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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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更新:2021-02-18 02:51 字数:4735
“我很小的时候去过,我舅舅在北平,那时不叫北京,他在那边做事,但我太小,一点印象也没有。”
如真转头看骆文,他说:“我倒是到过天津,但也没有印象了。这次我们去北京会呆多久?”
“我也不太清楚。”如真说:“总要三四天吧。”
“嗳,下降啰,下降啰!”碧玉轻呼起来,把头紧贴小窗口,眼睛往下看,“啊,看见稻田啰!唔,还有房子,啊,很多,也许可以看到紫禁城都不一定。”
“怎么可能!”她丈夫说,“看见了,也认不出来的,这么远。”
飞机一着地,安全带灯号还没熄灭,就有不少旅客站起来,争先恐后地从头顶上的行李柜取行李。墨院长十分惊诧地说:“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回事?!立言你能不能告诉他们,现在不能站起来呵!这危险哪!”
黄立言又窘又气,但又无法叫他们坐下,而空中小姐恰又一个也不见。他只好说:“唉,中国开放不久,很多人还是第一次坐飞机,完全不懂飞行规矩,真是!”正好有一空中小姐走来,他忙向她说:“请你叫他们坐下,这样太不安全了!”
空中小姐朝他瞄了一眼,再朝蠕动的旅客瞄了一眼,说:“不知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听,真拿他们没办法!喂,请大家坐下,不忙着拿东西,等安全带灯熄了!”恰好此时,一声丁零响,灯灭了,所有的旅客都纷纷站起,取行李、整衣冠、拢头发、点唇膏、系领带,等待出发。
在误解之前(6)
出面邀请的科研所派了两个人来迎接他们。他们一下飞机,黄立言即看到他们了,连忙同次英及墨院长抢前一步迎了上去,立言与他们紧紧握了手,又为他们介绍次英及院长。等大家都到齐了,院长将他们引见了校长及其他成员。一位六十左右的姓翟,较他年青的姓明,他们又介绍了国际旅行社负责安排他们旅程的旅先生。在大家寒暄之际,院长带了三个成员及次英跟着明先生一起去取行李及办理入境手续。
把他们从机场载到前门饭店的是两辆小型面包车,想必是旅先生事先叮咛过的;车子进了城之后,绕到天安门前,让大家看一下辽阔壮大,气势非凡的天安门广场。如真与纳地辛是坐在第二辆车上的,两人都东张西望,兴奋无比,尤其如真,一股民族自豪感不由得从胸腔升起,两眼发着光亮,对车里其他的人说:“你们看!”
陪伴他们的明先生用并不是太流畅的英文说:“就在这里,我们的毛主席向全国人民宣布,同胞们,我们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这是令人难忘的一刻。”
大家不约而同地转向他们在报章杂志上看见过很多次的楼台,想像他与其他与他一起出生入死打天下的同志们站在那里的模样。如真尤其久久地注视那一溜红色栏杆。解放前夕,她离开中国,十六岁,在她青少年的记忆中,有不少西方人在上海及重庆等地张牙舞爪的画面仍然十分清晰。所以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这样一句话,对她来讲,当然比对车上一些外国人有更重大的意义!趁别人不注意,她拿出一张纸巾拭去了眼里突然涌现的眼泪。
大家都聚集在看起来有点古老的前门饭店的前厅,墨院长向大家说:“国旅的旅先生要我向大家道歉一下,这个旅馆比较旧,比较小,委屈大家住一两天,他即会安排我们到北京饭店去。英会把大家的房号告诉你们,你们再各自去柜台办住房手续及领钥匙。我相信大家都累了,要回房休息,但请你们一个小时后下来,接待我们的三位朋友要同我们简单地谈一下这几天的行程,同时也要同我们熟悉一下。”
办了入房手续,领了钥匙,拖了自己的行李,各自回房。进了房,看见了铺着花色床盖的两张床,如真同纳地辛才发觉自己有多累,二话没说,她们同时把自己抛在床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晚餐由科研所出面为他们接风,在一家新开的叫全聚德的烤鸭店,两桌,每桌十人。入席之前,墨院长轻声对如真说:“今晚委屈你一下,想请你坐在校长旁边,当他的翻译。”
如真当然不愿意,她原打算同纳地辛、卡温及骆文夫妇她们坐一桌,自在点:“次英不是现成的翻译吗?”
“我要同他们二位谈点正事,譬如在北京与什么人会面等等。需要英为我翻译。”他把声音又放低了些,“主人能说一两句英文,讲多了有点词不达意,那你不管,你只管帮校长翻译,反正是说些应酬话。”
即使她有万分不愿意,也无法推辞她上司的表面上是要求实际上是命令的邀请,只好向纳地辛摊摊手,随着院长到首桌,在校长旁边的空位坐下。同桌的有院长夫妇、立言夫妇、翟先生、旅先生、史东夫妇、校长及她,共十人。每人面前有一小杯茅台、一小杯葡萄酒及一大杯果汁。拼盘一上,翟先生端了茅台站起来,先对校长又对全桌及领桌的人说:
“首先,让我代表我们政府及社科院欢迎柏斯大学的校长、院长及各位教授来我国访问,并有意与我们的几个大学建立交流。我们国家经过了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及四人帮的骚扰,元气大损,所幸近几年来全国人民同心合力地要把祖国建设起来,现在已初见成效。值此,我们特别欢迎外国的专家教授们前来访问,尤其需要的是学术上的交流,所以对于你们的到来,套一句我们的老话,像及时雨一样,十二万分欢迎,来,大家干一杯!”一仰头,他先干了,如真边上的校长,马上也干了。两个服务员立刻上前,把干了的酒杯又斟满,校长也站了起来,用杯子向大家照了面说:
“翟先生、明先生以及国旅的旅先生,我代表柏斯大学向你们致敬:感谢你们的邀请,接机及安顿我们在一个古色古香的旅馆里。”说到此,他朝立在他边上的如真点了一下头。照说如真在美国前后将近二十年,教学也快十年了,英语相当流畅,但在这一刻,心头别别地跳,好像一个初次登台的蹩脚演员,台词全都记得,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窘得满脸绯红。谁知校长用放轻了但还是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你有点紧张吧?没关系,先喝一口茅台,包你会放松!我就是刚刚干了这杯,才能开口说话的。”
这样几句幽默的话,不但解了如真“初登台”的紧张,也驱散了刚刚翟先生演讲式的欢迎词带来的僵硬气氛,大家都笑了起来,于是如真流畅扼要地译了他的开场白。柯玛校长又接着说:“中国是个有悠久的、光辉的历史的国家,比起来,美国是个婴孩,有很多事是要向你们学习的。”他停顿一下,朝如真望着,说:“还需要酒吗?”
“不需要了,谢谢。”然后顺畅地为他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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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玛校长的开朗及诙谐,致使酒会一直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下进行。坐在校长另一边的翟先生非常周到,每上一菜,都不惮其烦地向他介绍名称及材料,给如真添了麻烦,因她不善烹饪,很多名词不知怎么翻译,有时只好找桌子另一头的次英,但她又忙于为墨院长及旅先生翻译,如真无法,只好用“这是一道名菜”的笼统话搪塞过去。当一鸭三吃的鸭汤上桌时,翟先生向他介绍了汤里的鸭血及其他内脏部分,而且殷勤地为校长盛了一碗,殷切地等如真为他翻译。
在误解之前(7)
“这是全聚德的名菜之一,鸭汤,是用鸭血,鸭……”
校长用手势止住了她,问:“你说什么,真的是鸭血吗?”
“是,还有鸭的内脏,有……”
他又止住了她:“很抱歉,请你对翟先生说明一下,我很饱了,喝不下了。”然后又压着声音说:“我没有习惯喝鸭子的血,而且内脏,我们一般是不吃的。”
如真见他严肃的表情,问:“你怕?”
他倒又笑出声来:“怕,怎么会?只是不习惯而已。”
桌上其他的美国人都表示同意,墨院长还加了一句:“有些外国朋友,老是说我们美国人野蛮,大块大块地吃半生不熟的牛肉,可是你们中国人,什么血呀,内脏呀,爪呀,脚呀,舌头呀,什么都吃,难道不是野蛮吗?”
次英为他翻译,两桌的人都笑了起来,柯玛校长接口说:“这就说明国与国之间的交流沟通是多么重要,对彼此的风俗习惯的了解是多么重要。不然,你说我野蛮,我说你原始,一言不合,不殴打起来了吗?!好,让我们再干一次,预祝我们交流的成功!”
酒酣饭饱,大家愉悦地散开,回到各自的房间,等于卸脱一件紧身的衣裙一样,解放了。纳地辛与如真先后洗漱完毕,穿上松软的睡衣,各自斜靠在自己的床上,享受到中国的第一夜的闲散。
“没想到校长蛮幽默的,而且说话十分得体。你好像也没太紧张。”纳地辛说。
“起先有一点。说老实话,这还是我第一次正式给人翻译,尤其是给我的大上司。但我发现他十分和蔼可亲,见我紧张,立刻说了几句让我放松的话。我们第一次去他办公室开会,你还记得吗?我认为他有点高高在上的样子,对他印象不是最好,但这次发觉他并不是那样的人,而是我自己有先入为主的误解。”
“我始终都觉得他比墨院长可亲,今晚更发现他非常幽默,我一向认为有幽默感的人比没有的更了解人世间事。你们中国人,说老实话,比我们印度人有幽默感得多。”
“是这样吗?”她打了个呵欠,“唔,真的很累了,今晚不用看书即可以睡着的。晚安。”
虽然睡得不错,却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她同柯玛校长一起吃饭,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她觉得甚是不妥,站起来想走,谁知校长突然拉住她,端了一碗汤,叫她喝下去,汤是红的,校长说:“你喝,你喝,是鸭血!”她忙将它推开:“我不要,我不是野蛮人!”一不小心,整碗汤倒在校长身上,她唬了一大跳,就惊醒了。
睁眼一看,房里没人,她忙挺身而起,看到房边小桌上一张字条:“看你睡得好,不忍喊你,先下楼吃早饭,餐室是一○四号。纳地辛。”如真一骨碌起身,穿了条褪色牛仔裤,一件蟹青短袖棉衫,擦了把脸,即匆匆下楼,到一○四餐厅。服务员领她到单间,单间里只有两桌,就是给他们团体的,一桌已坐满了,另一桌却只有校长一个人,她就在入门处踌躇着。校长倒是立刻招呼了她:“早,真,请入座吧。你不用担心。今天你没有做翻译的任务。倒是要请你来帮帮忙,这些碟子里的东西我在美国都没吃过,你要向我解释一下,免得我出洋相。”
如真朝桌上一看,原来除了粥及四碟小菜之外,还有烧饼、油条、豆浆及两笼扬州小笼包,这些在中国是家常便饭的小吃,即使在中国纽约市的中国城也只在周末才偶尔吃到的,像校长这样的美国人,当然就不知怎么处理了。见了这些“珍品”,她高兴得满脸笑容,“没问题,我可以援助你。”
正要坐下,忽然次英出现在她与校长之间:“如真,麻烦你去那一桌,坐我的位置,我可以向校长解释这些点心的吃法。”这是用中文讲的,然后套上一个甜迷迷的笑容对校长说:“早,校长先生,让我来帮你。而且还有一两件小事要向你请示。”说完即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四
一行十六人上长城,其中五个中国人与十一个外国人的心情是迥异的。后者所知道的长城是建于秦朝,是全长一万二千多里的人间奇迹,是每个旅客必到之地。到了八达岭,俯身下望,他们会齐口同声地赞叹,啊,伟大的长城!
而几个中国旅者,当他们进入小学,即已会唱“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虽然少小学童不能识别歌词的骨肉离散的伤痛,但童稚的心灵也能识别曲调的悲壮。黄立言夫妇当然已经来过,但骆文夫妇及如真,在他们一步一步迈上八达岭之巅时,心里是充塞了亦喜亦悲的激|情。当他们同旅者一面赞叹一面拍照之时,黄立言夫妇及陪同们分别向他们介绍背景。骆文夫妇及如真只静静地倚着需要修缮的墙头,静静地用眼睛及心灵向几千年以来,中国人民赤手空拳一石一砖堆成砌就的万里工程致敬,中国的长城,历史的长城,他们的长城。
“终于看到了!”骆文说,环视蜿蜒在苍翠的山丘间的,在闪亮的秋阳下的暗红的城郭。“它们才是中国起起落落的历史见证人。”然后他问妻子碧玉同如真:“站在这里,你们有什么感觉?”
“我觉得我们中国真伟大!”碧玉说。
“不是中国,我认为中国的劳苦人民才是最伟大的。”如真说。
“这点我同意,”骆文说。三人同时转身,预备往下走,正好有一群年轻人嘻哈地上来,其中有一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