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更新:2021-02-18 14:07      字数:4857
  萤儿不时偷瞥着主子,心中嘀咕着:马上就要走了,还去什么书房呢,真不知道公主是怎么想的。
  长长的甬道上,一行人垂手敛眉疾步而行,却是悄无声息,偶有几个宫人经过,远远瞧见肩舆便侧着身子跪在一旁,黄澄澄的琉璃瓦映着初生的朝阳,辉煌且明耀,花朝安静的端坐在肩舆之上,目不斜视,略嫌稚嫩的脸上却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寒如孤星的眸子里波澜不起,看不出丝毫的喜怒,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皇帝私下对秦玉赞道:此女若为皇子,前途必不可限量。
  萱妃闻得皇帝的考语,只惨淡一笑道:“前途无可限量,即是此生福祸难测,幸而,花朝是个女儿身。”
  花朝出生在二月十二,正是澜氏皇朝一年一度的花朝节,皇帝倒也是极欢喜的,直说:“此女生在花朝节,一落地便结束了连绵的大雨,百花都为之怒放,倒象是在迎接花神。”因而还赐名花朝,封号花朝公主。澜氏皇朝建国三百余年,尚未有公主刚一出生便赐名封号,更遑论是由名字做封号,这般的隆宠没有给萱妃带来一丝的欢愉,却是无尽的忧愁,她本是南人,南国民间向来流传一句话:女生二月,命必多舛。
  虽有慧心如月娘不止一次的宽慰:“公主乃皇上掌珠,天家宠女,自出生起便养在深宫,这世间便有再大的风雨也并不能挨到公主一根毫发,又何来命途多舛之说呢?”
  饶是如此,随着萱妃一病不起,而皇帝越来越多的内宠,花朝公主的处境却如预言那般变的艰难起来。
  殊不知,这世间最凶险最冰冷的地方,不在民间,而是在这至尊至贵的皇宫。
  是以,她小小年纪,不得不一面受着众人的冷眼奚落,一面仍要强做欢颜伺候卧床不起的母妃,一面尚要故做成熟打理阖宫的杂务,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要呼一声辛苦的,她却在人前人后从不吐露半分,更因着痛恨父皇对母妃的凉薄,每次与皇帝相见总是不冷不热的,疏离且冷漠。日子久了,皇帝不免也灰了心,只有随她去了。
  :“公主,我们到了。”萤儿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花朝回过神来,举目望去,肩舆正停在上书房的门前,遂扶着萤儿的手缓缓走进书房,窗几明亮,宽阔简朴的上书房内只有年逾古稀的文渊阁太傅朱轼一个人,他正专心致志的看书,花朝微微屈膝,启齿道:“花朝见过朱师傅,朱师傅早。”
  只因花朝身系一条天水蓝的百褶如意月裙,遮盖住平白粗了一圈的双膝,朱师傅没未察觉出什么不妥,扬起脸时,面上是一如往昔的温和笑意,躬身道:“公主早,请坐。”
  萤儿扶花朝坐在素日的位置上便退下了。
  刚刚坐定,只闻得一阵笑语依依传来,佩环声渐近,一阵浓郁的月华香立刻盈满了整个书房,不用回头花朝也知,那是她的二皇姐盈玉。
  果然。
  “盈玉请朱师傅安,朱师傅早。”
  就象她素来给人的感觉一样,总是要和旁人不同才如意的,就连给师傅行礼的祝词也独树一帜。
  澜氏向来注重礼法,待朱师傅命盈玉坐了之后,花朝起身强忍着痛楚走到她面前,刚要行礼,只见盈玉身边却站着一人,丰采神秀,不是他又是谁。满心的欢喜顿时沉了下去,涂了紫色蔻丹的指甲深深陷在肉里,也只不动声色对莹玉道:“见过二皇姐,二皇姐早。”
  一身大红对襟羽纱衣裳的盈玉拿俏眼上下打量了她好半晌才笑道:“昨个听奴才们说妹妹在父皇的御书房外跪了大半夜,本还想着妹妹今日必定起不来了,谁知这会子一见,妹妹好精气神儿,做皇姐的也就放心了。”
  盈玉是骆贵妃之女,受封永平公主,只大了花朝三岁。
  皇帝爱屋及乌,对这个女儿向来纵容。盈玉一副花容月貌得自其母妃的真传,她虽为皇室娇女,与贵妃相比,却仍似欠些尊贵。
  花朝无视朱师傅和身后投来的关切目光,只面无表情道:“有劳二皇姐挂心。”说完这句,便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不再言语半分。
  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凌彻见过朱师傅,朱师傅早。”
  朱轼亦道:“好,请坐。”
  凌彻又绕到盈玉和花朝面前道:“见过二位公主,公主早。”
  盈玉抿嘴一笑,故做亲昵道:“方才不是见过了吗,也不嫌累的慌!”
  凌彻状似无意的朝花朝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做声,只云淡风轻的淡笑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去。
  随后,几个年纪较小的皇子和王公贵族子弟陆续前来。
  因二皇子和四皇子奉命去了较场练兵,因而今日来进学的不过只这寥寥数人,待大家都坐定了,朱轼清咳了一声道:“诸位,今日我们要学的是孝经诸侯章第三,在上不骄,高而不包。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包,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
  花朝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自幼母妃都已将这些尽数交给了自己,进书房到底为着什么,她竟是到方才那一刻才幡然醒悟。
  为的不过是他罢了。
  记得那年上元灯节,宫中上下一片喜色,贵妃一时兴起,奏请将晚宴设在碧波亭上,皇帝欣然相许。那碧波亭原是建在水上的凉榭,当夜幕初下,天清如水,月明如镜,正是在水上赏灯的绝佳所在。亭子四周皆挂了果品、鸟兽、鱼虫形等灯笼,更有龙凤两只高可数丈的灯笼挂在亭子两旁,映衬着一色澄鲜的水面,满目灯火不啻琉璃世界。
  众妃皆精心打扮一番,携子唤奴前去赴宴。
  皇帝欢喜之下,又命众臣带着家眷一同入宫,共享良辰美景。
  整个澜氏皇宫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中。
  惟有被众人遗忘的无忧宫,冷清且凄切。
  如豆的孤灯下,年幼的花朝跪在萱妃的床前,不停的哭喊,萱妃却怎么也醒不过来,浑身烫的仿佛有火在烧着一般。
  月娘和萤儿顾不上悲泣,只是一遍遍为萱妃换着凉帕子。
  花朝眼前出现白日到骆贵妃寝宫所见的景况:虽盛暑已过,正午时候却仍是燥热难耐,一踏进秋安宫,浑身湿粘的花朝顿觉凉爽,若大的宫中竟是一丝暑气也无的,细细打量来才恍然,原来骆贵妃精致奢华的秋安宫中处处皆摆放了由冰块垒砌的风轮,及玲珑剔透的冰雕。而此时,为母妃缓解发烫的身子用的仅仅不过是从井中汲取的冷水,她的眼泪一颗颗掉落在手背上,却象砸在心口上,宫外传来阵阵的丝竹声,欢笑声,一声比一声令人难耐,直要把她淹没了去。
  萤儿焦急道:“这可怎么好?娘娘一直高热不退,再不用药只怕……”
  花朝紧紧咬着下唇,猛的松开母妃滚烫的手,霍然站起身来,双眼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你们看着母妃,我去找父皇!”
  月娘一把拉住她,冷静的摇头道:“不可,皇上正欢喜着,公主贸然闯过去,若是皇上震怒,后果不堪设想!”
  花朝掰开她的手,一字一句道:“我不能眼看着母妃死,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让父皇宣召太医入宫!”
  说着,不顾月娘的阻拦,转身跑出了寝宫。
  无数的烟火在头顶上炸开,映着花朝泪水未干的苍白面颊,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朝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母妃,您一定要撑住,撑到女儿把太医找来,您一定要等着女儿。
  却不料,她刚刚接近水榭,却被一个内侍拦住了:“公主这是要干什么?”
  上卷 第四章 春衫少年
  花朝定神看去,却是骆贵妃身边的内侍总管王福,遂道:“王公公,请代花朝通传,我要见父皇。”
  王福皮笑肉不笑道:“皇上这会子正欢喜呢,公主有什么事可否先和奴才说清楚了,奴才也好通传啊。”
  花朝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含泪道:“我母妃身子不好,想请父皇宣召太医入宫为她诊治。”
  :“我说公主,就为了这个,您也犯的着心急火燎的见驾?莫说今儿个皇上欢喜,又赶在大节下,召太医入宫多晦气啊,再说,这萱妃娘娘哪一日不有个头疼脑热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劝您啊,还是回去吧,请萱娘娘好歹忍过今夜,奴才可没有这个胆子去通传。”王福双手抱胸,斜睨着眼,慢条斯理的对花朝道。
  :“你”,花朝直气的说不出话来,话音未落,已是扬手给了他一巴掌,冷言道:“你个狗奴才,让开,我要见父皇!”
  她一边说着,一边便要往里闯。
  王福顾不上火辣辣的右脸,忙叫两个小奴才拦住了花朝。
  正闹的不可开交,一个恍若从天而降的清冷声音传来:“王福,贵妃娘娘问这里怎么回事?”
  王福一看来人,忙堆起满脸令人做呕的谄媚样:“哎吆我的爷,怎么劳您出来了?”
  :“她是谁?”
  花朝扬起脸来,只见一个少年立在面前,年纪不过和四皇子相当,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身着一件天水蓝箭袖,腰间系着九孔鎏金玉带,柔和线条的面容清晰明朗,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薄薄的嘴唇似笑非笑,又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冷漠和嘲讽,颀长的身子懒懒散散立在那里,浑身却默默透着不羁的高傲,一双凤目静静的凝视着花朝,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恍若谪仙人下降一般。
  王福讨好的凑上去,不知嘀咕了些什么,他的脸色动了动,径自走向她:“你是花朝公主?”
  :“你是谁?”花朝下意识的反问道。
  他淡淡一笑,倒不似方才那般冷漠:“我常听四皇子说起你。”
  花朝一愣,不防他提及四哥哥来,在这个宫里,虽有众多兄弟姐妹,却只有四哥哥是真心疼惜自己,花朝一下子触动心肠,挣脱小太监的束缚,走到他身边央道:“你帮我叫四哥哥过来,好不好?”
  王福忙道:“世子,您出来也有一段时辰了,只怕娘娘挂念,还请还席吧。”
  他只抬了抬眼皮:“哦?我原是呆不得这里?”
  貌似不经意的一句话,直唬的王福面无人色,跪下道:“奴才失言,奴才失言,世子恕罪!”
  他不再理会。
  漫天绚烂的烟火下,俊雅无傲的春衫少年对她温和一笑道:“等我。”旋即走进水榭。
  那一年,花朝不过十岁,而他,十三岁。
  后来,四皇子命人连夜召来了太医,这才救了萱妃一命。
  再后来,花朝由四皇子的口中得知,他竟是当朝第一权臣,手握天下兵马的定远王凌惊鸿的独子,与四皇子乃莫逆之交。
  怪不得不可一世的王福对他极尽巴结,怪不得他肯替自己唤了四哥哥出来。
  又再后来,他们一同进学……”
  身边传来一阵瑟瑟的声响打断了花朝的沉思,她侧过脸去,却是永平公主盈玉,她正埋首写着什么,朱轼一时讲的入神,一手执卷背在身后,微闭着双目摇头晃脑的在书桌前踱着方步,盈玉出神的看了他片刻,确定他背过身子去,忽转身将手中折成方胜的雪笺纸递到凌彻的桌上,又迅速的端坐在那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凌彻漫不经心的将纸捏在手里,面上浮现出熟悉的微微带些嘲讽的神情。
  似乎是感应到了她探究的目光,凌彻蓦然转向花朝,花朝顿觉一惊,双颊亦红的发烫,即刻转过了身子,一颗心如小鹿乱撞般七上八下,一时想着他到底有没有看到自己慌张的样子,一时又生怕这一幕落到了旁人的眼中,待四周悄悄查看了一番,众人皆耐着性子听师傅的长篇宏论,偶有出神溜号的,也没有注意到自己,便是醒动如皇姐盈玉也在专心盯着师傅,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好容易挨到下学的时辰,众人纷纷起身离去,朱轼本欲留下花朝问话,他是打心底怜惜这个和自己孙女一般大的公主,却见盈玉和凌彻均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行礼退出了书房。
  三人都没有说话,一时,书房内安静的呼吸可闻,花朝只觉得秋风簌簌,抬眼望去,天色很淡,不是一洗如碧的蓝,而是薄薄的白,花木叶子在柔和的阳光的映衬射下,露出依稀淡淡的微红,窗外溪塘中几支残荷叶的径孤单单的立着,正是清秋的佳日。
  她并非刻意留下,原本不过因着腿脚不便,不愿叫盈玉和凌彻瞧见,此时见这二人亦拖延着不肯走,心下便有些踌躇,又想起盈玉方才的举动,很是疑心是不是两人约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