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节
作者:      更新:2021-02-18 02:51      字数:4757
  从曼哈顿回来后的一个星期,如真的日子过得十分辛苦。白天心神不定,晚上浅睡乍醒,上课不知所云,烧菜接二连三地出毛病,不是红烧牛肉烧糊了,就是紫菜蛋花汤忘了搁盐。等其他三人都吃完了,自己手里的一碗饭还半满。志纯心细,立刻发觉了,问:妈,你不舒服了?她才恍然地说:“没有呀!”虽然是回答女儿,眼睛却瞟向丈夫,幸好若愚一如往旧,饭桌上的谈话,他常听而不闻。
  没过两天,她倒是吃了一惊。因在两孩睡下,如真收拾好厨房,回到卧室,在靠窗的、平时她记账、或写日记、或改作业、或写文稿的小桌前坐下时,若愚出乎意外地来到她桌前,问:“你这几天怎么回事,身上没什么不舒服吧?”
  她抬头望他,他还是如常,嘴里咬着烟斗,右手两枚手指捏着烟斗颈子,左手插在裤子口袋,不停的捣他口袋里的角子。没有异样。她说:“没有啊!”
  “那怎么一点胃口都没有,好几天了。”
  她吸了口冷气,把眼睛掉开,故意摊开桌上学生们的作业,说,“想必周末在曼哈顿吃坏了,尚必宏夫妇坚持要带我去一家新开的小成都吃饭,太辣了,回来后胃一直不舒服。没事,过两天即会好的。”
  若愚对她望了一阵,也没多说,干咳两声,抓抓头皮即走了。
  水与山。她私下常以它们比喻自己与若愚的个性。她爱水,爱它的流动活泼、它的清澈见底、它的不可捉摸,溪水的小家碧玉、海水的雄伟磅礴。她怕山,山的凝重、山的压抑,山的沉默、山的郁闷。她与他结婚时,信心十足,她可以影响他、改变他、使他活泼一点,即兴一点、冲动一点。结婚十多年,眼看快接近二十年,她才知道她无法改变他,正像他无法改变她一样。不过他到底不是山。她不畏惧他。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在她心里负着难言的愧疚的时候,他的沉默令她胆怯,令她心悸,令她对自己赌咒。她要告别那件事、那段情、那个给她心颤神移全身瘫痪的曼哈顿的两夜的人。
  然而她不能。星期四下午五点前后的一声电话铃,即卷走了她几天内堆积起来的犯罪感所聚成的决心。打完电话,她软弱地靠在椅背上,打算从身体每一枝节抽调足够的勇气回家,有人敲门说:“如真,你还没走?”
  她一开门,次英端详着她的脸说:“怎么啦,两颊绯红,你发烧啦?”
  她立即掉开脸,退回座位,“没有。我看你门关着,以为你走了呢。”
  “没那么好。院长把我找了去,谈两件事,一件是交给我几个申请人的资料,另一件是下学期中国周末的事。”她坐了下来,点了烟、吸了几口,仍旧对她注视着,“我听见讲话声,还以为你房里有人,在讲电话吧?怎么回事,同若愚争起来啦?”
  “没的事,不是若愚。”别的事可以控制,脸颊发烧,她没办法。不但没有,而且还有极大的冲动想与谁分享她秘密的、在目前这个世界上不被允许的快乐,“是在同……一个朋友讲话。”她毕竟已是中年人了,不是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要全世界分享她找到了爱情之后的快乐。她的理智告诉她,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包括次英,知道这个朋友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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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英对她注视良久,久到一枝烟都抽光了,仍在看她。心里疑窦丛生,如真的容光焕发说明了什么?泄漏了什么?同她通电话的是谁,致使她的脸容变得如此酡红动人,她平时从没见过的。于是她闲闲地说:“一定不是个寻常的朋友吧。我原先还以为你发烧了呢。”
  当然是发了烧,上海人说是“热昏”。
  见她不接腔。次英很识相地说:“你不急着回家的话,我们商量一下中国周末的事,好吗?”
  “没问题,让我先打个电话回家。”挂了电话,生怕次英追究刚才脸红的事,忙问:“很多人来申请吗?”
  “不少,”她指指膝上的文件夹:“这里就有六个,我大略瞄了下,真有资历不错的呢。墨院长十分兴奋,因为直接反映了他领导下的东亚系。”
  如真立时警惕起来,“那我还会有什么希望!”
  “咳,急什么?人家有博士,你有别的嘛。譬如说,对本校的贡献!那年你帮着叶冷霜把东亚系从史巴利那里分出来的事!”她又想抽烟、旋即改变主意。问如真要了片口香糖嚼着:“所以哪,就牵涉到今天他找我的第二件事,中国周末。有鉴于来申请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我建议你必须把这个节目办得出色,让墨院长不得不对你额外考虑,你同不同意?”
  次英进门之前她胸腔里欢乐的泡沫一下子瘪了,崩了,消失了。代替的,是一腔的焦虑与恐慌:“这个工程太大,责任太重,次英,恐怕我承担不了,还是你来吧。我做你的助手。”
  次英瞪了她一眼,掏出嘴里被嚼扁了的口香糖,扔到书桌边上的黑色小字纸篓,摸出烟,点上,抽上,才平板着声音说:“你答应过的,如真!而且你也清楚我即使有心,也没时间与精力来管这件事,除非我不打算拿永久聘约!你真令我失望,如真,事情还不曾开始,你怎么就觉得胜任不了了呢?我发现,如真,不怕得罪你,你同我不同之处,是你对自己太没有信心,而我对自己是十分有信心的。在美国这个社会,不管是学界政界商界,你首先要高估自己,要抱着不管什么事,我一定能做到的心理,这样,你已经成功了一半。你看我们的中国行,多少次你劝我不要办,太复杂、太困难,我没听你的,结果呢?百分之百的成功!与它比起来,办一个中国周末算得了什么?你放心去干,反正,我在各方面支持你,协助你,行了吧?”
  在误解之后(16)
  “嗳……嗳。”如真叫了起来,原来次英手里的烟,因为做了不少手势,把烟灰洒了一地一桌。
  次英瞟了她一眼,一抬手,把桌上的烟灰扫落到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妞妞一人在家,我得走了,怎么样,如真?”
  她也站起身,拎起公事包,轻喟了一声说:“我既然答应了你,只好尽力而为了。”她锁了门,等次英拿了她的东西,两人一起走出空寂的文学馆。
  两个人都过了个不是很称心的圣诞节,次英以往是去曼哈顿黄立言的公寓过,今年因女儿在,她坚持立言来柏斯。她还煞费心机把大门口的两棵矮松绕着闪烁的彩灯,又买了棵圣诞树,与女儿一起将它装扮起来。黄立言说要带菲比一起来,次英自上次在立言处度过一个十分称心的周末之后,已决心要使他们的婚姻成功,所以慷慨地答应了,并暗嘱自己要尽量赢得她的好感,又叮咛女儿好好对待这位半姐,同时还花了不少时间到柏斯的布鲁明岱耳百货店给菲比买了套真丝睡衣裤。谁知到了圣诞节前两天,黄立言来电话说他的二儿子临时决定在圣诞前夕与他交往快十年的女朋友公证结婚,他非去不可,但答应圣诞日由波士顿赶来。次英的确是运用了她生平最大的意志力,不让自己在电话上对他怒吼,只简洁地说,她会去接机,即砰的一声挂了。当夜大雪,第二天起来,地上堆了一尺半的白雪,把大门都封了。
  立言来电话说全新英格兰几州都封在雪中,飞机无法起飞,次英一句话也没说,即颓然把话机挂了。妞妞悄悄地跑到她母亲的卧房里,挂了个电话给如真:
  “方阿姨,圣诞快乐,我是妞妞。”
  “噢,妞妞,圣诞快乐。妈妈做了火鸡没?”
  “做了好大一个,还在烤箱里。方阿姨,你们要不要过来帮我们吃?”
  “啊,真乖,妞妞,谢谢你。不过我们不能哦,前两天我们去滑雪,志绥不小心,跌断了腿,现在上了石膏,只好乖乖地躺在沙发上。嗯?哦,没什么!反正放完寒假,他可以撑着拐杖上学。黄伯伯他们来了吧?哦?那你同妈妈过来我们这边吧!唔?你问问她,阿姨欢迎你们过来。”
  次英打电话回来,说,大门被封住了,铲雪的人也还没出现,她们不来了。其实如真自己心情也十分低落,志绥不像他姐姐那么安静,要他整天架着石膏腿,斜躺在沙发上,十足受罪,就把志纯差得团团转,两人免不得要斗嘴,当然是志绥的错,如真斥了他几句,他即眼泪汪汪的,如真必须咬紧下唇,才阻住自己不冲过去将他拥入怀中。一放寒假,她同柯玛断了信息,日子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寸步难移。有几次电话铃响。志纯去接,对方即挂了。志纯说:好怪哦,没人。如真非得急步离开,免得孩子或若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内外夹攻,一个寒假怎么能风调雨顺?以往过圣诞,都是孩子们最起劲,尤其志绥,从把树搬进屋,到挂彩灯,围银丝圈,勾小玩意,都是他。志纯则帮母亲包礼物、写小卡,三个人忙做一团。近一两年,女儿对烹饪有点兴趣,还会帮着预备火鸡肚内中国化了的馅。虽然若愚没有积极加入她们的准备,除了忙中抽闲、花了也许半个小时的时间为如真买了件礼物(十有九次被如真在过了年之后退回去,不是尺寸不合,就是颜色不对)。但他也会被家里的气氛感染而变得兴高采烈起来。但今年例外,如真心绪不定,志绥架了条石膏腿,志纯猜不透为什么母亲会没精打彩,因而对她不满,因而不愿做打扮树及烤火鸡的事。
  过了节,过了年,大家都松了口气。四个人都回学校,两个去学,两个去教。星期一如真不必去学校的。她却一早即去了,而次英已在,见了她,即说:
  “我有个预感,你今天会来。年过得还好吧?”
  如真耸耸肩,来到她门口:“如此如此。小弟除了石膏还得用拐杖,虽没雪了,但会有冰块,在家坐着也挂心,干脆来学校,忙点反而好。你呢?前天给你打电话,没人接,想必去了曼哈顿了吧。”
  “唔。妞妞去她爸处,我趁机去同立言过个年。谢上帝,菲比也不在,我们总算和睦相处了两天。说来你也许不信,假期中,我还巴不得早点开学哩。”
  “怎么不信?!我也是。我去收发室取信,要把你的带来吗?”
  “我已经拿了,唉,一大摞。噢,还有院长一张条,要我们这两天找个时间去他办公室一下。”
  “哦,什么事?”他必定看了她的履历表了。想到此,心别别地跳了起来。
  次英从她信件中抽出一张便条,说:“谈中国周末的问题。”她顺便翻了下案头的日历;“星期四下午,你上完课,行吗?可以的话,我立即去通知胖秘书。”
  “不行。”她忙说。再没听见他的声音,她要疯了!“上课前吧,课后我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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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英对她诧异地看了一眼,“我反正没课。看院长有没有时间。”
  果然是讨论中国周末的事。但在十分钟的谈话中,墨院长几乎没怎么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只对次英说:“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稍一超出预算,我都可以设法的,但务必把它办得精采。我看了一下,你的草案很好,请名人来演讲,放中国电影,找蒋女士来表演中国舞蹈,筹备字画展览,找人做书法范示,有张太太实地表演中国烹饪,外加中国小吃摊,如有人来表演武术,更好。英,这样的节目安排,我非常满意!”
  在误解之后(17)
  “这是草案,是否能顺利完成,还是个未知数哩,我们只能尽力而为,如真,你说是不?”
  “是,完全对。反正我尽全力!”
  “嗳,英,你可不能放开不管哦!说到底,是由东亚系出面办的。”
  “墨院长,你上次答应过的,让我专心把资料收集起来,四月间交进,争取我的永久聘约,你答应过的!”如真不用看她,光听她语气,就知道她焦急的程度了。
  “啊,英,不要紧张,今年来不及,延到明年,只要我一句话。”
  “不行,明年我打算停薪休假一年,专门去准备写李清照的书。因为明年这个时候,我们有了另一全时教授,我可以把系务交出去。墨院长,这都是我们谈过而你完全同意的。”
  墨院长陡地黑起了脸,但如真瞥见次英毫无惧色地等他回话。而终于调整了脸上表情的,却是墨院长。他略摇一下头,含着一丝不知他怎么招来的笑容说:“唉,有时我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好吧,由真去主办,但我警告你,不管怎么样,你不能一概不过问哦!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唯你这做系主任的是问。”
  “那当然,墨院长,十分谢谢你的了解。”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如真说:“真有你的,次英,他变脸时你居然神色不动,同他顶。”虽然她没有说出口,但她的语调充分表达了她对她的佩服!
  “有什么办法?对我讲来,为了拿到永久聘书,我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