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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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过十一人 更新:2021-02-18 14:25 字数:4730
姜沣叹道:“为了不教美质埋没湮灭于黄土,为了良琴能响绝感染于人世,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以后为那殷家死者立块长生牌坊就是了。”
元畏鲸正色道:“哥哥说的是!”
众皆莞尔,方伐柯更是笑得直不起身子,夏掌轩也忍俊不禁,摇头叹道:“真是一对痴人,一对痴人。”
众人笑了一会儿,都收敛形态,坐正了听姜沣继续说道。
“捱到了中午,”姜沣讲述道,“众人都被主人请去西华厅用饭,我中途借故遁去,取了斧头铲子等物来到灵堂,看看四下里竟然无人,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话未说完,方伐柯又在一边冷笑道:“古人说:窃书者不为偷。那么,窃棺者却又为何?良琴也好,棺木也好,不出分文,不问主家,伸手便取,那便是贼!我也是贼,不过我虽然偷盗千户万家,但每次有借有还,赏玩几日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还附信指正主人收藏的真伪。从没落得偷人棺木这般下作。”
元畏鲸勃然大怒,喝道:“老六!你说什么呢!你这是跟兄长说话么?!”
方伐柯脸也寒了,道:“老七!你这是也跟兄长说话么?”
两人都是拍案而起,剑拔弓张,便要翻脸。夏掌轩沉声道:“都坐下!坐下!这成何体统?!坐下!”两人这才悻悻地坐了,却还是彼此怒目相对,气愤难平。
姜沣却神色黯然,叹息道:“伐柯说的是,盗人棺木确是下作,可是一时冲动,就再难压抑得住了。唉,我一生浸淫音律,奉琴为性命,祭时间精血以事琴,热恋成狂,那是入了魔道了。天有神灵,自会报应走火入魔的人的。”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姜沣的话意,已经猜想到随后发生何事,当下默然,谁也不说一句话。姜沣接着道:“我的手刚刚碰到了那棺木边缘时,忽然觉得手指尖一麻……”他指了指酒碗中的兀自扭来扭去的金蚕,苦笑道:“便看见这家伙从棺木中出现,紧紧钉在手指头上了。”
夏掌轩问道:“你说这蚕是从棺木中出现的?”
“不错。”姜沣冥然出神,半晌说道:“就像夜色降临、昏灯一盏的时候,影子无声息地脱离身体一样;就像它本来就和棺木一体,忽然出现,如同睡得沉了,梦便会跳出来一般。那场景真是可怖!”姜沣说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目光中满是恐惧之色。
夏掌轩看看元畏鲸,后者点了点头,夏掌轩沉吟着说道:“冷血金蚕素来生活于闽南,物有其性,如大雁冬南夏北,秋虫昼匿夜鸣,决不会无缘故地改变习性。那蚕寄生棺木之中,在京都出现,其中必有古怪,可是……可是一时却也想不明白。”
诘忍点点头,道:“夏先生所言如我想的一般模样。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忽然间,一股阴寒的冷风吹开厚厚的棉布帘,吹进舱中,灯光一阵乱晃,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怪异绝伦,耸人听闻,又情知姜沣决计不会打诳,但终究是难以置信。
过了良久,方伐柯忽然对姜沣说道:“哥哥,适才我言语不周,可冒犯你了,还请你恕罪。”
姜沣恍如惊醒,连忙说道:“伐柯适才教训的是,哥哥一时冲动,自责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
方伐柯点点头,却也不置可否,抬头望着船篷出神,好像入定一般。诘忍不禁奇怪,皱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方伐柯却不理会,足足发愣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件东西,各位一定会很有兴趣看看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灯火晃动下,只见乌突突的一大块,似石非石,似木非木,形状若羊角弯曲,顶端尖锐,摸上去手感粗糙。
夏掌轩瞳孔倏然收缩,缓缓说道:“木变石!”
“不错。”方伐柯点头道:“哥哥好眼力。”
众人脸色也不禁变了。
原来他们所谓的木变石,其实就是现代所说的化石。在那个特殊定义的年代中,是一种非常奇怪珍稀的古物,须知凡动物、植物死后,尸体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变化,深埋于地下,年深日久,就会发生奇特的变化,变成原形原状的石物。在古代的宫廷中有很多石树,便是古树的木变石;而民间所藏的螺类化石,坚断之极,形状像塔,亦属珍罕。
“那便怎样?”元畏鲸一向游历海外,宝物见得多了,却也不以为异。夏掌轩沉着脸,答道:“你还看不出这是何物遗体的木变石么?”元畏鲸仔细看去,正迷惑间,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不禁吃了一惊,向旁人看去,却都阴沉着脸,五个人如同五座木雕泥塑一般,好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元畏鲸才期期艾艾地说出话来:“难道!难道……这便是……这便是……”夏掌轩却没让他说出“便是什么来”,转头问方伐柯道:“你从何处寻得的它?”方伐柯沉声答道:“也是姜沣哥哥那天遇险的地方—— 城南的‘颖园’。”
众人都是一惊,轻轻“咦”了一声,尤以姜沣的惊诧更甚。夏掌轩摩挲着手掌,表情越来越严肃了。
只听方伐柯道:“大前天的晚上,我闲坐无聊,浑身发痒,忍不住便想出去跑一跑……”
他顿了一顿,开始向众人讲述那晚所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大山中并没有下雪,却仍然山风呼啸,寒意侵人。方伐柯从“佗摩”禅院围墙跳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得空气虽寒,却清爽得沁人心脾,不禁胸怀大畅,就在山中奔跑起来。
他并不是沿着平坦的山路跑来,而是双手抓了大树的枝条,就如同猴子一般,在树木和树木之间跳来荡去。时而攀援粗枝,时而摇荡藤条,稍微一借力,便腾身而起,身轻若无物,仿佛山风中飘荡的一片枯叶。
有时到了山崖的绝险处,无树木可以借力,身子就像壁虎一样紧贴山壁,滑溜而下。有时风大,他一纵身跃起,仿佛一面鼓风的纸鸢,完全是御风而行,在山崖丛林之上滑翔。风刀子一样从他身边掠过,速度的快感不禁让他倍感刺激,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
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奔出了大山,沿着官道一路到了京都,想到左右无事,索性翻城墙入城内……
巡夜的军士都睡得沉了,更是毫无知觉,只有一个打更人还在城墙根上依着喝酒御寒,方伐柯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打更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此时此刻,天上更无星斗,戍卒的风灯早就熄灭了,四下里一团漆黑。
黑暗中,方伐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却不走大道,偏偏在屋顶房檐等等滑不溜手的地方跳纵腾挪。风“呼呼”地吹,京都笼在一片黑色中,偶尔还有一两处秦楼楚馆的红色灯笼在暗夜中摇曳。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火光。
方伐柯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和风融为一体,自己就是风,风就是自己,这感觉让他感到莫名的愉悦。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条黑影在远处一闪,转眼就消失了,就如同噩梦中的蝙蝠一样,又融入到黑色的睡梦中去了。方伐柯心中一动,向那方向悄悄掩过去了。
那影子如同鬼魅,简直是在屋顶房檐上飘行,不时地在黑暗中显露一下身形,就如夜色尽头的一抹晨曦一般,分外惹眼,也好在如此,方伐柯才能勉强不被他甩掉。
跟了也不知道多久,黑影倏然间又是一晃,忽然落下,竟然再无半点踪迹。方伐柯分辨地形,原来却是到了城南的“颍园”了。
“那黑影到了‘颍园’之后就消失了,”方伐柯道,“我心中好奇,更想到这些日子京都的怪事,隐隐觉得那黑影鬼鬼祟祟,必有蹊跷,于是,也落下园中。四周黑漆漆的,树木枝条重重叠叠,幽暗难名,却找不到路径,走了不一会儿,渐渐的,身边那些树的样子也都变得一模一样,黑森森的一片连一片,我知道迷路了。正焦躁间,忽然发觉前面有光一闪,心知必然有人,于是就奔了过去。”
火光照进林子深处,仅仅染红了一小片黑暗,剩下的都像梦一样浑沌。方伐柯一路向那亮光奔去。
树木在风中摇舞,仿佛有许多不知名的妖魔,正待择人而噬。天上虽然有黯淡的星光,但星光却更增加了这园林的神秘恐怖。到了光亮处,他略行凝定,发觉到了一座小楼前,火光便是那楼上一扇敞开的窗中发出的。小楼的周围,却只有枯萎了的树木,颓败了的山石小亭。
他心念电转,千百个念头在心中倏然闪过,片刻间已有了计较,当下蹲了身子,一跃而起,或以掌拍,或以足踏,凭着墙角栏杆,借力攀上小楼,却是轻手轻脚,没发出半点声音。
三楼上,他一手勾住房檐,身子倒挂了,从敞开的窗子看进去,房内却没一个人。听听左近没有声响,便耸身跳进了房间。
房间中只有一桌、一椅、一凳、一火炉、一书架、一幅中堂山水。桌上摆有文房四宝,椅子宽大舒适,火炉犹有余烬,书架上满是书籍卷宗,山水画墨迹森森。
一处典型的大户人家的书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方伐柯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大大的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仔细打量房中的家俱摆设,花木笔研,壁上书画,什么特异之处都没发现,心中却越来越觉异样。
方伐柯目光一转,猛然注意到异样的缘由。原来那书架上罗列了许多乌突突的古怪东西:有野兽的头骨、干瘪的昆虫、风化的岩石,还有枯萎的花叶……林林总总,甚是奇特。
书架本来是最容易注意到的地方,但当一个人处于一种特殊的紧张中的时候,却往往会将最明显的地方遗漏掉。
“那都是些极其古怪的东西。”方伐柯道:“我后来才想到:据说海外有人专门收集研究上古之物,却与中土不同,他们收集的不是古董珍玩,乃是动物骨骼、木变石、虫獬尸体等等,抽干血液,制成永不腐朽的标本,自称格物致知,进行一些考究远古的奇特研究,以推断大千世界诸多生灵的起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元畏鲸点点头,道:“不错,海外极西处的一些岛国中,确有此事。”
诘忍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于忍住了没说。
方伐柯道:“我当时自然没想到那么许多,只是觉得饶有兴味,随手抽出了一两件来看,于是……于是就发现了这块木变石!”
夏掌轩一直在凝神细听,此刻也忍不住说道:“古怪!古怪!”
方伐柯道:“不错,的确古怪,谁能想到在京都城南的一处废园之中,竟然能寻见与我等身世大有渊源的东西,也太凑巧了。”
姜沣道:“确实古怪极了,伐柯,后来却又怎样?”
方伐柯沉吟着,回想起当日情景。
那晚在小楼之上,方伐柯见了那神秘的木变石后,自然吃了一惊,隐隐觉得此事非同寻常,而此地颇有妖气,更非久留之地。当下将木变石揣入怀中,听听四下寂无人声,便要跳出窗子离去。
就在这时!灯火猛地熄灭了!一切陷入死沉死沉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方伐柯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旋即略一凝神,就镇定下来,在黑暗中站住了,一动也不动。
突然,他在黑暗中依稀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征兆,仿佛房间中有一只无形却庞大的怪兽,正在阴影中,冲他喷出“咻咻”的鼻息。整个房间似乎成了那怪兽的鼻腔,被呼吸的气流压力挤压得一伸一缩、一伸一缩、伸缩、伸、缩……
方伐柯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随着空气的压缩而沸腾,心“怦怦”乱跳,浑身燥热不堪。危险给他的感觉是双重的,紧张而又亢奋莫名,内心深处似乎隐隐地在期待那危险降临。
方伐柯天性热爱冒险,一生中所经历的危险数不胜数,几乎是只有把危险作为养料食粮才能生存下去。每一次危险靠近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就会产生这样的一种古怪意象:一架庞大的海兽骨骸;一泉喷薄的地火;一副受刑致死的女体……很危险但是让人感到宁静,残酷得让人战栗,却又优美得叫人发狂。当头脑触摸这些意象的时候,会感到浑身绷紧,一种类似暴虐的快感油然而生,一旦危险过去,放松下来,空虚就会席卷而来,继之的是空虚后永恒的空乏。
方伐柯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为了危险而生的。
他肌肉绷紧,全神贯注,神经高度亢奋,好像一只发怒的豪猪一样,箭拔弓张,随时准备反击骤降的危险。
元畏鲸听方伐柯讲述当日情景,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茫茫海上,在那艘满载干尸的幽灵船上的时候自己的感觉,不同的是:当时他却没感到亢奋,只是觉得紧张、压抑、恐惧,不禁打了个冷战,问道:“后来怎样?”
方伐柯懒叹了一口气,说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