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      更新:2021-02-18 02:51      字数:4751
  史巴利虽是兼任系主任,但东亚系的事,他还得倚重如真同金老师,金老师已接近退休年龄,没课时不来学校的,所以多半事还是如真在经营,这就是为什么如真今年的薪金比往年多了三千。她这时小心地说:“我可以去试试看。反正,你知道他是十分尊重你们咨询委员会的意见的。”
  骆文点点头站起身来,“我该去接摩根一起去吃中饭了。”他们并排走出他办公室,一起往文学院的方向走。他压低了声音说:“固然我对段教授的印象非常好,同时觉得她来了对东亚系有好处,但心里还是有点嘀咕,因为我们这种做法,照说是犯规的。”临分手,他说:“这样吧,你等我同他一起吃过饭以后打电话给你,这之前,不要去取消他与史巴利的约会。”
  “那……”
  “万一我同纳地辛都认为他是一流人选,那么,说老实话,我们只好让段教授失望了。”
  如真不响。毕竟,骆文是正教授,她只是个半时讲师。
  “等我的电话。”分手前他又重复了一句。
  她一回到房间,电话铃正在大响,她知道必是次英,果然。“啊呀,你真是把我给急死了,我甚至打了电话到李若愚的办公室去找你,他说他也不知道你在何处,他说你从不告诉他你的行踪的。”
  在交往之前(20)
  如真捺下反感,对她及对若愚的。平着声音说:“不是你要我去找骆文的吗?”
  对方机灵,立刻转了口气:“哦,如真。请你原谅我这份急躁,要是你处在我的位置……好,不说了,骆文怎么讲?”
  她忙了一上午,肚子也饿了,没法保持平静的声气,说:“次英,他能讲什么?只说他尽量帮忙去找卡温同密契之。”
  “那好。但系主任这边呢?你是否把他同摩根四点半的约会取消了呢?”
  “次英,我不是说了吗,刚从骆文那里回来,连中饭都还没时间吃呢?现在芭芭拉也不在,得等她回来。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去办,好了吧?”
  “真对不起,如真,把你忙成这样。事成了,你这个大恩人,我是不会忘记的。”
  “嗳,嗳,次英,你这样讲,等于给我加压力,反正,我答应了的,一定尽量去做。对不起,我真的要去吃点东西了。”
  在学生餐厅匆匆吃了个三明治,喝了杯黑咖啡,赶回文学院,芭芭拉倒已回来了,她忙打探史巴利下午的日程,女秘书翻开他的约会本,说:“他下午的约见都满了,你要找他,怕要等到下星期一了。因为他见了你们请来的摩根教授后即要离开,坐六点的火车去纽约市。”
  “倒不是我要见他。我是担心摩根教授下午演讲之后,咨询委员会还有人要约见他,怕他四点半脱不开身。”
  “那再好不过了,上午史主任还问我能否把那个约见移前一点,他小儿子病了,他想在出城前回家一次呢。”
  如真偷偷地舒了口气。“哦,等会儿我去听他演讲,如日程有什么变动,我立刻通知你。”
  “那太好了。我知道史主任很想提早回家的,等会儿我先告诉他有这个可能。”
  摩根演讲前,如真没机会再同骆文通话,两点一到,她即去文学院第一号教室。今天摩根的演讲题目很特别,是“关汉卿的蝴蝶梦”。平时,这种学术性的演讲,只有教授们、研究生及高班的少数学生来听,今天十分意外,可以容纳近百人的大教室居然满了一半以上。如真举目一看,一二年级的学生来了不少。前一两排虽有空座,她不好意思在大家已坐定后越座上前,所以坐在后排。演讲十分精彩,他先把蝴蝶梦的剧情大略说明了一下,然后就专注于剧中主要人物王母的自我牺牲精神,引用她的几行唱段点出慈母悲痛的心情。讲完了蝴蝶梦,他还用纯正的北京话引了关汉卿的一半儿题情:碧沙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背。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得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道一半儿真,一半儿假。
  他不但把这一段读得十分动听,同时还用浅易文字,十分形象地翻成英文,恰到好处的传递了曲中的感性的挑逗。他一讲完,掌声四起,有些学生还嘘溜溜地吹口哨。有几个别系的教授,被他引出兴趣,问了一些有关元曲的问题。如真一看腕表,先站了起来,到靠后墙的长桌边察看了一下系里备好的茶点咖啡。这时,坐在第一排的骆文及纳地辛也站了起来,骆文代表听众先向摩根道了谢,领他到茶点桌前,趁别人过来向摩根发问时,向如真使了个眼色,两人拿了咖啡杯闪到角落,骆文翘起大拇指说:“假如我是史巴利,我选他。”
  如真的心往下一沉,说:“哦。”喝了口咖啡,又烫又苦,忙忙的咽下,一直烫到肠胃。满脸通红。
  “不过,为你们系着想,还是段次英较妥。”
  “怎么啦?”她沉下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上来。
  “我们吃中饭时,我还来不及问他什么,倒是他前前后后地问我们咨询委员会的事,问完了,他的结论是这个委员会对东亚系多有牵制而没有帮助。我没发表什么意见,纳地辛却反驳了他,她说东亚系是幼儿阶段,需要这样一个委员会扶持。他所看到的,像他们密西根大学的,东亚系已存在多年,当然不需要。摩根没同她争,但我看得出来,他不以为然。”他连连喝了两口茶,接着说:“他的确不错,但我认为他太自以为是,对自己的才学太自信了,也许,不适合做这么个小系的主任。”他朝人群瞄了一眼,“所以我打电话把卡温同密契之找来了。”
  如真不禁喜出望外,脱口说:“太好了!我马上去通知次英,叫她放心。”
  骆文把右手一抬,止住了她:“稍慢。你先得设法把史巴利同他的约见取消,行得通吗?”
  “我已经对芭芭拉提了这个可能性。”她瞄了一眼腕表,“不过我得马上去系办公室。”
  “你必须直接对系主任说明取消的理由,你有吗?”
  如真倒是一愣:“我们不是商量过,由密契之同卡温与他约谈,以致他没时间赴系主任的约吗?”
  骆文朝长桌前围住摩根的师生看了一下,又注意到卡温、密契之同纳地辛三人站在一处说话:“我知道,而且他们两人也同意了的。但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稳定,这样做是否合适,因为他客观的条件一点也不比段次英差,万一以后被人发现我们做了手脚……。”
  如真耳边忽然响起中午电话里次英焦虑的声音,尚必宏关照过她,如段次英拿不到这个聘约,她的教书生涯将告一段落,于是她也顾不了许多地说:“骆文教授,你刚才自己说的,段次英来做比较适合,我十分同意。我相信咨询委员会中其他的人看法一定与你相近。系主任那边,我负责去解释。你知道,他基本上是十分尊重你们各位的意见的。”见他尚有犹疑的神情,急急地说:“时间不多,我得赶快去,这边请你料理一下。”
  在交往之前(21)
  临到门口,又转回来,“等下我到哪里去找你们?因为我负责要送他上飞机。”
  “那你就到卡温的办公室吧,我也会去那边,同摩根道别。”说完与如真对看一眼,如真急忙掉开目光。说:
  “那好。一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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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巴利听完她的解释,好像得到解脱般地说:“哟,是这样吗?那当然比会见我重要,他们比我更有资格衡量他么!你送他上机时请转告他我的遗憾没能同他会晤,除非他能留到下星期一,不成吗?那很遗憾。请你代表我谢谢他来我校。”
  “骆文教授请我转告你,下星期二他们开会讨论各位申请人的效果,他们会有报告给你。”
  “太好了,太好了。代我谢谢大家的辛苦。”
  在交往之后
  李若愚在读博士时抽烟很凶,有时一天两包,方如真同他交往时正值他写博士论文。每回来找她,一身烟味,每回吻她,一口烟气,有时烟气混着他从早喝到晚的乌龙茶,直冲得她屏住呼吸,紧闭双唇,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来:不要,臭死了!所以她在恋爱期享受到的,辣多于甜。他向她求婚时,她只有一个条件,要他把烟戒掉。真是苦了他,五六年攻读博士,烟变成了他日夜为伴的亲人,香烟的烟,袅袅娜娜,比任何一个异性的身体都柔软缠绵,勒住困住绕住了他。剪不断,离不了,戒不掉。他只好戒了她。
  在交往之后(1)
  一
  房子买在枫林街的死角上,白墙黑窗棂的两层楼房。段次英买下来不久,即雇人来把大门漆成猩红,装上黑色门环。进门是一方块黑砖走道,左手客厅,右手餐厅。客厅一套上等黑色软皮沙发,散落在由天津订做来的凹形镶边米色地毯上,壁炉前的墙上挂了张油画,画中一对中年夫妇,立着的男人颀长挺拔,脸上剑眉炯目,十分英气,身上是件蓝色的中式长袍,他身前直背椅上坐的妇人也穿着中式黑缎横襟短袄,一条紫色及地长裙,梳了个圆髻,别了枚珠簪,光泽圆脸上细眉秀目,虽抿着嘴,却有笑意,看起来比她丈夫可亲得多。客厅的对面,进门的右手边,是饭厅,厅中央一套十人座的紫檀木圆桌及坐椅,对大门方向的一面沿墙放着狭长的碗柜,上端的墙上,装在玻璃框里的,是隶书体的李白的“开琼廷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餐厅后间是厨房及休息间,与客厅后间的书房遥遥相对。四间卧室及两间澡室在楼上,屋子后面是一大片草坪,围着篱笆,再后面是一片枫林,九月初的柏斯,夏的余兴正要收场,秋的序幕却已悄来,洒了一层几乎觉察不出的浅红在浓密的枫叶上。
  休息室的一溜玻璃门外,是瓷砖铺出的平台,夕阳刚卷起,环坐在墨绿的遮阳伞下,白色的藤椅里的人浴在恰是七十二度左右的气温里,正好又是最懒散的薄暮时分。段次英把调好的装在瘦高的玻璃瓮里的杜松子酒,及装在黑漆圆盘里的下酒小食放在伞下的圆桌上。同时还备了一大瓶柠檬水,浮在小冰块上的细片柠檬,在墨绿的伞下,更显嫩黄。
  移开玻璃门,她又端了一大盘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小粒的裹在油亮的细条咸肉片里的鲜菇,“来,趁热吃,牙签在小碟子里。”她对大家说,一面顺次地绕着客人走。
  她穿了件浅蓝色的绸衬衫,一条白长裤,盘了个脑后髻,托出被烤箱熏得殷红的双颊,愈显黑瞳如墨,齿白如贝。座中的客人一面品味她盘中的小食,一面欣赏她出众的容貌,尤其是方如真与碧玉,骆文的太太,更把她端详得仔细。已经有三杯杜松子酒下了肚的尚必宏,一双细眯的眼睛跟着她转,嘴里说:
  “唉,你搬到这里之后,曼哈顿顿时黯然无光了。”自认说得十分巧妙,领先笑了,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黄立言说:“黄兄,你必然同意,是不是?”
  黄立言,高大伟岸,大脸盘上端是浓密的黑白相杂的头发,大脸盘下是粗大的四肢,宽阔的身躯,加上一个年龄与脂肪汇合而成的凸起的肚子。因坐着,肚子即稳稳地盘踞在大腿上。一对浓眉下的眼睛总是半闭着,所以无法测量它们的大小,但当他必须探索一个人或一件事物时,它们会豁然打开,洞悉一切,然后又微微合上。他是尚必宏的反面,在人多的场合,尚必宏惟恐被别人忽视,他总要搜肚刮肠地找些自觉十分机智的话引起哄堂大笑,虽然有些人是基于他的地位迫着自己发出笑声。黄立言则喜欢静静地站在一角,一烟在手,双目微垂,做一个冷隽的旁观者。当初吸引段次英的,正是他这股看似鲁钝实则睿利的姿态。本来静悄悄地喝着段次英特别为他调的马丁尼,这时被尚必宏一问,他稍微打开一线垂着的眼睛说:“我正在想,次英搬到这里来了,我又要回到三明治冰牛|乳的日子了。”
  次英把手里的盘子放下,自己倒了杯柠檬水,向大家一晃说:“你们不要信他的,我不在,他几个女博士候选人正中下怀,大家轮流到他公寓去为他服务呢!”
  “什么样的服务,请你讲得清楚些。”尚必宏说,说完得意地哗哗大笑。
  没人接茬,大家正在品尝下酒小食。次英收拾了几个空杯残碟,临离开时说:“不要吃得太饱,还有半小时就可以开饭。”
  “你真的不要我们帮忙?”碧玉与如真同时说。
  “真的不用。”说着回眸一笑,移门进去了。酒不烈,点心不腻,晚风如缎,黄昏徐来,即使像尚必宏那么喜欢说话显现自己的人,都在这薄暮的微醺中宁静了,让沁脾的酒徐徐抚慰日间的疲累,让连小鸟都禁声的四周松散各人被各种尘事扭紧的神经。鸡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