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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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火车 更新:2021-02-16 21:53 字数:4724
我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不行,看来我也应该出去躲一躲了。前几天我就看见街上有不少横幅,上面写着“严厉惩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组织”、“铲除社会毒瘤,维护社会秩序”……电视广播上也经常念叨,什么“冬季严打已经进入高潮”,什么“本市严厉打击黑社会团伙初见成效”等等。我坐不住了,手心一个劲地冒汗……我该怎么办?这就跑?可是我弟弟怎么办?他明天就要结婚了。
“远哥,嫂子在下面喊你,”天顺推了我一把,“二子和他媳妇也在下面呢。”
“好,我这就走,”我拍了拍天顺的肩膀,“顺子,好好给我听着电话,有事情马上打电话。”
“放心走吧,”天顺推着我的后背往外走,“一会儿金哥就来了,我们两个在这里值班。”
“告诉金高,来了以后给我打个电话,我有事儿告诉他。”
芳子和我弟弟两口子并排站在楼下的大吊灯下面,吊灯璀璨的光亮照得他们熠熠生辉。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咧开嘴巴大笑:“哈哈哈,我们老杨家的人就是漂亮,一个个跟电影明星似的。”
我弟弟也在咧着嘴笑:“哥哥,二子打扮起来不差吧?”
芳子看我的眼神有些幽怨:“你看看你,要出门都穿这么少,你想冻出病来呀,”说着,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条黄色的围巾给我搭在肩膀上,仔细地结了个扣,把露在外面的掖到我的领口里,边嗔怪地瞪着我边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懂得珍惜自己的身体。好了,早点儿回来,回来以后就别在店里呆了,直接跟二子他们回家,我买了一条羊腿。”我开玩笑说:“你可别买羊腿,咱们姓杨,吃那个不吉利。”芳子不理我了,转身就走:“早点儿回来啊。”春明正摇晃着车钥匙进门,我招呼他先把芳子送回去,芳子回头说:“你们走吧,我开车来的。”
我讪笑着把掖到脖子里的围巾拿出来,放到鼻子下来回嗅了两下,真香啊,心里甜滋滋的。
看着芳子婷婷袅袅的背影,我的心泛起一阵阵的柔情……没想到,这个背影成了我永久的回忆,直到现在。
我一手一个搂着二子和莲花上了停在门口的黑色奥迪车。
在车上,春明问我:“远哥,去哪边海?”我笑嘻嘻地问我弟弟:“二子,你来告诉我,咱爸爸在哪片海等着咱们?”我弟弟咬着一根指头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前面是大海,后面有一条马路。”春明笑了:“哈哈,二子说的是依海路呢,不远,马上就到……来啦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依海路很快就到了,我歪头问我弟弟:“二子,你说的是不是这里?”我弟弟把他又圆又大的脑袋伸出窗外扫了两眼,缩回头来摇了摇:“不是这里,这里那么黑,我看见爸爸的时候海是白颜色的……在哪里呢?”我笑了:“二子,你觉得黑那是因为现在是黑天的缘故,你看见爸爸的时候是白天啊。”我弟弟撅起了嘴巴子:“不是不是,就是晚上。反正我看见爸爸站在船上,后面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太阳呢,”说着比划了一个锅盖大小的圆圈,“是不是这么大?好像就是这么大。”这小子够迷糊的,我拿下他的手,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家的太阳这么大呀,呵,那是碾盘。”我弟弟吸了吸鼻子,侧着脑袋问莲花:“莲花你说,那天我是不是看见了这么大的太阳?”莲花捂着嘴巴吃吃地笑:“就是就是,你看见了,我也看见了,就这么大。”
春明把车停下了,回头问:“二子,今天你看不见这么大的太阳了,将就点儿,看月亮吧。”
我打开车门,边扶莲花下车边对我弟弟说:“就在这里看,这里离咱家还近,看完了早点儿回家。”
“大远你老是不听话,”我弟弟嘟嘟囔囔地下来了,“我是来跟爸爸说话的,不是来看海的,你这个笨蛋。”
“好好,我笨蛋,我笨蛋,”我扶了他一把,把莲花的手递给他,“来吧,自己的媳妇自己照顾。”
“不用,”莲花羞涩地抽回了手,“俺自己能照顾自己。”
“把手给我,”我弟弟硬把莲花的手握到自己的手里,“要听话,你是女的我是男的,我不照顾你行吗?”
我想笑,怕我弟弟不高兴又忍住了,拍拍他笔挺的背,说:“你在前面走,我们在后面跟着。”
我弟弟嘴里念叨了一句什么,扯着莲花沿着一个台阶下到了海滩。
夜晚的大海很平静,几乎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只有阵阵微风带着海腥气迎面扑来,才让人感觉到这是在海边。
远天上挂着一弯黄澄澄的月亮,很远的海面上有一缕它的影子,看上去像是飘在水面上的一块塑料纸。
身后有零星的爆竹声响起,间或还有几个礼花升上天空。
我弟弟笨拙地爬上一块礁石,招呼莲花也上去,莲花不敢上,我弟弟生气了,大声吆喝她。我喊了一声,莲花你就听他的,别害怕,有我呢。春明走过来递给我一根烟:“远哥,我发现其实你很幸福,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他说的很对,我一直以来都有这种莫名的幸福感,尤其是有我弟弟在身边的时候,我感觉我弟弟就像是我的心,尽管有时候跳的快,有时候跳的慢,可是我离不开他……鼻子底下有一阵香味幽幽飘了上来,那是芳子的围巾散发出来的味道,我的心又是一阵热乎,对这种幸福感体会得更加深刻了。这条围巾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两年多的逃亡生涯。
莲花上去了,我弟弟抱着她的肩膀坐在那块黑栩栩的礁石上,月光把他们照成了一幅剪影。
后面的小路上不时有汽车驶过的声音,让这个夜晚显得越发寂静。
春明拉我蹲下,嘿嘿地笑:“二子行啊,要当新郎官了,嘿,真幸福,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
我说:“快了,过了年我跟芳子说说,也给你介绍个对象……”
话音刚落,春明一把推倒了我:“趴下!”耳边蓦地响起一声沉闷的枪声,听得出来,这是一支双管猎枪发出的声音,我就地打了一个滚,赫然看见月光下一条黑影鹰一般朝我们这边扑过来。全身的汗毛一下子扎煞起来,我连滚带爬地扑向我弟弟:“二子,快趴下!”枪声又响了,我几乎看见了浓烈的硝烟和枪筒里喷出来的火光。我什么都顾不上了,我要保护我弟弟,我不能让我弟弟受到一点儿伤害,我跳起来,撒腿往那块礁石跑去。我弟弟似乎没有反应到发生了什么,大声喊:“哥哥,你怎么了?谁在放鞭炮?”我已经冲上了礁石,一把将我弟弟连同莲花扑到身下。
奇怪,后面怎么没有了动静?我按住弟弟和莲花,回头来看,影影绰绰中,春明抱着那个人的大腿,死命地想把他扳倒,那个人挥舞猎枪一下一下地砸他的脑袋,两个人一起倒下了,随即响起一声更加沉闷的枪声。完了,春明中枪了!我使劲按了弟弟和莲花一把,迎着黑影冲了过去,冲刺中我看见那个人叉开双腿对准我端起了猎枪,我迅速趴下打了一个滚……枪又一次响了,我听见身后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我弟弟躺在参差的礁石上,一声不吭。我仿佛被雷电击中了,全身剧烈地一抖,风一般冲到了我弟弟的身边,大脑中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后面就响起春明裂帛般的声音:“远哥,快跑!”猛一回头,那个人被春明扑倒在沙滩上……我的脑子麻木了,不知道应该继续抱紧我弟弟还是应该赶过去救春明,稍一犹豫,枪声又起……刹那间,我彻底失去了理智,双手抱起一块大石头,迎着那条黑影扑了过去。那条黑影半蹲在沙滩上,又冲我扬起了猎枪,我不管了,我要打死你!
枪没响,潜意识里我知道,他的枪只能放五发子弹,他来不及装子弹了!
春明歪躺在这个人的脚下,双手依旧紧紧地抱着他的腿,声音逐渐微弱:“远哥快跑,远哥快跑……”
我清晰地看见,那个人的眼睛越瞪越大,最后发出狼一般的嗥叫:“啊”
我的石头已经把他的脑袋深深地砸进了沙滩,能看见的只有一截肮脏的脖子。
我踩住他的脖子,重新搬起石头,再一次砸了下去,他的脑袋彻底看不见了。
我跪下来,用双手捧起了春明依然清秀的脸:“春明,你怎么样了?说话啊你……”
春明的嘴角动了两下,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我知道他不能说话了。
“春明,你坚持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我拍拍春明的脸,撒腿往礁石那边跑。我弟弟变成了一个血人,莲花抱着我弟弟的脑袋嘤嘤地哭,她也说不出话来了。我的脑子一下子空了,难道我的弟弟也要离开我了?!我的呼吸几乎没有了,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猛然砸碎。我努力控制住情绪,跪下来,一把夺过了弟弟。我把他揽在怀里,让他的脑袋贴紧我的胸口,把自己的嘴巴靠到他的耳朵边上,低声喃喃:“弟弟,弟弟,你说话,你说话给哥哥听呀。”我弟弟静静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他软弱得跟个婴儿一样,他在笑,他笑起来跟十几年前一个样子:“哥哥,我看见咱爸爸了……咱爸爸可真漂亮啊……他让我去看他,他说他想我了……”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掏了出来,我一下子崩溃了,感觉自己在他的面前全然没有了顶天立地的形象,我全身的血全让他给抽走了,我像一条被抽去了脊骨的蛇一般瘫软在冰凉的礁石上,紧紧地盘住了我的弟弟……我弟弟想抬起手来摸我的脸,可是他的手同样软,刚触到我的腮便滑了下去,我知道他是想替我擦一把眼泪,可是我知道,我没有流泪,我的眼睛依然明亮,只是身上没有了力气。我弟弟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粗重,他的嘴唇在动,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他刚刚说过的话,就像配音一样响彻在呼啸而过的海风里:“哥哥,我看见咱爸爸了……哥哥,我看见咱爸爸了……”爸爸?爸爸,你在哪里?你看见你的儿子了吗?你看见你最心爱的儿子已经奄奄一息了吗?你最心爱的儿子是替最让你操心的那个儿子去死的啊……
二子要死了?我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不会的,不会的,二子永远也不会死的,二子有一个曾经发誓要让他幸福一辈子的哥哥!我猛然跳起来,回头大声喊:“春明,春明快去开车!”猛一觉醒,春明不可能再开车了。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抱起了我弟弟,踉踉跄跄地往沙滩上走……我弟弟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让我无法挪动脚步,腿一软,一下子跪在礁石上,我感觉膝盖被撞得粉碎。我弟弟从我的怀里滚落到沙滩上,惨淡的月光洒下来,他跟月光融在一起了,他的喘息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急促。借着月光我看见,我弟弟的胸口上汩汩地淌着鲜血,这些鲜血越来越稀,越来越少……我的心全都碎了,我几乎看见了自己的心脏破碎的情景,它从中间的位置开始裂缝,逐渐往四周扩散,最后轰然一声炸开了。我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就那样跪在我弟弟的身边,一遍一遍地喊:“二子你别吓唬我,二子你别吓唬我,二子你别吓唬我……”
我弟弟的呼吸没有了,一缕轻烟从他的身上冒出来,一抖一抖地飘向了那轮很远很远的月亮。
抬头看着那轮黄澄澄的月亮,我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春明躺的地方。
春明睡得可真安详啊,月光洒在他清秀的脸上,他的脸很干净,他的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我站不起来了,艰难地偎到我弟弟身边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具没有骨头的僵尸,身后的痕迹犹如一条蛆虫爬过。
我没有亲人了,我再也不能鼓励自己让自己的亲人过上幸福的日子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远处的爆竹声又响了起来,这些爆竹声越来越大,就像刚才的枪声一样。
尾声
1999年12月1日,杨远被喊了出去,这一天是我来到这个号子的第四十三天。时间不长,杨远回来了,他的脸色蜡黄,像是大病了一场似的。我没敢问他这次出门是因为什么,就那么偷偷地看他。他倚在墙上闭了一阵眼,突然说:“好了,是该结束的时候了。”说着,一欠屁股,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纸,冲我一抖:“看吧,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下一步咱哥儿俩就该各奔前程了。”我接过那几张纸,一行大字赫然在目:《刑事起诉书》。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大体意思是:被告人杨远在1993至1999年期间,策划组织了一个名叫“义祥谦”的带有黑社会性质的犯罪团伙,该团伙首要成员有:杨远、董启祥、金高、林武、常青。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