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童舟 更新:2021-02-18 02:58 字数:5151
殷墟(撒米妙) BY 白罗芙
一
在凌晨的寒冷的浓雾中,监狱沉重的大铁门缓缓向两侧滑开,一辆大型囚车飞快驶进大门,铁门旋即关闭,只留下铁门撞击的巨响在空气中一波波回荡。
“下车!动作迅速!”
卡妙从恍惚的梦中惊醒,听到这熟悉之极的喝令声,飞快地用自由的左手抓起简单的行李,跟随被铐在一起的艾欧里亚跌跌撞撞地走下了大囚车。
“按高矮列队站好!”“把行李放下!”“抱头蹲下!”……
随着一道道生硬短促的口令,三十几名犯人低着头飞快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警察打开手铐之后迅速抱头蹲在了地上。他们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缩着,手在头顶上冻得红肿着,脸上写满了不安,眼睛中满是仓惶。卡妙在艾欧里亚的身边蹲着,由于双手放在头顶导致身体重心不得不前移,这是一种屈辱的姿势,好像随时准备挨打。他听见头顶有人在读花名册,带一点淡淡的西部口音,抑扬顿挫。
“斯基拉!”“到!”随着声嘶力竭的一声应答,一个红发犯人飞快地站起身来。然后就是脚步声,那个犯人离开了队伍到右边去列队。
“积安!”“到!”又一个犯人站了起来。卡妙听到这一次的脚步声是左边。
“……”
“……”
“卡妙!”
“到!”卡妙不敢有任何的迟疑,飞快地从地上站起来,双手扣在裤缝线上,站得笔直。然后他看到一个英俊的高个子警官站在他们面前,额头明朗,鼻梁挺直。他腰间扎着黑色宽皮带,皮带上挂着警笛和手铐,肩章上挂着微型对讲机。他正望着卡妙,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左手捏着一份花名册,另一只手用电棍向左边指了指,如同无冕的君主。卡妙知道那是叫他到左边去集合,他迅速走到左面的队尾,但是那个蓝眸警察看了他一眼说:“你。另起一排。”
“是!”卡妙赶紧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个叫做积安的犯人身边。积安身上有一股腥臭的气味,卡妙皱起了眉头,微微侧脸看了看此人,长得甚是丑陋,一口黄牙残缺不全,多半是吸毒的。但是还没等卡妙把目光挪回来,蓝眸警察扭过头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男人?”吓得卡妙赶紧低下头一声不吭。
点完了名字,那个蓝眸警察迈开长腿走过来整队。但是在整队之前,他抬起戴着手套的一根手指点着卡妙的胸膛轻声对他说:“你给我小心点儿,你再东张西望,我就罚你。”卡妙感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像是生气的样子,也算不上是警告,他只是这样单独的对卡妙说了一句话而已。他说话时口中散发着野生植物辛辣清香的气息,卡妙不敢确定他是抽哪一个牌子的香烟或是用了某一种香水。卡妙很小心地从睫毛下看了一眼那个蓝眸警察,他在那份花名册上签字后交给了押解卡妙前来的警察,花名册上流畅的签名如同一群海豚正从水面跃向空中,优美而自由。卡妙记住了那个名字——SAGA。
撒加整队完毕,下令带回。爬上高高的楼梯,在第五层,撒加停下了脚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同道侧门,积安喊了一声“报告”,撒加点了点头,积安开始报数,走进了铁门。卡妙跟在后面报数,他费力地拎着行李,站到了大厅中间。这里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警察,都戴着帽子,腰里扎着黑色的宽皮带,但是皮带上没有警用装备。一个叫穆的警察叫卡妙把行李拎到一个角落里去,命令他打开行李,把所有的物品一件一件拿出来。然后穆开始检查,不放过每一件小物品,连钢笔都要拆开,厕纸也抖散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带其他物品。卡妙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一切隐私被抖落在光天化日之下供审查,供翻阅,供怀疑。他的心中充满了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嘲。
然后卡妙听到撒加在叫他,他赶紧站起来应答,转过头看着撒加。撒加向着一间空屋子努努嘴,意思是让卡妙过去。卡妙看了看散落一地的行李,一声不吭地走进那间空屋子。
“脱吧。”卡妙一进屋,撒加就指了指地上平铺的塑料布这样说。卡妙诧异地看了看撒加,没明白什么意思。
“脱衣服啊,搜身检查。”撒加重复了一遍,看着发愣的卡妙奚落他,“没脱过衣服啊?”
“报告警官……在看守所……都只是检查衣物……”,卡妙费力地解释着,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脱衣服检查,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真的很难在撒加面前做这样一件事情……这个男子的高贵俊美和他那微微嘲弄的眼神、口吻给人以一种无形的压力,令人自惭形秽,不敢抬头,更不要说裸身相对,这简直要让卡妙尴尬得想钻地缝。
“嘿,你要是去天体浴场,还连衣物都不用检查呢!”撒加那个“嘿”是从牙缝里嗤出来的,注视着一直低着头的卡妙,“别怕我不好意思。我什么都见过。脱吧!”
卡妙沉默着,而撒加双手抱胸等待着。卡妙能够感到身体上有眼光游弋,引起阵阵热辣辣的羞赧。大约五秒钟之后,卡妙伸手解开了囚服衣领上的第一个扣子。他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塑料布上,一件一件放得十分平整,尽量拖延着时间。而撒加就很不客气地蹲下来,把卡妙放得很平整的衣服抖得七零八落,搜索过衣服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不许自己保存。先放在我这里。”撒加从卡妙贴身衣物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美丽的花园,园中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盛开的郁金香,两个孩子在阳光下笑得灿烂无比,一个金发一个绿发。两个孩子中间的红发男子高而瘦,皮肤白皙,清秀冷漠,但是他伸开双臂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他们的笑容对彼此充满了信任与依赖。撒加把那照片颠来倒去的看,问卡妙:“你弟弟?”
卡妙低声回答:“是侄子。”撒加偏着头再看看:“挺漂亮的……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一个叫冰河,一个叫艾尔扎克。一个十四,一个十六。”卡妙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静,他不能听别人提这两个孩子,一听到就抑制不住心酸。
卡妙是赫拉茨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两年前毕业后就留校任职。就在他刚刚留校的那一年两个侄儿从另外一个城市到卡妙那里去过暑假,哪知道那一去竟然是和他们的父母永别。卡妙的兄嫂被入室的盗贼残忍的杀害,支离破碎的尸体足足过了一星期才被人发现,歹徒早已无影无踪。警察立案归立案,何时侦破遥遥无期,接到噩耗的卡妙独自紧裹着黑色的风衣在早春暴虐的风沙中登上列车。当他处理完兄嫂的丧事回到学院的时候,他的脸色也惨白得如同一个死人。没有人可以平静面对亲人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何况是从小把自己带大的兄嫂。卡妙足足在家里休息了半个月才去上班,那段时间他给两个侄子准备了食物之后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对着曾经幸福的家庭照片流泪,除了流泪,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是那两个伶俐而坚强的孩子支撑着卡妙活了过来,当卡妙从门内慢慢的走出,他们对父母意外丧命的事情绝口不提,乖乖的按照卡妙的安排去读书,也从来不到处乱跑。只要有工夫,基本上都是跟着卡妙学习钢琴或者小提琴。冰河甚至跟着电视学会了煮汤,卡妙上完晚课回来,总有可口的应季的热汤喝。三个人围着桌子静静的喝汤,听着莫扎特或者门德尔松,音乐会冲淡悲伤的回忆。
生活在相依为命的信赖和紧密中慢慢恢复幸福的原样。他们很少看电视,更不会看有关警匪或者暴力的任何节目。那时候卡妙想两个侄子在宁静的环境中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他会像当年哥哥对他那样对待这两个孩子,送他们上最好的大学,等着他们交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友,生一大群活泼的孩子,让幸福的家庭重生。
在一次晚课之后,卡妙想着要带一双棉布手套给总是被热汤锅弄伤手指的冰河,他走进一家小超市细细挑选了一双深蓝色洒满银色贝壳的手套。他想冰河会喜欢这双手套,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和他那巨蟹座的父亲一样善于照顾家庭和亲人。
超市里的电视在播放一个专题片,关于中国商朝的坟墓遗迹,吸引了卡妙的注意力。那遗址的名字叫做“殷墟”。卡妙走到电视下仔细的看那画面。恢宏的墓室显示着墓主身份的显赫,众多奴隶的遗骸簇拥在一起,朝向主人的棺椁。距离棺椁最近的地方,另有一具男性的遗骸,主持人解释说那是与主人关系密切的奴隶,会被特许带到距主人最近的地方杀死,以显出主人的恩宠。
卡妙注视着那具遗骸的头骨,从头骨流畅优美的形状来看,那应该是一个俊美的男子,也许曾经受到主人的万千宠爱,也许会因为主人的心情而遭受额外的鞭笞与践踏。遗骸身首分离,骨头截断面光滑,可知此人是被利器瞬间砍下了头颅。卡妙恍惚中仿佛看到千年前那恢宏的墓室中已经血流成河,曾经是最受宠的奴隶被留在最后杀死。那个男子年轻俊美,赤裸着身体被带入墓室。他的身上并没有束缚,但是有噬咬的伤痕。他柔顺地跪在棺椁旁边,手按在地上支撑着身体,仔细注视着自己将要长眠于斯的地面。一个明媚的微笑从他的眼中绽放,他一定是回忆起了什么,但是时间在刹那终止,飞迸的血花灿烂盛开。他的头跌落在地上,身体软软的倒下来,把头撞了出去,让那个明媚的微笑沾染了带血的泥土,然而仍是明媚着。
卡妙打了一个冷颤,他感觉到心底有什么东西猛烈震荡了一下。他看看表,匆匆离开了超市。
当卡妙走入漆黑的公寓走廊,却发现今天的走廊格外寂静,换到平时,放学归来的孩子早就放上音乐了。卡妙微微诧异的按门铃,却无人开门。他掏出钥匙开门,一面叫着两个人的名字一面往里走,顾不上换鞋。没有一个房间开着灯,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从厨房里透出来,弥散出奇异的血腥气息,令人反胃。
他推门进去,看见冰河和艾尔扎克两个人站在地上,一个男人血肉模糊的倒在地上。男人蒙面的头罩撕烂了,一盆浓汤翻倒在灶台上,像地上的血泊一样冒着热气。冰河和艾尔扎克,他们两个的手中是雪亮的沾血的厨刀。两个孩子的脸,就像卡妙曾见过的兄长的死亡的面孔,在惨绿中透出死灰,狰狞而扭曲。在直面死亡和复仇的快感和焦虑中,两个孩子不停的发抖。当他们看见卡妙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卡妙惊异于当时自己那么冷静的把两个孩子手中的刀子夺了下来,把他们推进了浴室,他安慰着两个孩子说他会处理好一切,要他们好好地洗掉所有的脏东西,千万不要着急。可是当冰河和艾尔扎克听见嘈杂的声音,从浴室中跑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大群的警察和围在警察之中的卡妙。在喧嚣的黑色的人群中和强烈的镁光灯下,卡妙显得那样单薄无助,但是回过头对两个孩子微笑了一下。然后他仔细的把那双修长纤美的手抬起来,一只一只的送给了一副铮亮冰冷的手铐。
令卡妙感到万幸的是他从他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就把三个人的合影贴身带着,所以在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讯问、看守、审判、取证之中他才能坚持下来。他凛冽的眼神阻止了两个孩子在法庭上的所有话语,他们望着他流泪,不停的流泪。他们听到卡妙最后的罪名和刑期,他们隔着铁栅栏看了彼此最后一眼,从此天各一方。
两个可怜的孩子,虽然逃脱了牢狱之灾,可是在外面除了相依为命之外,他们还能指望什么人呢?卡妙绝望地看着撒加,两个近在咫尺的人,看着同一张照片,讨论照片中的人物,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