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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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点 更新:2021-02-18 05:21 字数:4912
萦萦绕绕,濡湿了一方土地。好一个烟雨飘摇的江南梦,点点染上了人的心底。
春日已至,怎么还掩不去秋日的萧索,独在那瓦冷霜重里往复?
睁开眼来。隔着纱帐,他瞧见榻前的圆桌边侧坐着一人。藕荷色的衫子,绣着银边的雪白腰带。再瞧那侧脸,那娇艳的红唇正是他脸上唯一的丽色。他长得其实不是美丽,却是秀逸出众。发丝用一支簪子了,低垂着脸儿,双眼微敛,细指间扣着一只酒盏,广袖沿着桌边滑落,真如层云堆雪。
如此雅致的一个男人,他此生只识得一个,就是秦荻。恰似秋夜寒花,有着娇娆女子永生难及的怅然。为何锁了眉头?夜宴不知道。
记得当年殿试的时候,外公对这探花郎颇有微词。
这少年也是阴柔得太过了。
青灯惨淡,低低的,他还在吟着,声声掩抑。末了,黯然一叹,眼睫微颤,露出了那一双眼睛。虽不是凤眼,却也是万分的幽深,瞧着竟叫人觉出了浓浓的哀愁幽怨。
“喝。”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已经与他面对面了?
秦荻撩起纱幔,用银勾挂了,却不发一语地躬身推了门出去了。
再进来时,手里端着雕花托盘,里头搁着个盘龙青花碗。
“还是我来喂药吧。……王爷不休息么?”放下盘里的药碗,秦荻低低问了这么一句,可是却又不待回答便急忙要去。赵泱一把拉住他的手,止住了他的脚步。开口之时,声已是嘶哑了几分。
“你为什么躲着我?”“不敢。”
“当年是我错待了你,害你……”语未歇,秦荻浑身一颤,轻轻挣开赵泱的手,退了开。低垂着眼眉,悠悠吐了口气,再抬眼,竟依旧没能掩住其中的萦萦秋意,绵软如絮,挥之不去。
“秦荻没有怨责王爷的意思。过去没有,如今没有,以后也永不会有。”躬身后退了几步,终是阖上门去了。那一片藕荷色如烟般散在了门后。
端地是秀逸,秦荻正是如此一个雅致的男人。不美却教人印象深刻。
不知道祁阳和秦荻之间究竟曾经有过什么纠葛。枕在祁阳的臂腕里,一口一口咽下勺里的药时,夜宴尝出了那药里居然放了极多的甘草,消去了不少苦味。小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祁阳总会明白他的喜恶。猛然一震,夜宴抬头看向他。
“祁阳,你是不是……”“什么?”
然而夜宴却不说了。他清楚,有很多事情其实谁都不说清楚是最好的,而且有许多事情也许根本不知道也是最好的。
四月尾,桃夭夭。秦荻带来投军的书童正在院里急急收取桃花。雨水下得细密,扶了下斗笠,书童收得更快了。雨过后,桃花落半。因此他急着收花,好待主子一瓣瓣将桃花拭细细干了,攒在坛子里用糖渍了,留待来年作花糕之用。
吱哑一声,闻得院门教人推开了,书童回过头去,然后瞧见了那个人。
着一袭绛紫色的衫子,腰里系着狭长且长及膝下的染金绮罗织巾,织巾软软地飘曳在风雨里,却是说不出的矜贵。一头如瀑青丝由着与衣衫同色的发带松松挽了,一支白玉簪子横插。手里握着把泥金纸伞,伞面上绘着三月娇梨,稳稳展着。一方烟雨里霎时雅韵无限。
那人在门前的青石板上立着,透过敞开的木门仰脸看向他主子的书阁,看得是那么仔细,仿佛什么都不能将他的视线移开。伞稍稍一偏,伞下露出了一张细致得似乎是神来之笔的面庞。“芙蓉如面,柳如眉”也不及形容的姿色,如此的倾国倾城是他生平仅见。
烟笼翠绕间,姝丽无双。原以为自己的主子已是天下一绝,如今方知世间还有谪仙人。
那人只是静静伫立着,也不言语,真似一幅卷轴,却是展不尽的风流,描不像的丰神玉骨。
醉了,痴了。手里攥着的竹篮儿落了地,竟似连魂儿都要飞却了。
“郡王殿下身子方好,怎可如此劳累?要见在下,着人来招便是了。”立在房前,秦荻早瞧见了自家书童的痴状。当下秀眉锁得更深,语气却是一贯的谦和。
苏夜宴知道他是言不由衷,却也不戳破他。
“苏觉知道自己病是秦大人诊治好的,特来道谢。”前行几步,拉了正淋着雨的秦荻入伞下。然而秦荻全然不领他的情,兀自又退了出去。
“殿下折煞鄙人了。不过是久病成医罢了。”低眉敛目,他的态度极为恭敬,不但不叫人觉得失礼,反倒使人对他的进退得宜生出好感来。可是如此一来,苏夜宴更觉得奇怪。他如此懂得进退,当年怎么又会得罪了当权?难道是吃一堑长一智?
烟雨如丝,笼在了秦荻的身上。苏夜宴静静瞧了那雨中更形秀逸的男子半晌,突然开口:“玉枕半宿江南梦,残漏声催秋雨紧。”
停了话语,他沉默了片刻,蔚然一叹:“本王不知道你当年和祁阳之间有什么瓜葛,但是现在本王希望,你不会是包藏着祸心的江南一梦。”
讶然抬头,那抹绛紫色的姝丽人儿却早去了。烟雨里身影转淡,一丝暗香若有若无地散在了四周。
这是……!
秦荻对这香味极其熟悉,浑身一震,脸色顿时煞白。
为什么那人要这么做? 再看向苏觉离去的方向,他的心神已定。
苏觉,天下道你姝丽多才,却原来耳聪目明才是你的筹码。算不算世人都被你给骗尽了呢?见了面,明知我的底细,却不问我君术,不寻思报复,甚至不曾质问我的目的。你在想什么?或者说,你猜到了什么?
你可知道,你命不久矣。这如麝如兰的香气,却是你的断魂幽梦。有些可惜,可惜了这倾国绝色。然而,对于天下豪杰来说,却未尝不是件好事。你的聪颖将使多少人永劫不复,多少人轻敌丧命?在这正当及冠,气血正旺的时候,你已能静心忍性。假以时日,你会成长成如何超凡的一代俊杰,人未可知。然而我却知道,你将会是许多人的障碍。
除之而后快!
雨仍在下,打得桃花瑟瑟。桃树旁,藕荷色的人影正倚在树下。湿漉漉的发粘着脸庞,眼迷离,仰面看向自己的书阁,一双柳眉锁得极深。
教那姝丽无双的人儿凝望了许久的是什么?……是不是依稀犹是白芷山庄的西楼?
自腰间摸出管青箫来,手指摩挲着。垂首瞧了半晌,指腹触到了箫身上的刻字。
秋未至,声犹悲。
最是断肠。
君术,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退出白芷山庄隐于市中。君术,你难道忍心放弃祖宗的基业,只为了那把椅子?为挑起褚和和祁阳之间的战争,你放弃了白芷山庄。可是现在看来,他们两人都好像不领你的情。知道我到了祁阳的身边,你会怎么做呢?
风也大了起来。如此的风雨中,箫声乍起,呜呜然,却是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未尽处,正是泣不完的幽怨,诉不尽的失意。
声到断肠,骤然而止。
好一场江南梦。似水而来,似水而去,总不负这春意正浓,桃正夭夭。
生机盎然处,前愁正浓,起秋声。
“唔,你身上何来的香气?”苏济扯着夜宴的衣袖,左嗅右嗅之余,暗暗颦眉。
老觉着这香气有古怪,可是偏偏又想不出究竟是古怪在哪里。放开手,退了几步,他不觉站得远远得,仔细端详。
“有么?”夜宴举起袖子嗅了嗅,却什么都没有闻出来。
但他对这实是不甚关心,接过苏济自他回来之后归还的玉骨扇,弹冠振衣,轻巧间,跨出门去。
“上哪儿?”住了步子,浅浅一笑,夜宴手中的扇子轻敲上了门边苏济的肩膀:“子长,你可曾听过这句诗‘江南灵寺隐宝塔,八角香檀是合云’?”
“郡王当真要去?”苏济尚不及答话,便听得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响起。与夜宴齐齐回头,只见门外立着一人。
面带微笑,这人却是两人都熟悉得很的故交。
魏言回。
苏夜宴眉尖一耸,顿时没了声响。静静看着这个自己数年前就与之割袍断义的故人,他心中暗暗思忖。
“如今战事正紧,郡王怎不去军营中与沐王爷商讨军务?”魏言回这样说着,却不知其心中究竟是在想什么。院里梅子新结,一个个隐在叶间。晨间的日光轻若薄纱,烟气正浓。
门前的三人不语,只是彼此打量。未几,苏夜宴嗤笑一声,淡然道:“魏公子以为,祁阳的那些幕僚服我几分?”
乌枝冷梅一茎香,平生遭嫉实堪伤。
自忖凭傲雪压尽,只是香魂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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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尝不知夜宴的苦处。
尚且记得那日脱险之后,迫不得已夜宿山庙。委屈了倾国绝代的颜色,需得窝在这破旧的山庙里才好躲避寒雨欺紧。
那日夜宴的额头烧得烫手,一张脸儿灰白,颊上倒是嫣红娇艳。眼里瞧着却是急在了心里。平生极少惧怕什么,然而那一日他却好怕,好怕夜宴就这样病去。
解开夜宴湿冷的衣衫想要替他将衣物烤干。却教那仍然陷入昏迷的人儿给紧紧按住了手。不知道是自何处涌出的力量,自己怎么都挣脱不开。
“不,不要。”满脸的惊恐,而那双凤眼却自始至终没有睁开过。
火堆边同样进山庙避雨的和尚捏着手里的佛珠喃喃念着什么,却是正眼也没瞧他们这行人一眼。
他无暇顾及这人。掰开夜宴的手,褪下他全身的衣物。雪肤胜玉,润而生光。这是一具可教天下男人皆为之疯狂的躯体,尽管病弱苍白,却动人如故。自己在爱恋之余,心头涌上的,是怜惜。
好冷。
拭干了他的身体,替他换上干爽的衣物,可是夜宴还在发抖。他嘴里无意识地低语,伤唇已是血迹斑斑,却又在牙齿打颤的同时,不小心复又咬在了伤口上。
看着他泛青的小脸,祁阳清楚,得让他的身子回温。
将他抱去庙角属下已铺好的干草堆,取过属下手里的大麾,再解开自己和他的衣物,毫不在意众人震惊的目光,小心地将两人一并裹了起来。肌肤相亲,紧紧拥住夜宴的身体,感觉着他微弱的心跳。心中有一种想法:如果日日早晨醒来的时候,可以看见夜宴的睡容,像现下一般贴近他的心脏,体会这种甜蜜得几乎将他整个融化的感觉,就是幸福吧。
夜宴在身子渐渐暖过来的时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地开始挣扎。眼牢牢闭着,只几下,便不再动弹了,却立即不住地连连干呕了起来,最后索性翻身趴在那儿,抠着喉咙狠命干呕,仿佛是要将自己的心肝都狠狠呕出来。
依旧没有醒来。只是一颗小小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渗了出来,还未坠下,便消失在了脸颊上。
不顾夜宴的推拒,抱住了他。
夜宴,淡然的表面下你究竟压抑了如何的恐惧和委屈?
四年里,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知道与自己接近的人都会成为他那皇帝哥哥的眼中钉,所以他借由秦荻转移了视线。离开朝堂后,秦荻果然遭到不测。然而他没有想到,自己原本以为是安全的夜宴也会遭遇到不幸。是不愿让他跟着自己在北方受苦,所以才忍痛放下的人啊。哪里想到竟……。
但是这一次,他决不会再放手了!
祁阳暗自发誓,似是意识到了这是个安全的怀抱,夜宴慢慢平静了下来。
“善哉,善哉。炼经磨难,心魔已成。然,众生无相,皆是空,回头是岸。”火堆边的和尚合着眼,低声说道。
十七岁这年偶然瞧见那个八岁的娃娃时,他就知道,自己完了。清凉无双的凤眼宛如嵌上了黑曜石,清淡若梅的粉红唇色润进了他的心底。
好在夜宴的母亲总把夜宴当作挡箭牌,称夜宴的外公想念外孙,借此常常带着夜宴回宫。但到了宫里却又嫌夜宴累赘,便将他随便丢在哪个殿里了事。初次树下的邂逅,就是夜宴耐不住成妃宫里无聊的游戏偷偷溜进御花园的结果。此后祁阳就干脆叫他进宫就找自己。宫里人都知道,夜宴的母亲只要一进了宫里,常盘桓多日宿在皇上的寝宫里。因此夜宴也就常常留在祁阳的照影殿里。同榻而眠,同桌用膳,形影不离。
从那时开始,他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夜宴一日日慢慢长大的。只知道,自己手里牵着的小小柔荑好像很少放开过,牢牢得,似乎什么都不能教自己放开。那个小小的人儿窝在他的怀里给他讲眉姨、讲外公、讲舅母陈皇后又送了他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讲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天狗食月。一日日,怀里渐渐重了起来,然而夜宴依旧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怀里。也就是在这一日日里,夜宴的眉慢慢蹙了起来。直到一日,夜宴跌跌撞撞地走进他的照影殿。
那一日的立秋,天色极沉。夜宴的外公已经驾崩,夜宴的母亲也已死了有很久。
紧紧搂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