”苏风沂淡淡地道,一谈到自己的专业,脸上顿时露出倨傲之色。
“先说好,我来付账,”唐蘅看她穿一件式样简单、手工粗糙的百褶裙,那是铺子里最便宜的货色,且浑身上下也没一件像样的首饰,不禁有些替她难过,口气不由自主地体贴起来,“不过算你请客。”
他担心苏风沂不知道这逝水茶轩看似不起眼,其实是城里最贵的茶馆。一杯蒙顶甘露加两块凤梨糕就要二两银子,相当于普通人家一个月的饭钱。何况唐蘅打过交道的几个女人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而苏风沂竟抢着要请客,光这份心意就让他受宠若惊,哪里还敢指望她真的掏钱。
“不,不,不。我请客,当然我付账,”苏风沂不理他那一套,将头摇得好像拔浪鼓,“我有事求你帮忙。”
他笑了:“求我帮你打架?谁得罪了你,说来听听。”
“比这个麻烦多了。所以请你不要客气。这份人情请一次客远远不够,说实话,现在我已觉得有些惭愧。”虽是这么说,她的脸上半点惭愧的影子都没有。
“你这么说,我已开始有点紧张了。”唐蘅半开着玩笑,悠然地道。
两人找了个僻静的座位,要了茶点。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