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漂亮格子 更新:2021-02-18 05:06 字数:4912
天下没有〃不能〃的事,他之所谓不能,就是不愿意,他爱她,可是没愿意到为她离婚的程度。因此算来,他爱她实在太少了。
我转头看他们,他们正在低声说话,没有握手,没有搭肩,可是两个人隔得再远,也还是有一种融合的感觉。我叹一口气。
长久的等待,就是等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有一个女人只为了等他而过日子?
他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来的时候,有一个女人会认出他车子的声音而奔出去开门,太幸运了,这算什么呢?虽然是她愿意的。
我叹了一口气,坚持要告辞。
小燕与我出来了,我送了小燕回去,叫的是计程车。黄要送我,我不肯,四姊知道我的脾气,她没有坚持。
我们看见黄那辆名贵跑车停在门口,车身有三分一是玻璃造的。
小燕问我:〃你觉得四姊快乐吗?〃
〃她有她快乐的时候。〃我答。
〃什么时候?〃她问。
〃现在。〃
〃现在?现在她猜疑他不知道几时又走,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小燕问。
我呆呆的看着小燕,〃那么她几时高兴?〃
小燕道:〃没有快乐的时候,她根本没有快乐的时候。〃
〃那么她干么不离开他?〃我问。
〃他那样的男人?〃小燕笑,〃你见过几个他那样的人?那是真正的男人。〃
〃你也喜欢他?〃
〃我可没有这资格,我也没有这么伟大,一辈子过这种生活。〃小燕说,〃我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只想过平凡的一辈子。〃她看了我一眼。
我淡然的看她一眼,〃当你一脚踏进法学院的第一日,平凡已离你而去。〃
〃可是法学院里有一半是女学生!〃
她不服气。
〃女人根本只有两种:平凡的与不平凡的。两者数目相等。〃
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待我到四十岁的时候,我永远不会像他。我也许会在一家小大学教书、头发又白又脱,披一套旧西装……我真不明白怎么有男人可以那么漂亮。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也没有几个女人像四姊,他们看上去漂亮,也许因为他们没有结婚,他另有妻子,可是他们在一起。把黑暗的一面撇去不提。他们是浪漫的。人生苦短,正应如此。
我把小燕送了回去。
她在门口跟我说:〃你今天很不高兴。〃
〃开头是,现在不了,现在很平静、谢谢你。〃我是由衷的。
小燕很高兴,她欲言犹止,我们俩呆呆站在门口。
我看着她扁扁的脸,在夜里她的脸像一朵小花。我的心软了下来,我看着她很久。
我说:〃下个星期……有空吗?〃
她很紧张,〃有!〃
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么坦诚的女孩子,所以很感动,当然我不知道她只有对我这么好,对别人也是很坏的,当时我只觉得她极之可爱。
我说:〃下星期六,七点钟,我来找你。〃
〃是。七点钟。〃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答应着。
我说:〃我——不大会说话,你不要见怪。〃
她微笑了。
我叹了一口气,转头回宿舍。
我从来没有这么累过,简直累得要死,脱了衣服。也没理好,就睡了。
半夜醒来.这一次没有胃痛吐血,半夜我发了一身风疹。
我尽量忍着不抓,可是看着身上一团团,一块块,我忍不住恶心,我头都大了。我大声叫着,挥着拳,不是为了风疹,而是为了太多奇怪的事,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我不明白的事。
我没有睡,第二天就红肿着脸叫了计程车到医院去。
到医院不必挂号。
医生说:〃怎么又是你?〃
我说:〃我离不了这里,我爱上了这里。〃
〃你怎么了?吃错了食物?药?吹了风?采了花?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知道。〃
〃痒不痒?〃
〃废话!〃
〃不能打针,给你药吃。〃医生说。
我说:〃看,你们英国医生到底懂不懂打针?从来没有见你们打过针——〃
〃请不要侮辱你的医生。〃他说, 〃吃这个药。一天两次,吃了睡觉。〃
〃我没有空睡觉,我的工作堆积如山,我三个月前欠下的功课还没赶出来。〃
〃听我的,小子,如果你躺到棺材去,那就更是什么也不用干了!〃医生说,〃你别想太多。想太多了,会发风疹。〃
我在医院里服了药,叫车回家,照着镜子,真是既好气又好笑。不要想太多,想多了会发这个,哪里来的逻辑,外国人最最好笑,他们的养生之道是什么也不烦恼,结果搞成现在这样、那个财政部长结果还是在报上道了歉才罢,又去信中国道歉。看样子就快丢职了。
我在数我回家的日子,还远呢。
一个人躺在床上,猪头似的躺着。不是你我他的错,是社会的错。我哈哈的笑了起来。那药不错,我睡熟了,一件功课也没有做,是的,我想、我想我会及格的,但是要拿个优就难了。
我不想考第一了,我不再想考第一了。
第二天我接了小燕的电话,老实说,我还真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我说:〃我又病了。〃
〃你像林黛玉。〃她说,〃多愁多病身。〃
〃你是几时开始看《红楼梦》的?〃我问。
〃自从你告诉四姊说:很多人连《红楼梦》也不看的时候。〃
〃我是说笑的。〃
〃你从来不笑,〃她说,〃我看得出来。〃
〃我的天,你倒是很清楚我。〃我说,〃我到医院,每次他们问我;直系亲人是谁?我总是想哭,我一个亲人也没有在这里。〃
'你可以填我的名字。〃她问,〃什么病?〃
'性病。〃
〃你不会生性病。〃
〃是呀,我知道,我不会生性病,也不会生肺病、我只懂得发风疹与胃出血。〃
〃那也很好。〃小燕说。
我哈哈的笑了。
〃你好了一点没有?说得怪可怜的。〃
'好一点,可是我的手表又坏了,要拿去修。〃我说。
〃我的天!〃她在那边大笑,〃你有没有不坏的东西?〃
〃同学也这么问我。〃我说,〃什么都坏了,连手表在内。真痛苦。〃
〃首相辞职了。〃她说,〃你听见没有?中午时分宣布的。〃
〃每个人都辞职,我可不可以辞职?〃我问。
〃不可以,你总要读完的。〃她说。 。
我叹一口气。
'你知道吗?〃她说,〃黄先生这次来,是为他女儿订婚来的,女儿订婚了,但是他妻子没有来主持仪式。〃
〃应该夫妻双来的。〃我说,〃这才有气派。女儿毕业,双双来观礼,女儿订婚,双双观礼,女儿泡洋人,双双观礼,女儿鼻子上长了个疮,双双观礼。〃
〃你也太难了,〃小燕说, 〃人家还请你去观礼。〃
〃我不要去,四姊呢?〃
〃四姊或者去,你知道,这女孩子不是现在这黄先生的太太养的,所以她没来。〃
〃我听不明白,实在太复杂了。〃我说,〃做人为什么要这样复杂。是不是一个人长得漂亮一点,比别人强一点,就可以什么都干?,'
〃那是讲运气的,我不能说。〃她说,〃你不去吗?〃
〃我不去。〃我说,〃我要去睡觉了。〃
〃我要去睡觉了,他说。〃小燕笑,〃我有空再找你。〃
〃好的。〃我挂了电话,我去睡觉了。
我想象着黄先生复杂的感情生活。开头是一个女人,没有结婚,或是结了婚,反正脱离了关系。可是留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现在也很大了。他后来结了婚,这次是名正言顺的娶妻,但是因为种种不得意,他有一个情妇,现在情妇与女儿在英国。
我这样想着,因为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简直像数绵羊一样,所以很快的睡着了。黄先生本人一定不会有失眠的烦恼。我生命中只要有一个女人就够了,好的。好的女人不一定是美丽的女人,或是能干的女人,或是学问好的女人,或有钱的女人,我要,好的女人。
第二天我仍然去上学,累得半死。坐在课堂中,我觉得是浪费时间,不停的渴睡,而且很冷,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好好的找个静静的窝去睡一觉、然后再出来。累?不一定,是一种闷倦。
大家伸了一个懒腰又一个懒腰。教授絮絮的说着。我的眼皮渐渐沉重,这人最好去讲授催眠术。我的眼光投到同学的报纸上去——火车与货车撞,有人在火车站下放炸弹,一死四十伤。
在家里,火车与货车也常常在平交道里出事。家里那种灰尘,炎热,母亲拖鞋〃拍拍〃地响着。太阳有一种腥气,一件衣服晾出去,半小时就干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十分钟就湿了。
在家里,走廊里黑乎乎的不知道是什么,走近一看。却是一箩筐西瓜。
听听时代曲也是好的。
回家惟一的好处是可以睡至日上三竿,不要问我是怎么过的日子,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每日七点四十分跳起床,穿上牛仔裤、毛衣、大衣。拿起书包一步步的走向学校。我真的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我不明白,回了家、如果找到了工作,也要一早起来去上班的。做人还不如做一条狗。
隔壁的同学说: 〃越来越闷了。〃
在家里,我心爱的女孩子说: 〃我不爱你,我们从来没有相爱过,从来没有。〃我还记得她那惊人的肯定语气。她是壮丽的,长头发盘在头顶上,穿一件薄得透明的衬衫,松的,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一只肉色的胸罩,花边是美丽的。因为热,她的头发被汗湿得贴在耳边,无处不是的碎发,她很紧张,好像我随时会放飞刀收她的首级似的,但是我当然没有,我哭了。
我是一个好哭的男人,一般刚硬的女人还没有这么多的眼泪。我在痛心的时候总是哭的。
后来……她结了婚。
后来……我们放学了。
我一步步的走回家,女同学们搭坐着男同学的车子——女人总是有办法的,小燕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她不是一种很天真的单纯,我想她是可以做朋友的。
四姊是不一样的。
四姊是四姊。
虽然她比我大,但是娶妻子一定要娶她那样的,娶妻娶德,她有老式女人的德性。而且我猜想她一定一直如此,她的本性很完美,她不该爱上了黄,但是命运如此。
我没有机会,她与我活在两个世界里。
回到宿舍,我脱了衣服,打个呵欠,躺在床上休息。
隔壁又有人搬了进来,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真叫人受不了。
这个人的无线电哗啦哗啦的唱着:〃……一定至少有五十个办法可以扔掉你的爱人……五十个办法……〃嘉芬可的声音。
我的天。
我用拳头擂墙壁,声音低下去了。
我实在不想到饭堂去吃饭。我什么也不想做,不不,不对,我希望四姊可以陪我五个钟头,六个钟头,一整天,听我诉苦,听我的委屈、我的梦想。
我希望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在我身边,我可以吻她的耳根一下,满足地,安全地再好好睡一觉。这是我想的。
我想我是快发痴了。
这并不是说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我是尊敬她的,如果只是为了早上醒来床边多一个女人,那还不容易,那一天换一个也行,那多龌龊。
我只想她,她给我一种安全的感觉。
我不承认我是一个难看的人,到底年轻的男人没有那种气派。黄是突出的,很多中年男人也没有也那个气派。黄不算中年人了,他已经步入老年了,他女儿都订婚了。
这样的父亲必然有个出色的女儿。不知道那女儿长得如何,我想小燕或者是见过的。
周末我见到了小燕,她说她也不知道。她只与四姊来往。显然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她说: 〃你每次见我,总是问起有关四姊的事。你其实并不想见我,你想见的是她,对不对?〃她的声音有点变了,〃你是爱上四姊了?〃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有这样的可能,我爱上她了。
〃我怎么会呢?〃我还笑着,然后我问小燕:〃什么叫爱上她了?〃
〃你爱她,对她有兴趣。〃她简单的说。
〃对她有兴趣就是爱上她了?〃我说,〃不不,你是对的,我大概是爱上了她,不只这么简单,奇怪,是几时的事呢?我竟不发觉。〃
小燕沉默,隔了一会儿说:〃是不是你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不不,第一次见她,我顶讨厌她。〃我笑。
〃我第一次见你,我爱上了你。〃小燕说。
我的脸涨红了,有时候太坦白的人令我难堪,我不怀疑她的真诚,但到底她不说出来,我也是知道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说呢?她还年轻。
我转过头去。
〃所以如果你见我只是为了四姊,我劝你不必见我,你应该直接去找四姊,做人不能婆婆妈妈的。〃她的声音很硬。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说,〃我是很喜欢见到你的。我再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