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
卡车 更新:2024-11-23 10:35 字数:4948
“她可有趣了。”提起这个总闹笑话的女同事,陆苍鸿就不禁想笑,“她是道地的美国人,她家是查理斯敦有名的世族,可却让这个宝贝女儿一个人到非洲来工作……不过我也真佩服她,她去年来的,直待了十个多月才终于承认自己吃不了这种苦,打道回府。”
她是为了你才勉强自己留这么久的,你不明白吗?傻瓜。
方紫筠颤着唇,有股冲动想反驳陆苍鸿,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口。
他一向看人看事看得那么透、那么清楚,不可能感受不到总爱跟在他身边晃的米雪儿对他的情意,也许……他是不想点破吧。
总之,不干她的事。
不干她的事──“……说完了我的故事,也该换你了,紫筠。”
她一愣,迎视他深邃的眸,那其间荡漾着柔柔波涛。她望着,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正在其上载浮载沉──“告诉我你跟陈君庭怎么一回事。”
“该轮到我被审问了吗?”她半开玩笑,却在他认真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终究逃不过这个话题,只得轻轻地、幽幽地叹息,“他说他不再爱我了,就这样。”
“不再爱你?”陆苍鸿剑眉一皱,“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她摇摇头,“他说他其实不爱她。”
“那么,的确有这么个女人了。”
“嗯,张凯琪,你也认识的。”
“张凯琪?”他微微吃惊,“我们的国中同学?”
“嗯。”
“原来是她啊──”陆苍鸿沉思着,一幕幕国中时代的回忆在他脑海迅速浮掠,他似乎有些明白了。“陈君庭跟张凯琪在一起?”
她默然,轻轻点头。
“而陈君庭说他并不爱她?”
“他是那么说的。”
“是吗?可是张凯琪却爱他很久了。”陆苍鸿低低叹息,为多年不见的女同学感到淡淡悲哀。
“张凯琪爱他?”乍然听闻此消息,方紫筠不觉惊愕,“可是……君庭说,他们其实并不爱对方──”
我们之间虽然没有爱,可我们了解彼此,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同样软弱卑微的平凡人,不像你们这么坚强。
到现在,方紫筠还深深记得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后,陈君庭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他便与张凯琪一起飞到巴黎去了。他去学画,而她则经营一家属于自己的画廊。
“他就这么走了?”听完她的叙述,陆苍鸿无法不感到愤怒,“就这么抛下你们母女俩?”
“不,不是的,其实他都有按时寄钱来──”方紫筠连忙解释,“他并没有忘了自己对枫盈的责任。”
“是吗?”
“是的。”她点头,半晌,忽地冒出一句,“其实这也该怪我。”
“怪你?为什么?”
“因为我虽然嫁给了他,却似乎从来不曾真正在他身上用过心……”
“你不曾对他用过心?”陆苍鸿瞪她,一向宁定的心海掀起不平的波浪,“你照顾他、照顾他的孩子、照顾他的家庭,他有什么不满、什么委屈,哪一回不是在你这儿求发泄、求安慰?他有没有想过你也有不满,也有委屈,为什么不是他来体贴你的心情、来照顾你呢?”他紧紧攒眉,下颔急遽抽动的肌肉显示了他内心的激动,“为什么你在他面前总要扮演母亲,而他在你面前永远像是个孩子呢?为什么?”
他激动地质问着她,她却只是愕然,无法回应。
她像个母亲,而君庭像个孩子?
她从来不曾这么想过!
可当陆苍鸿如此质问她时,她忽地领悟到她与陈君庭的关系确实如此。她的确像母亲多些,而他确实像孩子多些。
“为什么你总要为他说话?紫筠,”陆苍鸿问她,语气既是无奈,也是失落,“在他如此对你之后,你还依然这么深爱着他吗?”
“我……深爱着君庭?”
“一个女人若不是深爱着一个男人,又怎会甘愿成为永远为他收拾一切的母亲呢?”他涩涩地道,神色微微黯淡。
她掩落墨睫,默然不语。
※※※
没错,她原来是爱他的,真的爱他。
她爱他如一个孩子,一个最可爱、最让人心疼的小男孩,她要自己好好地待他、宠他,好好地照顾他。
是的,她的确爱他,她爱他如子。
但一个女人是不可能永远在心爱的男人面前只扮演母亲的,她有时想要成为任性的女儿,有时想成为撒娇的妹妹。
而一个男人更不能容忍自己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希望自己是足够强壮的,能够为他的女人遮风挡雨。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君庭终于会与她走上离异之途的原因。
因为他不想只是一个孩子,而她不想只是一个母亲。
所以她永远不够爱他,而他永远感受不到她像一个女人一般依赖他。
她终于明白了,明白她与君庭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可她不明白的是,她对另一个相识十多年的男人又是怎样一份难解的情感呢?
而他对她又是怎样的感觉?
“苍鸿,你为什么突然回来?”那夜,在黎明到来前,她轻声问他。
他沉默许久,“……我不放心你。”
“可是我很好啊……”
“是啊,你写给我的每一封信、跟我通的每一个电话都说你过得很好,要我不必担心,可是,你却没告诉我你跟陈君庭离婚了,你没告诉我这几年都是你一个人带着枫盈生活,没告诉我他就这么把你们母女俩留在台湾……”
“苍鸿,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紫筠,为什么要瞒着我?”
“因为我不想你为我担心。因为我不想──”她深吸口气,终于沙哑着嗓音坦承,“我不想你为我回来──”
一念及此,方紫筠忽地叹息了,掷笔起身,端着马克杯来到阳台,抬头望向天际明月。
明月半满,依旧莹然清澈。
她痴痴地凝望着,杯口送入菱唇,浅浅啜了口咖啡。
咖啡已半凉,微微苦涩。不过无妨,她就爱喝半凉的咖啡,她喜欢将一杯咖啡由香浓暖热喝到苦涩冰凉,喜欢细细品味这其间含蓄而隐微的变化。
她仰起头,一面任微凉苦涩的滋味在舌间回旋,一面漠漠悠悠地喃喃自语,“我不想你为我回来,因为我不想成为你的女儿,你明白吗?苍鸿。”
苍鸿,苍鸿,苍鸿,苍鸿……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数年来总在她梦里百折千回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
※※※
她不想成为他的女儿,可她却发现自己正逐渐依赖他,不只她,盈儿也一样。
她们俩都依赖他,都喜欢他,都盼着他经常出现在她们家里,盼着他与她们一起吃晚餐、聊天,假日的时候带她们出游。
甚至她与盈儿之间几年来冷淡的相处模式,也得靠着他来当两人的润滑剂。
盈儿不听她的话,却肯听他的,她谁都不服,就服她这个了不起的鸿叔叔。
她真的不晓得该拿这孩子怎么办,尤其在这个下午,当她接到一通来自学校导师的电话,希望她能立刻到学校去谈一谈。
“她跟同学打架。”
导师简单地解释,方紫筠却听得心惊胆跳,匆匆忙忙赶到学校去。在跟枫盈的导师谈了大约半小时后,她不能不对这个令她伤脑筋的女儿生气。
“枫盈,你为什么要跟同学打架?”两人刚刚踏进家门,她便忍不住质问枫盈。
陈枫盈的反应是瞪她一眼,接着踱向厨房,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开水。
她不能不为这样忤逆的反应感到愤怒,“枫盈,回答我!你跷课逃学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找放学途中的同学麻烦?”
“我才没找他们麻烦!”陈枫盈一面喊,一面用力一挥手臂,玻璃水杯在流理台上击出清脆声响,“是他们挑衅我!”
“他们挑衅你?”方紫筠一脸狐疑,“他们干嘛要那么做?”
“我怎么知道?”陈枫盈一翻白眼。
“枫盈,告诉妈妈实话,究竟是……”
“我说了不是我去招惹他们,是他们来招惹我!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陈枫盈恨恨地瞪她,“你真以为我会笨到去找那些都比我身材高大的同学麻烦吗?”
“枫盈!”她实在看不惯女儿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气得面色发白,全身颤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又逃学,又跟同学打架,你怎么……变得这么坏……”
“我才……我才不坏!”陈枫盈倔强地反驳。
“不坏?不坏怎么会经常不到学校上课?”方紫筠语气严厉,“不坏怎么会跟同学打架?你明明就不对,还要为自己找借口!”
“你──”陈枫盈瞪她,小巧细致的容颜渲染浓烈愤怒,“我知道你讨厌我,你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女儿!你……既然这么讨厌我,当初为什么还要争取我的监护权?”
“我──”方紫筠极度震惊,不敢相信女儿竟这样质问自己,她竟如此激烈地瞪自己的母亲,仿佛充满了恨意。
天!她这个女儿究竟是怎么了?
她张开唇,还来不及吐逸任何言语,陈枫盈清脆的嗓音再度激动地掷落,“我知道了,因为爸爸也不要我对不对?曾外公死了,外公不喜欢我,外婆也不理我,没有人要我,所以你才不得已让我跟着你,对不对?要不是我这个拖油瓶,说不定你早就钓到金龟婿了……”
“枫盈!你……怎么这么对妈妈说话……”
“我偏要说!你就是讨厌我,嫌我拖累你……”
“住口!”
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陈枫盈的话,她伸手抚住热痛的颊,瞪向方紫筠,眼神尽是不敢置信。
“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我──”方紫筠无语,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刚挥出去,她立即就后悔了,尤其见女儿细嫩的脸颊迅速漫开一片嫣红,心脏更是重重一扯,“对……对不起,枫盈,妈妈太激动了,是我不对……”她喃喃道着歉,试图安慰自尊与心灵同时受创的女儿。
可陈枫盈不听她,一双大而圆亮的眼眸狠狠瞪着她,半晌,逐渐漫上朦胧水烟。忽地,她重重一跺脚,“我恨你,我恨你!你……我就知道你讨厌我!既然如此,当初就不应该生下我!”她尖着嗓子喊着,语毕,纤小的身子一旋,翩然奔出了厨房。
方紫筠瞪着女儿疾速在眼前消失的背影,双腿一软,倒落在地。
她背靠着墙,闭上眸,虚软的身子被某种无力感紧紧攫住。
※※※
陆苍鸿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景象。
屋内一片漆黑,连一盏灯也没,只有从客厅落地窗射进来的最后一丝天光,在屋内浮移浅淡的光影。
而方紫筠坐倒在地,背靠着墙,紧闭着眼的脸庞写着无奈与哀伤,低低垂落的肩膀像压着无尽的孤寂与落寞。
陆苍鸿看着,心中大痛。
“怎么回事?紫筠,发生什么事了?”他急忙奔向她,蹲下身,轻轻握住她颤抖的肩膀。
她茫然扬首,迷蒙的瞳眸在认清来人是他时忽地一亮,双手紧抓住他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紧紧攀着他。
“苍鸿,为什么?”她急促地说,呼吸凌乱,嗓音喑哑,“我真搞不懂枫盈,她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骄纵任性?为什么这么讨厌我这个母亲?”
“她讨厌你?怎么会?”他蹙眉,为她仓皇慌乱的模样强烈心疼,“你们是不是发生什么误会了?”
“我……刚刚枫盈跟我吵了一架──”她颤着语音,将今天下午陈枫盈的导师请她去学校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陆苍鸿。
听罢方紫筠慌乱而沉痛的说明,陆苍鸿沉默半晌,好一会儿,才静静开口,“这件事你可能真的误会枫盈了,紫筠,我也认为是那些同学先挑衅她的。”
“为什么?”黛眉一凝,不解。
“其实我上回遇到她时,正有几个同学打算烧她的头发。”
“什么?”方紫筠一惊,“烧她的头发?为什么?”
“我问过她,她说那些同学对她平日在学校的与众不同很反感,觉得她爱现。”
“她爱现?”方紫筠茫然,在仔细咀嚼过陆苍鸿的话语后终于逐渐领悟,怔怔地低喃,“她从来没告诉我她在学校被人欺负……”
“也许她不想令你担心。”
“不,不是的,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太失败了,我不够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