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18 05:06      字数:4942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喜欢见到你的。我再笨,也不致笨到那个地步。〃
  她转过头来。
  我说:〃你何必这么凶呢?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你再凶也没有用,把全世界看破了,是你的本事,你放在心中就可以了,你何必把全世界点破呢?〃
  我取了我的大衣,使走到大门,拉开了门,就叫了车子回宿舍了。
  回到宿舍,我觉得频频与小燕闹意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认识她并没有多久,感情也不深,一直像情侣似的吵嘴,不知为什么,她不让我在她面前提四姊,我不怪她,但是我有权不见她,她也不能怪我。
  我决定以后不见她了。
  我并没有睡着,我看小说。
  隔壁的洋小子过来看我,把我书架上的书翻遍了,并不肯离开,他这么磨,我就知道有事。
  我问:〃你要借钱?〃
  〃不不。我只是想问你,那中国妞儿,是不是你爱人?〃
  我的天,几个星期前叫他去招呼小燕一次,他到今天还没有忘记。
  小燕不是我的爱人,但是我也绝对不肯把小燕的电话号码给他,这是不对的。
  所以我说:〃她是我女朋友。〃
  〃如果她是你女朋友,为什么周末坐在宿舍看小说?〃他问。
  我干笑,〃有什么奇?我才见了她来,她要做功课。所以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幸运的人。〃他咕咕哝哝,〃喂,宋,几时有这么标致的女孩子,介绍给我啦!〃
  〃你的女同胞们有什么不好?〃我问。
  '她们脏。〃他简单的说,〃中国女孩子干净。〃
  我笑,〃你刚刚见到个干净的,就那么高兴!中国人是极端,脏起来,比谁都脏。〃
  他很向往,〃你放心,我会尊重她们。〃
  〃尊重?你们最尊重女人的方式是把女人弄上床去、三两下手势,你以为我不知道?〃
  〃最近我也明白了。〃洋小子说,〃有很多女人,不只是跟她们睡觉那么简单的。〃
  〃你还娶她们不成?你娶得起?没有前途的事。除非真有诚意,否则做来干什么?〃我教训他道,〃你们英国人就是这样胡涂。〃
  他刚想辩解,有人敲门,我当又是同学,便随口答:〃进来。〃
  人是进来了,却是四姊,我们两个男孩子,一中一西,都衣冠不整,呆在床上。我抢过了件T恤套上,发觉反了,又脱下来,再穿上,这次前后调转了。
  四姊说:〃不要紧不要紧。〃她微笑。
  我奇问:〃你怎么进来的?门房没见到你?〃
  〃门房开小差去了。〃四姊笑,〃没见到他。我自己来了,对不起。〃她站着。
  我对洋同学说:〃喂,你移一移尊屁股好不好?小姐没地方坐呢。〃
  洋同学见了四姊,更不肯走了,说:〃我去做咖啡。〃他虽然走了,表示一会儿还是要来的。
  四姊穿着衬衫毛衣长裤,一件皮大衣,头发有点乱。
  她笑说:〃怎么一回事呢?小燕在我那里狂哭。〃
  〃是吗?哭?〃我呆呆的。
  她哭?女人也太没有出息了,早知如此,不如缠了脚早早嫁人,也一样是哭。父母花尽心血,养到她这种地步,她却还是哭。
  〃有什么好哭的?〃我说。
  〃你也别太过分,对女孩子要温柔一点。〃四姊说。
  〃我不懂。〃我说。
  〃你这个孩子,〃她坐在我身边。
  我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你怎么有空来?你的朋友呢?〃
  〃他忙他的呢。〃四姊说道,〃他女儿订婚了。〃
  〃我听小燕说的。〃
  〃我想叫你与小燕代表我去,你们怎么又不答应?〃
  〃为什么一直把我与小燕扯在一起?〃我生气了,〃我要找女朋友,我自己会找,我又不哑不痴!〃
  四姊一呆。随即笑了,〃我的天,脾气还没发完,我不该这时候碰了上来,家明,你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么烦躁?〃
  我不响。
  洋同学把咖啡饼干端了进来,我还是不响。
  倒是四姊,那涵养真正好,反而与他一句句的说起话来。忽然我很害怕她会站起来跑掉,所以才开始说话。
  〃我们六月初考。〃同学说。
  〃也快了,开始温习没有?〃四姊问。
  〃宋早就温习了,没有间断的,但是自医院出来后,他精神与身体都不大好。〃
  〃这不能怪他。〃四姊看我一眼。
  〃你是他姊姊?〃同学问。
  〃不,我们是朋友。〃四姊微笑。
  〃哦。〃同学艳慕的看我一眼,知趣的走了。
  四姊到这个时候才说:〃我也该走了,回去看看小燕怎么了。〃
  我跳起来,〃不不,请你再坐一会儿、刚才是我不好。〃
  〃你也没有什么不好。〃她又坐了下来。〃年纪轻的人,情绪当然有点不稳定,我是多管闲事了。〃
  她这么淡,我就心冷,由此可知我在她心目中,根本与其它人没有两样。
  〃你六月大考了,情绪要平静一点才好。〃她说。
  我看着她,她的脸有点苍白,她自己也是满腹心事,可是她没有说什么,倒为别人的闲事忙着.我看着她,可是我不敢说我爱她,话说出来之后,我就变得一文不值了,我就犯了小燕一样的错误了。
  我问:〃……你冷吗?〃
  她微笑,〃不冷。〃
  我想她也是明白人。她是明白的。
  我问道:〃订婚礼是几时?我来。要带礼物吗?〃
  她笑说:〃下星期三,钵兰酒店,七点到十二点,我寄帖子给你好了,礼物,带不带随你,事后也认不清楚谁送了什么。〃
  〃你不去?〃我问。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干什么?〃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
  〃家里要做的事很多。〃她说。
  我送了她下楼,我看她上了车。
  〃四姊。〃我叫她。
  〃什么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说。
  她把手自车窗里伸出来,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钟,我说:〃再见。〃
  她把车子开走了。
  她来过之后,我更像炸开来一样。我把头按在枕头下面,我真的闷坏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会像邻房那个同学一样了。我一个周末看着闲书,睡着觉,没有做任何功课。
  星期一早晨,我约见了校长。
  他表示很了解。可是他半说笑的解释,〃每个学生都有这种考试恐惧,可是你不该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长说:〃如果你放弃了考试,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太可惜了?你尽量放松一下,即使放弃温习也不要紧,可是到时在试场出现一下,尽你的力,我介绍你去看医生。〃
  我耸耸肩,〃其实我想听的就是这番话,你想我这样回了家,家人还会理睬我吗?这几年关系我的一生,而这两个月,简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长说,〃你们对教育的看法与我们不一样。〃
  〃什么教育,我们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凭。〃我苦笑,〃我想我还是到医生处去取镇静剂吧。 〃
  校长说: 〃……据说你身体不好……别太紧张了,可以解决的事,想法子解决,不可以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学学我们,我们的国家在陆沉,我们可不担心。〃他笑。
  我恭敬的说:〃是。〃
  我走出校长室,到了校医处。
  校医说:〃你要忘了你邻房发生的事。〃
  不不,不是邻房的事,我现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药便医得好,可是我的药呢?我长叹一声。
  医生白我一眼,很气, 〃你为什么叹气,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脚,至少我不是白痴,至少我还年轻,至少我比别人略为聪明能干一点,至少我不愁钱,至少——这样算起来,我应该跪在地上感谢上帝才是。
  不过感谢是感谢,我仍然不快乐,心里很闷。
  我旷了课,到公园去坐了一天。买了一磅面包,自己吃一点,吃剩的喂了鸽子。
  我的时间全浪费了,这样的青春。
  医生给了我镇静剂,叫我每天放学便吃一颗。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没有信。是呵,每个人只管每个人的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干么要写信给我?
  我上了楼,用锁匙开了房门,坐下来,又跳起来,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镇静剂,坐下来,手里拿着杯子,才想起这姿势跟邻房死去的同学一模一样,我惊吓得很,又跳起来。
  我忽然想起四姊说她写过的那个故事。
  一个阳光好好的夏天,一个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为这些浪费了的生命苦苦哀伤着,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浪费了。
  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我说:〃小燕?〃
  她看我一眼,〃是我。〃
  〃你怎么也来了?奇怪,现在宿舍连看门的人包没有了、所有访客一律自由出人,敢情好。〃我说。
  〃你不欢迎我。〃她说,〃我知道。〃
  这女孩子,躲也躲不过,她自己就来了,叫我赶走她。我还不至于这么放肆,可是她这样子,我以后可就名誉扫地了;为什么我不敢学她,天天跑云四姊家里坐。
  〃几点钟?〃
  '七点。〃
  〃我睡了三个小时。〃我说。
  '你又去看医生了?桌子上放着药。〃她说。
  〃嗯。〃我说。
  她说:〃这本书一点也不好看,四姊的小说比这好看。〃
  我说:〃别乱讲,人家是世界公认的劳伦斯。〃
  〃屁。〃她说。
  〃念法律的人,最不讲理的,也就是你了。〃我说。
  〃你不生气了?〃她转身过来问。
  〃我根本没有生过气。〃我说,〃谁生气,谁心里应该知道。〃
  〃跟你做朋友,比跟一个小家子气的女孩子做朋友还难。〃
  我看她一眼,心里想:我可没有要你来。
  她说:〃你心里在想,你可没有叫我来。是不是?〃
  我不出声。
  小燕就是这点不好,每件事情都要弄得黑白分明。
  她说:〃我请你看电影,你去不去?〃
  〃我吃了药,不便出去,又没有车子,天这么冷,冻个半死,又回来,干什么?你要看,我介绍人陪你去。〃
  〃谁?〃
  〃外国人。〃
  〃我不喜欢跟外国男人走在一起。〃她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没有什么意思,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宋家明,你别以为我需要你跟我介绍人陪,我自己一样找得到,〃她骄气的笑,〃看什么人而已。〃
  她又可爱起来了。
  我还是躺在床上。我问:〃洋人也有不错的嘛。〃
  〃谁?〃她笑问。
  〃安东尼安姆斯庄钟斯。〃我说。
  〃他呀,他自然是,我也说他好,若是他也罢了,别人没意思,真娶了我,那几十镑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