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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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过十一人 更新:2021-02-18 14:25 字数:4752
她闭上眼睛,便觉心中诸般幻象接踵而至,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边缘都是闪耀寒光的锋口,凌乱地映照着无数图景,而那些图景,却都是扭曲的、片断的、变形的、支离破碎的。飞快闪过,如同骑马时身边掠过的景色。看是看不清的,只留存模糊、慌乱的意象在大脑。一时间脑袋混混沌沌,如灌了铅一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赶紧睁眼,但见阳光柔和而明媚,她作了一次深呼吸,又作了一次,接连三次吐纳后,心中顿觉宁定了许多,问道:“那么,我们现在该做点什么?”
方伐柯对她的从容冷静好像很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了敬意,诘忍也赞许地点点头,道:“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什么呢?”
“等待阿寮回来,等待畏鲸居士来京都,到时候也许事情还会有变。”
苏度情点了点头,的确,除此之外别无良策,也只好等待了。
她张张嘴,刚想说话,却见方伐柯和诘忍互换了一下眼色,似乎欲言又止,心知他俩之间必有话说,当下站起身来,说道:“多谢大师和方先生告知小女子这些事情,恍如天光照彻,启迪魂冥,解了多日来度情心中的一些困惑。更多谢大师施以援手,救助姜先生,大恩不敢言谢,心知足矣,这就告退。度情想见一见姜先生,却不知在何处?”
诘忍道:“便在旁边的房间内,我带姑娘过去。”
苏度情道:“不敢有劳大师,度情自去便是了。”
说完盈盈一拜,两人赶紧回礼,抬头间,已见苏度情出了房间,径自去了。
苏度情出门右转,便闻到了浓浓的药香,苏度情寻香而去,转过一尊佛像,便看见一间房舍,门扉虚掩,药香扑鼻而来。
当下快步过去,一进门,就看见姜沣躺在木榻上,盖了厚厚的棉被,脸色依然如同金纸。旁边一个小沙弥,却是在煎煮一锅浓黑的汤药,那药香自然便是这锅中发出的。
苏度情走了过去,小沙弥起身合十为礼,也不说话,转身就出了房间。
苏度情走近榻边,欠身坐在炕沿上,看着姜沣。那张平日里温和谦逊的脸,此刻毫无血色,又蜡黄又难看,仿佛不是他的脸了,而是一层蜡作的面具。惟有嘴角还残留的一抹温柔的笑意,能依稀看出本来的风采。
苏度情看着看着,忽然觉得他的脸恍惚不清了,就好像以前春郊游宴的时候,点起了篝火,隔着火光看对面的那个人的脸一样。
她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满眶泪水。
压抑多日的情绪忽然爆发出来,她也不去抹拭泪水,任其在脸上肆意横流。
烛光映着姜沣的侧脸,像在岩石浮雕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属,渐渐地,一种久远的情感在她心里蔓生出来,久得可以上溯到海藻缠绕岩石,连珊瑚都还没形成的年代,她任由自己轻声哭泣。
在京都居住的这半个月的时光恍然再现,就如此刻的哭泣一样,安静中隐寓激情,平凡中自带甜蜜。那和吕无靥给她的感觉截然不同。对于吕无靥,还是敬畏多于倾慕,好奇多于追守,而对姜沣呢,却是一种奇怪的、平和的依恋。
如果在平日里,她是决然感觉不到这种依恋的,那就好像小猫小狗依恋主人,可爱的妹妹依恋兄长一样,就像……就像……
像什么呢?她不知道,不能确认,也无法界定。
此刻看着奄奄一息的姜沣,她忽然头脑清明,激情狂飙般席卷而来,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姜沣的手掌,顿时觉得内心一片宁和安静,便如在他那庭园中一样。多日来的疑虑、迷惑、惊恐、猜疑、害怕顷刻消散,犹带泪痕的脸庞上,不知不觉地露出了微笑。
大凡世人,皆是如此。平日中或安闲或劳顿,往往无法领会到自己最深刻的感情;每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真性情不由自主地便会流淌而出。
人就如同一个水壶,内中盛满了水,那水便仿佛他的情感。平日中水壶端正摆放,水自然无法溢出。但是假如用力摇晃,或者用利器刺破壶身,水自然就流出来了。情感也是如此,只有剧烈的动荡,譬如说生离死别,或者尖锐的痛苦袭来时,它才会渲泄爆发。
那一时刻,苏度情和姜沣,在一间小小的佛寺禅房之中,冥然默契,冥然和谐。一心成一世界,一海便是一沙尘,三千界中的烦恼恐惧,都成了心外之物。
风寂然,鸟无踪,便仿佛世界终止了运动,那一刻时间被定住,无声无息地停了。
第六章 山雨
一条长长的长廊通向一个恍如梦幻神话般的场景。
长廊上的壁画和雕刻虽然有些猥亵,但是很讲究分寸,到处镶着螺钿和珐琅。墙上嵌有巨大的黄金烛台,手臂粗细的红烛照亮了整条深幽幽的走廊。
长廊深洞,仿佛没有尽头,足足走了一柱香的功夫,他才走了出来,眼前豁然一亮,却是到了一个小厅。但见厅上,阳光从两排落地大窗子照进来,天花板上、墙上、地板上,铺满了镶金的丝绒帷幕、天鹅绒和丝绸,装饰有金属的怪兽、青铜的禽鸟、巨大的结满海藻的花瓶、奇形怪状的藤萝植物、龟裂的兵马俑……天花板描绘着飞鹰和星空、战场和杀戮、奇花异草和仙境乐园。
厅中到处镶满宝石,红宝石、绿宝石、金刚石、祖母绿、水晶、蓝宝石、象牙、犀角、珊瑚、珍珠、玛瑙、翡翠……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璀璨夺目,直叫人目不暇接,叹为观至。
他正自赞叹时,只见厅中一角走出来一个人,穿着内官的红色服饰,头戴黑色锥帽,手持拂尘,面如冠玉,神情谦恭,见到他后,躬身为礼,道:“皇上请邢大人进去参见。”
邢大人赶紧整束衣冠,跟那内侍进去。
却没想到皇帝并不在门后。两人又穿过一连串数不清的大厅,都是堆砌豪华,毫无实用。他们需要不时地穿过长廊、楼梯、过道、暗门、机关……那些都是这座巨大的宫殿的骨骼血脉,彼此交叉纠缠,仿佛迷宫。空气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香气,邢大人虽然见多识广,却也分辨不清是什么香料发出来的。不过他知道,皇帝每年都派大船去南洋和波斯采集香料,那两处物产丰富,很多都是中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物。当下也不以为奇,目不斜视,向前走去。
脚步声在一座座大厅中“橐橐”的回响着,走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们上了一条楼梯,那楼梯之长,回旋反复,仿佛通向天堂的天阶,内侍一言不发,颇为吃力地爬着楼梯,邢大人跟在后面,步履仍是异常轻松。
这条楼梯足足爬了一刻钟的功夫,只觉得眼前一亮,却是来到了一座天台之上。
天台大得仿佛一座跑马场,高大的柱子简直是为巨人作的,柱子撑起的飞檐斗拱,华丽绝美,仿佛梦幻。天台一面可以俯瞰整个京都,但见说不尽的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都拢于云雾之中,衬得此间恍如天上人间。天台另一面却是一面巨大的白玉墙,上面悬挂了整个帝国的版图,不禁让人肃然起敬。
天台栏杆边站着一位白衣人,脊背有些佝偻,异常消瘦,相貌却看不清楚。邢大人走上几步,跪倒叩拜。
“臣湖北刑狱总司邢峻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转过脸来。他还是个孩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相貌清秀,似乎还带着乳臭未干的稚气,但是眼睛中却透露出刀锋一样的光,那实在跟他的年龄不甚相当。
皇帝点点头,走开了一些,淡淡说道:“爱卿平身。”
“谢皇上。”邢峻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他身材极其魁梧,长手长脚,肤色焦黄,脸上只见浓眉大眼,鹰鼻狮口,顾盼之间,凛凛生威,和皇帝站在一起,就好像辛弃疾站在了柳永的身边,甚不协调。
皇帝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就又站开了两步,微笑道:“爱卿为国为民,一路跋涉来京,甚是劳顿,寡人备了酒菜,正要为你洗尘。”
“谢皇上。”邢峻正色道:“为国为民,责无旁贷,此乃微臣的份内之事,不敢印站庸Α!?br />
“很好,很好。”皇帝皱皱眉,问道:“爱卿对这些日子里京都发生的怪事怎么看呢?”
邢峻沉吟了一下,道:“事出突然,微臣只是一路上道听途说,拾人片羽而已,不敢妄断。来京首要,便是要去看看现场再说。”
“嗯。”皇帝点点头,道:“很好。京都出此大事,人心浮动,朝政不稳,亟需速办,爱卿可要辛苦了。”
顿了顿,忽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了楚水的‘左岸山庄’,灭了吕家的满门是不是?”
邢峻迟疑了,半晌道:“是。”
皇帝摇摇头,叹息道:“灭了就灭了吧,吕家多年来作恶一方,念着沾衣带水的一点亲情,一直姑息他们,没想到愈演愈烈,猖狂得很,楚水的百姓深以为苦,你这么做是为百姓除害造福啊。”
邢峻正要说话,皇帝却忽然问道:“不过,我听说吕家的老夭吕无靥逃过劫难,隐于山野,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所踪了,是也不是?”
邢峻点头道:“不错。”
皇帝走到栏杆边,冥然出神,半晌问道:“你看……是不是他来了京都呢?”
邢峻脸色一下子就肃然了,好像冷水洒到铁板上一样,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皇上的意思是说,这京都的事情都是他……是他……”
皇帝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邢峻沉思着,过了好半晌终于断然道:“不会是他。”
皇帝微微一愕,问道:“爱卿为何如此肯定?”
“如果是他的话,”邢峻道:“那么,我们绝对找不见尸首的,就算找见了也一定不是干尸。这其中必有古怪,却让人好生捉摸不清。”
皇帝点点头,又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此种怪事非人力可以为之,定有人所莫测的异力神乱作怪,邢爱卿,可是要偏劳你了。”
邢峻连忙躬身为礼,道:“微臣领旨。”
皇帝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一事,说道:“对了,还有一件怪事要偏劳你一下。”
“不敢,皇上吩咐就是了。”
皇帝说道:“三个月前,京都中的大户人家屡出盗案,失窃的都是珍贵古董珍玩,奇怪的是窃贼偷了东西后并未销赃,而是第二天就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而且附上一张单子,指明哪些是赝品,哪些是假货,大骂主人附庸风雅,欺世盗名。却还说得入情入理,其言凿凿,那些被指明的珍玩还真的都是假货。”
“一时间弄得所有京都的大户人家人人自危,可是无论高墙大院、保镖巡捕都还是防不住那贼,有一次城南一巨商的一尊商代青铜鼎,足足有五千斤重,竟然也不翼而飞了,实不知那贼是怎么运出墙院的?这倒也怪了,好像闹着玩一样,你说天下哪有这么古怪的窃贼?寡人觉得很有趣,你给我多留留神吧。”
邢峻道:“是”,出神想了想,旋即微笑了,仿佛已有成竹在胸。
皇帝奇道:“爱卿为何发笑?”
“请恕微臣无礼,只不过是猜到了那怪盗是谁了。”
“噢?”皇帝奇道:“却是什么人呢?”
“那也是老相识了。”邢峻微笑道,“皇上请想一想:世上可有多少人如此精通古物鉴定?又有多少人能如此夜入千家,飞檐走壁,如入无人之境?又有多少人这般文武全才,癫狂古怪,游戏人间呢?皇上想想便知道了。”
皇帝一拍额角,恍然道:“原来是方伐柯啊!寡人竟然没有想到。”
邢峻微笑道:“正是他。”
皇帝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的确是他,也只有他有这般的身手,有这般的狂妄古怪。”
邢峻道:“方伐柯愤世嫉俗,行为癫狂,性喜求险,却与世无害,不过是作些恶作剧,惩戒那些附庸风雅、玩物娱世的家伙,也真有趣得紧。”
皇帝微微一笑,道:“不错,他写的那些评论古今的文章,还有那些借酒装疯的诗歌,你都看了么?
邢峻小心翼翼地道:“看过一些,都是些犯禁的言语。”
皇帝哈哈笑道:“方伐柯说道一生中只有两件险恶之事没有遇到过,一是爱上女人;二是凌迟处死。哈哈,真是狂啊,所以他故意写这些言语来激寡人,寡人偏不上当,也算拿他开个玩笑,哈哈,哈哈。”
邢峻跟着笑了几声,看看时辰,说道:“时辰不早了,微臣告退,还要去那案发现场看一看。”
皇帝点点头,不胜倦怠地挥挥手道:“正该如此。”
邢峻便下拜然后先行告退了,皇帝独自站在栏杆边,悠然出神,俯瞰着整个京都。
这里是帝国的都城,世界的重心,宇宙的支点,同时还是他的家。
皇帝一直希望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