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4-12-13 14:17      字数:4900
  钟仪已经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喊着奶奶奶奶一边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院子里的哭声顿时高涨,睿阳好像才明白过来,一股热热的气涌上喉咙口,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
  是眼泪吗?真的是眼泪吗?我终于可以哭了吗?终于可以了吗?……
  再也忍不住地大叫了一声,睿阳跪倒在地上,痛哭着向院子里爬进去,外婆,我来了!我来了!你最疼的外孙子回来了!在你的八十大寿上抛开一切回到自己情人身边的不孝的外孙回来了!你听见么?你在天之灵,狠狠地惩罚我吧!我为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前途,亲情,一切……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把我甩了……狠狠地,伤了我的心……
  上天在惩罚我吗?我连您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吗?那么疼我的外婆,希望我得到幸福的外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连您都失去了……
  连我的最后一个避风港,都失去了……
  正中间悬挂的外婆的遗照,慈祥的眼睛注视着他,睿阳下意识地伸手向胸前摸去,摸了个空才意识到外婆给自己的翡翠玉坠已经丢在夏君杰那里了,自己在他的怀抱里迷失了心,连这么重要的东西都放弃了,那最后的一天,和外婆的最后一面,还记得外婆对自己笑着说:“我一个老太婆了,还盼什么呢,只要你们好,我就什么都满足了……”
  外婆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阳阳,在外面不容易,你也要保重啊……”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外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得到幸福……我连您,最疼我的人,都失去了。
  他撕心裂肺地哭着,像是要把所有的所有的悲伤,所有的痛苦委屈不甘,全都哭出来,在这世间曾经是最疼爱自己的人灵前,把自己的心赤裸裸地剥出来,让所有的伤口,所有的鲜血都曝露在她面前……
  外婆,我回来了……您看见了吗?我回来了……
  小镇上的人这些天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钟家阿婆的丧事,也算是喜丧了,几乎是每一家都收到了寿碗(这是偶们这里的规矩啦,年纪大的人去世后,家人会送亲戚朋友碗,表示的意思大概是希望借老年人的寿,可以吃上和他一样多的饭吧),也几乎每一家都去了人吊唁。
  他们说:老年人真是有福啊,活了八十年,什么样的风波都经历过了,撑过了那些动荡的岁月,儿子女儿在镇上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了,各个小家庭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可是都过着和美的小日子,没有出什么让大家看不起的丑事,平平安安地过日子,比什么不好呢?第三代里面,还有两个在大城市工作的孩子,孙女儿是医生,不用说了,做梦都梦不来的好工作,女孩子能这么出息真是羡慕死了周围的邻居,外孙子在什么公司里工作,清清秀秀的男孩子,拿那么多的钱也一点不张狂,上次钟家阿婆做寿,一下子就出手八万,好孝顺啊,这次回来奔丧,从门口一直哭着跪爬到里面,抓住灵桌死都不放手,多少人来劝都不管用,直到哭得昏过去,真不枉了钟家阿婆从小像亲孙子一样地疼他。这样心实的男孩子,谁家的姑娘嫁了他,可真是好福气。
  这些话,睿阳是听不见的,这些天他一直守在灵前,以前以为干涸的泪水在此时竟然有永远流不完的样子,什么时候只要抬头一看见外婆的遗照,泪水就会不由自主地滚出来,他没有去擦,就让眼泪这么流淌着。
  按照规矩,他是外孙子,本来可以不必日夜守在灵前,可是他自动地和钟仪一样披麻戴孝,跪在灵前的垫子上,连母亲都过来劝他回去歇歇,他只是倔强地摇着头,一步也不离开。
  他不是没看见身边钟仪忧虑的眼神,母亲担心的样子,可是他没办法,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解脱他心灵的撕裂,为了外婆,为了夏君杰……为了爱自己的人,为了自己爱的人……
  终于有一天,深夜里,表哥们过来换班,让他和钟仪去后面歇歇,他死也不肯,还是跪在原地,钟仪没办法,只好留在原地陪他。
  寂静的夜里,只听见身边钟仪的呼吸声,和蜡烛燃烧的声音,风吹动着白色的幔帐,整个家里,都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外婆还是那么慈祥的笑着,看着他们。
  “我说。”钟仪用哭过之后沙哑的嗓子说,并不看着他,“你没事吧?”
  睿阳默然地摇着头,稍微挪动了一下跪的发麻的膝盖。
  “可是……睿阳,你真的没事吗?”钟仪还是不放心地问,“看见你这么哭……我很担心。”
  “不用……”睿阳终于转过脸看着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但是没了起初的呆滞和木然,柔和地看着她,“谢谢你,钟仪,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
  钟仪撇了撇嘴巴:“我受宠若惊呢,自己人,说这些干什么。”
  睿阳望向燃烧的蜡烛,轻声地说:“我早想说了,钟仪,从小我们就在一起长大,你是最了解我的,后来,我痴迷地爱上了他,也只有你,一直听着我的胡言乱语……后来的事,你也一起和我承担着,包括……最后的后果……”
  他垂下了头:“真是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许……永远都沾不起来了。”
  “别胡说!”钟仪一下子凶了起来,“你就不想想姑姑姑父吗?你可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了!睿阳!你别再糊涂了!”
  爱上他,是我糊涂吗?你到现在也是这么认为吗?连我,都开始怀疑了……我爱上他,到底是应不应该呢?
  睿阳勉强地一笑:“现在不会了,我忽然发现,原来,还有一些事情,是比爱情更重要的……你说得没错,我不能为了爱情失去一切,我还有家人,还有父母……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亲人了……本来,还有外婆,可是,外婆已经……”
  钟仪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看来,保守秘密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可是……”睿阳看着地上的垫子,低沉地说,“我还是会感到痛……还是会……所以,你就让我哭吧,我只能在这个时候,痛快地大哭一场,然后,我就会好了……”
  他低低地又对自己说了一遍:“然后,我就会好了……”
  我就会忘了他……继续活下去……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正常地活下去,结婚生子……你也一样吧?夏君杰?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段回忆,也许你已经忘了我了……
  我也希望,你仅仅是我生命中的一段回忆,而不再是我生命的全部……
  会好吗?
  会的吧?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一辈子……等到我闭上眼睛,永远睡去的那一天,我总能把你忘记的……
  所以我,会好的。
  外婆的丧礼结束了,不管是多么浓的哀伤情绪,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总有被冲淡的一天。所有的人们都恢复了原来的生活,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日子总是要过的,不管一个人有多么痛苦,只要不死,总要挣扎着活下去。
  睿阳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第一次安稳地醒来,这几天的疲劳悲伤,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这一觉,他睡得像死了一样沉。
  熟悉的环境,自己的床,自己的房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早已熟悉的老房子的味道,蓝色的窗帘拉着,外面的树枝上,一只鸟在叽叽喳喳地叫着,间或听见父亲在摆棋谱,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他没有起身,静静地享受着难得的悠闲,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是母亲的脚步声。
  “快过来帮忙啊!就知道下棋下棋!”
  然后是父亲的声音:“啊?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干什么?一路走回来也不怕累着。”
  “正好看见有活鱼,买了几条,中午做出来,儿子醒了吗?”
  “没有,门关着,还在睡呢。”
  “让他睡吧,这几天,可是累得不轻。”
  母亲轻手轻脚地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传来了锅碗瓢盆的声音,如此熟悉,听了二十几年,却只在现在才发现是那么亲切,平时睿阳是很不喜欢下厨房的,钟仪也不喜欢,她说幸好她身上的来苏水味道重,不然就和母亲姑妈一样,是一股浸在油烟中,怎么也洗刷不掉的厨房味道。
  夏君杰未来的妻子,应该不会是个常下厨的女子,应该和他一样,是那种高高地站在社会顶端,过着优越生活的所谓新贵一族,他们新家的厨房,一定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油污的。
  他会幸福吗?这样的生活,是不是一定就比平民的生活要来的幸福呢?
  睿阳翻了个身,带点自嘲地笑了:终究,他和夏君杰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所谓爱情,也只不过是一场梦……
  门又开了,传来钟仪脆脆的声音:“姑妈,姑父!”
  “钟仪啊,快进来坐。”父亲拖着自己的那把竹椅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钟仪急忙笑着说:“姑父你坐,别招呼我了,我妈叫我把这些菜送过来。”
  “大嫂真是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亲热地迎上去,“这么客气,自己留着吃就好了……留下来吃饭吧,今天姑姑给你做鲜鱼汤,这几天可累坏了你。”
  “哇!鱼汤耶,姑姑是给睿阳做的吧?他起来了没?”
  “还睡着呢,来,跟姑姑进来坐啊。”
  睿阳一听就知道钟仪是来找自己的,他支起身体,提高声音说了一句:“我起来了。”
  “那你们姐弟俩聊聊吧,他也怪闷的,唉……”母亲叹了口气,“等会儿留下吃饭啊。”
  “好。”
  钟仪推开门走了进来,睿阳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还穿着睡衣,他略有些尴尬,指指椅子说:“坐吧,找我?”
  “嗯。”钟仪穿着素色的衣服,头发上扎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坐下来刚要开口说话,母亲端着一盆枇杷进来,看见睿阳还坐在床上,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放下果盆走了出去。
  睿阳倒很奇怪,他已经做好准备硬着头皮被母亲数落一顿了,结果居然什么也没有!他诧异地看向钟仪,后者正挑起一个最大的枇杷在那里认真地剥皮。
  觉察到他疑惑的眼光,钟仪无辜地耸耸肩:“我不是故意说谎骗人的,但你这次回来,瞎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姑姑一个劲儿地问我,连我妈也跟在里头问,我只好说是因为你没请下丧假,但又想赶回来,所以自己辞了职,连女朋友也吹了……他们居然信了。”
  睿阳怔住了,心里百味杂陈,呆呆地看着钟仪。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钟仪嘀咕着说。
  “我知道……”睿阳嗫嚅着说,“谢谢你……”
  “傻子。”钟仪简单地表明了自己的羞涩,又拿起一个枇杷吃着。
  “你……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假不好再请了,急诊室缺人手。”钟仪吐出核,含糊地说,“姑姑担心你的工作,前几天已经到处托人了……好像镇上的小学需要一个临时的语文老师,你先去试试吧。”
  房间里有一阵的沉默,只有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钟仪似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又一个的枇杷上,认认真真地剥着皮送进嘴里,然后再把光滑的核小心地吐到盘子边上。
  慢慢的,睿阳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想和你一起回去。”
  钟仪忽然停止了咀嚼,目光古怪地看着他。
  睿阳疲倦地向她笑笑:“别想歪了,我还不会傻到重蹈覆辙,我只是想……把所有的事情做个了解,你明白吗?”
  他轻声地说:“我不会再为了他伤害自己,我保证……我只是想……还给他,把我的爱还给他……”
  这句话说得十分奇怪,但是钟仪似乎明白了,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决定了?”
  “决定了。”
  “到时候不要哭啊。”
  睿阳微笑了:“不会的,我所有的泪,都已经流完了……真的。”
  正如我所有的爱,都已经给了你……
  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车站附近的电话亭旁,睿阳睿阳的心忽然乱了;他努力地吸口气,瞪着电话,仿佛那是一个怪物。
  不是不记得夏君杰的电话号码,那六个数字已经深深地刻入他的心,他的骨,他的记忆。。。。。。一生一世,再也忘不掉。
  可是,明明早以下了决心的,在这一刻,忽然,又胆怯起来。睿阳—你要勇敢啊,如果你还想有勇气走下去,你就必须要面对夏君杰,亲口对他说出“再见”这样的话—大家就可以心平气和地分开,各自走各自的路了。。。。。。
  也许,还要对他说一声“对不起。。。。。。”
  他终于拿起了电话,狠狠吸了一口气,怕自己会反悔似的,飞快地投了币按下号码,短促的三声响过之后,传来熟悉的温柔声音:“喂,夏君杰,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