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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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更新:2021-02-18 02:51 字数:4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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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进来用餐。”被段次英特为雇来的本地小姑娘推开玻璃门宣布。
两个冷盘,凉拌菜鲍鱼,凉拌鸡丝粉皮,两瓶酒,一白一红,已摆在桌上。黄立言请大家入坐,尚必宏的太太没来,只七个人,坐得很宽敞,段次英着黑色围裙在黄立言对面坐下,端起已斟满的红酒,对大家说:
“谢谢光临,谢谢若愚、如真、骆文及尚教授等大力相助。你们各人随意。”她一抬头,空杯见底。尚必宏喝一声彩,说:
“要得。”忙又替她斟满了。
次英趁机说:“尚教授,这杯专门敬你,你对我的屡次相助,都铭记心中,希望有一天能有机会报答一二。来,立言,我们一起。”
黄立言虽端起杯子但手臂似有千斤重,眼睛虽睁开了,却没正视尚必宏。次英忍不住地催了一声:“立言!”他这才向尚必宏点了点头,喝了口酒,忙向大家说:“来,不要客气,大家开动吧。我相信次英的好菜还在后头。”
果然不错,火腿冬瓜盅之后是玉树鸡、无锡小排骨、出骨百宝鸭、松子鱼、素什锦、叉烧捞面,最后是银耳羹。住在柏斯多年的骆文碧玉夫妇固然从未尝到过如此色香味俱佳的家庭烹饪,连如真夫妇常去纽约中国城的人也极少吃到这么入味的菜肴。吃完了所有的菜,喝完了四瓶酒,李若愚把杯里的剩酒喝完,对两颊酡红,前额微有细汗的女主人说:
在交往之后(2)
“东亚系请来了你这位能将,我们都沾上光啦!光是这顿饭,就是我来了柏斯之后从未尝到过的美食。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效劳的,尽管说,只求换到一顿这样的佳肴。”
“李教授,你过奖,如真帮我的忙,连十顿这样的饭都报答不了百分之一。以后在同一系里,自然会常请你们过来便餐的。来,我们客厅坐,清茶马上来。”
客散后,夜也深了。来帮忙的小姑娘收拾好了厨房,由立言送她回家,等他回来时次英已冲了凉,穿了一件粉红丝质的长睡衫坐在床边的摇转小沙发上抽着烟等着他。黑亮的长发披在光裸的肩上,托出圆润细致的颈子,许是喝了杯甜酒,双颊带粉,黑瞳如波,见他进来,那飘过来的眼风使他猛地拿走她指间的烟蒂,一把抱起她来,以致挂在肩上的肩带滑落,整件丝衫滑落在地,抱在他臂里的是洗过澡、喷过香水,虽生过一个孩子但仍保持起伏诱人身段的裸体。他仅低嚎一声,将她掳到床上,灯也不及关,裤也不及脱,只擦的一声降下他裤裆的拉链,即已由他挺立的小将闯入她润滑的、有备的、等待的、又是存心擒捉他的秘宫了。
狂风暴雨后,偃旗息鼓,风平浪静。次英一伸手,关了床头的灯。立言把她揽入他满是胸毛的怀中,挟住,轻轻唤了她一声:娼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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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做声。黑暗中,他自然看不到她浮在唇间的笑:胜利的微笑。
席间饱餐之后,抑或是床第狂欢之后,那份慵懒,那种逸然,真是无以比拟。两人很晚才起,次英把长发挽在脑后,披了件立言宽大的晨褛,赤脚去厨房煮他最喜欢的法式香草咖啡,等它的香味委婉地蔓延到卧室,她即去大门外捡了报童扔在地上的纽约时报,到后面平台上,放好黑棕的餐具垫,倒好橘子水,再去厨房烤好吐司煎了蛋,这才回卧室,对枕着手臂舒适地平躺在床上的黄立言说:“起来吧,我饿了。”
他伸出手臂一拉,次英跌坐在床沿,正待发作,他说:“你还饿?”嘻开了嘴。昨天他没这么开怀地笑过,这一笑,倒展示了他被烟熏黄了的门牙。次英挣开了手,站起来,把晨褛的带子紧了紧,睨他一眼说:
“谁同你耍贫嘴,起来吧,等会儿我还有事呢!”
他盯了她一眼,不做声,掀开薄毯而起。结婚也有五六年了,结婚前相交亦好几年,他始终没有捉摸出她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或是什么样的人!办起事来,无情起来,甚过男人。有时在床上浪荡起来,超过他以往结交过的———包括妓女———女人。你以为你终于擒住了她,掌握了她,她一溜烟,走了。你以为她舍你而去,永不回眸,她风姿招展地来,无比温柔地投入你的怀抱,任君所为。交往时风风雨雨;吵架、和好、分手、复合。在两人都万般无奈但又丢不下几年折磨后的相知之后,终于结了婚。谁料相知没有带来相洽,不但风雨,甚至狂风暴雨,为了他的女儿菲比,为了她的女儿妞妞。这五六年来,真难得有几天晴空万里的日子。
但自从她得了柏斯的聘书之后,她又变得像刚认识她时一样无尽温婉起来,于是他帮她来寻找房子,安顿家。换了环境,有了前景,也许他们可以相洽。他愿意再一次的努力。
真比曼哈顿安静多了,真比他东河边的七十六街的公寓翠绿多了。一杯咖啡,一块吐司,一份报,一张和婉悦人的妻子的脸,夫复何求?!他放下报说:“好久没度过这样安宁的星期日早晨了。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当然是。我们一切从头来起。”
“也许这样比住在一起更好。”
“当然。我可以去,你可以来。这里的环境这么好,你周末来等于度假。而且小城杂事不多,应酬也不会多,才真正的过家庭生活。”说完她起身为他去加热咖啡,问:“再来一片吐司吗?”
“好。”
次英刚将吐司涂上白脱果酱,电话铃响,一接,是菲比。她一向不肯与次英打招呼,只问,我父亲在吗?次英砰地一下把话筒放在柜台上,端了咖啡杯及吐司,绷着脸到平台,板着声音说:“你女儿找你。”
一早上的和熙气氛被这硬邦邦的五个字,割得支离破碎。黄立言进去听电话,次英只顾一口口喝下不加糖的黑咖啡。枝头的鸟语,后院的轻风,听不见也感不到,听见的只有从屋里传出来的黄立言只有用在女儿身上的低声下气。她把空杯放下,放得过重,却把一只从佛芒州买来的她最心爱的莲青色的薄磁咖啡杯砸了一条缝。
她站起身,移门入内,径直走回卧室。等黄立言打完电话来找她,她已洗好脸,换了套日常衬衫牛仔裤,准备出门了。
“你去哪里?”
“去学校看看。”她不看他,径直往大门走。
黄立言捉住她右臂,半求半问地:“不是说好今天不去学校,在家陪我吗?”
她两道寒光射在他脸上,喉咙里哼了一声说:“你倒说说看,哪一次我们俩想安静地过一日半天时,不被你这位宝贝女儿搅得鸡犬不宁的?已是二十一岁的人了,半点基本的礼貌都没有,每次打电话,都是这副腔调,我父亲在吗?”愈说愈气,于是加了句:“真是一点家教都没有!”
黄立言也拉下了脸,说:“次英,说话总要有点分寸,你的宝贝女儿,又几时叫过我啦?我批评过她,更批评过你没有?”
在交往之后(3)
“啊呀,黄教授,她一共才十二岁。”
“十二岁,二十二岁,有什么两样?反正,离了婚的父母,总要对因离婚而变得行为乖戾的子女格外理解原谅,不是吗?我们为此争吵,不但于事无补反而造成家庭更不和睦,真是何苦来呢?来,我们再去坐一下,平平气,然后我陪你去购物中心买东西。”说着将她环在臂弯里,半推地回到平台。
她一面走,一面说:“不是说好你下午陪我去买东西的吗?”
“唉,菲比又同她妈妈闹别扭,一气离家,现在一个人在我公寓里。她这孩子,有时会钻牛角尖,我有点不放心,打算下午回去。”
他们回到平台,次英却把椅子打个转才坐下,用背对着他。他虽拿起了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半晌,他放下报,把椅子移近她,把声音放得极其和缓地说:“快不要这样,次英,你说有多久了,我们都没有像今早这样和爱的生活了,不要让一件小事破坏了它。菲比的事,我慢慢会有个妥善的安排,使她不对你敌视,主要还在你我,你必须对我有信心才好。”
“她对我敌意不敌意,是她自己欠缺教……涵养,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她不分昼夜打搅我们的生活,这点我不能忍受!以前住在一个城里,无法躲避,现在我搬到这里来了,她还不肯给我们一点空间,立言,”她面对他,眼对他,一字一字地对他说,“这问题不解决,我没法同你一起生活下去。”她没把他脸上的神色放在心上。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豁出去了,天地不怕:“当初你说妞妞不能跟我们住,我不是割肉一般地把她给了她父亲?后来你又嫌她来得太勤,同我吵得日夜不安,最后还是你赢了,只许她一个月来一次,寒暑假来住一阵。可是你呢,你的宝贝女儿却可以随时随地地打搅我们的生活,打乱我们的日程,你凭良心说,这对我公平吗?”
黄立言不得不戒备地说:“那你要我怎么样?”
“你说对她会有个妥善的安排,不是吗?”次英把语调里的铿锵之声收藏了起来,“你今天回去,能否告诉她以后周末,除非有紧急的事,不要打电话给你?”
黄立言偷偷地透了口气,“好,今天回去就对她讲,行了吧?走,我陪你去购物中心,然后我们兜一下,我想熟悉一下这里的环境。”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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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件小事,寻找烟斗。李若愚在读博士时抽烟很凶,有时一天两包,方如真同他交往时正值他写博士论文。每回来找她,一身烟味,每回吻她,一口烟气,有时烟气混着他从早喝到晚的乌龙茶,直冲得她屏住呼吸,紧闭双唇,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来:不要,臭死了!所以她在恋爱期享受到的,辣多于甜。他向她求婚时,她只有一个条件,要他把烟戒掉。真是苦了他,五六年攻读博士,烟变成了他日夜为伴的亲人,香烟的烟,袅袅娜娜,比任何一个异性的身体都柔软缠绵,勒住困住绕住了他。剪不断,离不了,戒不掉。他只好戒了她。
她也爽,立即同别人来往。
可惜,戒了她,烟也救不了李若愚。他再一次在她宿舍门前出现时,手上没烟,开口说话时没有她熟悉而厌恶的烟茶混合臭,她朝他嫣然一笑,他顿时觉得过去两星期戒烟的绝顶苦恼得了报偿。
从重修旧好到走进礼堂,他都遵守了诺言。但婚后几年,工作的压力,妻子儿女的压力,像几座山似的顶在他头上,使他濒临神经分裂的边缘。于是两人有个妥协:他可以抽烟斗。逐渐地,在婚姻跌跌仆仆的道路上,烟斗成了恒常或偶发的不愉快事件中的一桩烦恼:他的书房满室烟斗味不说,家中各处有散落的烟丝,每个房间几乎都有他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烟斗,而最令她火冒几丈的乃是他四处找寻他的宝贝烟斗。因为他随放随忘,而随时都要寻找,而愈找愈找不到。照说,这种小事,只是生活中引起不快的点滴,但点滴的累积有时引起水灾。在他们的婚姻中,就引起了她的坏脾气爆发。
发了脾气后她摔门出走。开了车先在家的四周兜了一圈,怕老二志绥骑车出来找她,即开到离家十五分钟的购物中心。但菜场昨天才去过,百货公司又没心思逛,书店星期日不开门,咖啡屋一个人坐无聊。于是把车停了下来,找到一角钱,去电话亭打个电话给次英,如黄立言还在,她可以藉口问系里的事聊上几句,如他不在,也许可以约她出来聊聊。她心里真闷得慌。次英一听是她,当然先问她在家还是在学校。
“在电话亭。”
“怎么啦,如真?”
“黄立言还在吗?”
“哦,你找他?他女儿找他有事,他回曼哈顿了。”
“那正好。你有没有兴趣出来喝杯咖啡,我同若愚闹得不开心,跑出来了,来陪我喝一杯咖啡,有时间吗?”
“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下午做了个凤梨蛋糕,半个给他带走了,还有半个正想晚上给你送过去,记得你说过你们老二有甜牙。不如你现在过来,我煮一壶法国巧克力咖啡,我们享受一下。”
她踌躇了一下:“方便吗?”
“唉,你怎么啦?到现在还不知道我?我从不会虚情假意,不方便会要你来吗?快,我等你。”
次英搬到柏斯将近两个月,如真既是地主,又是朋友,更成了同事,当然义不容辞,帮了很多忙:买家具,找地毯,带她去各种商店购买厨厕用具,介绍医生,熟悉菜市场及百货公司,两人时常在一起。正好,次英的女儿妞妞夏天来母亲处,她十二岁,长得像父亲,个子很高大,又正当发育初期,一个身躯及四肢都摆不平似的笨拙样子。母亲的家又换了新地方,一切都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