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老山文学      更新:2024-11-05 13:25      字数:4875
  我跟苏眉都松口气,毕竟还剩下一个佣人,境况还不算太坏。
  夫人坐定,看看佣人,佣人马上走进内堂,想是准备茶水。她又看看丹尼尔,丹尼尔咳嗽一声,道:“两位虽是西域先生的代表,但老夫人的话,是必需问他才清楚的。”
  苏眉说:“西域先生有要事在身,我们可以代为转告。”
  丹尼尔摇头说:“他自己的事,可能不会跟诸位说。”
  苏眉的神情马上变得像是在询问:不跟我们说,难道跟你们说吗?
  我心念电转,开口道:“西域先生使用宝瓶的时候我们也在现场,所以,如果老太太想知道详情的话,可以问我们。”
  此语一出,绝料不到这两人的反应如此之大。
  丹尼尔“啊”的一声,神情古怪,似乎不太相信。
  夫人却一下子站了起来,问:“那有没有出现奇迹?”她的声音是优美的,但略带沙哑,分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的嗓子。
  我诧异地望着她。
  她却更情切地问:“奇迹有没有发生,西域有没有看到过去?”
  原来她作为主人,竟也不曾确认这一点,这真是对买卖极不负责的行为。
  我盯住她:“请问阁下就是瓶子的主人,老太太?”
  她“哎”了一声,苦笑道:“你们火眼金睛的,我不过换了皮没有换心,怎么瞒得过你们。”一句话,等于自承了身份。
  我反客为主:“老太太您是宝瓶的主人,难道不晓得瓶子的作用吗?”
  老太太似泄了气,缓缓坐下:“当年我先生临终前留下这瓶子,瞩我万一的时候使用,我却鬼迷心窍一般把它给变卖了……现在,想赎回也不可能了。”
  “万一的时候?什么意思?”
  老太太也不看我们一眼,缓缓道:“事情说出来你们年轻人都不肯相信,但在我们那个年代,我们都相信天命不可违。我先生离开我,是上天注定,他说回来接我,也是上天注定……”
  她红颜未老,但声音苍老,似一幽灵娓娓述说前生事,好不诡异。
  老太太原姓洪,大家闺秀,爹爹把她许配人家时她才十七,心里有点不愿意。那年轻人生得十分英俊,但个子很小,只她一般高矮。
  爹爹说算命先生说全城就他一个年轻人生就贵格,与众不同,但她才不管他贵不贵格呢,要不是新婚那天他逗她笑了起来,兴许她就不让他进新房。
  不过她终于越来越依赖她的夫婿。他真是一个心思剔透玲珑的人,看得穿人家心里想什么,喜什么,怨什么,有他在身边,谁都会安心定气做好事儿。
  她爹的生意越来越好,他们的日子也越过越甜蜜,一晃就是十几二十年,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没有子嗣,幸好她的兄弟很争气,一下一个准儿,早就儿子满堂,大哥的儿子还娶了洋女子,生下个洋孙子来,就是丹尼尔。她爹爹乐得儿孙绕膝,也就没有催逼他们要孩子。
  又是几年过去,一天她突然叫起来,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居然早生了一根白发,他过来,细意安慰,她才发觉,她的夫婿,这么多年竟从未老过。她撒娇说我不依不依,怎么你就不会老呢。
  他安慰他,眉间却是忧色,对她说:“大限已到。”
  她大笑:你口吻好像大戏台词。
  他满脸沉痛,只寒着脸不语。
  她笑着笑着,忽然害怕起来,一把抱住:不要吓我,没有你我怎么活。
  他强作欢容:我们也来定个白首之约,但必须定在五十年,五十年后,我必回来寻你。
  她悲痛,不要不要,五十年太漫长,只争朝夕。
  他抚她头发,傻瓜,中国人不是有句成语“天命难违”?
  昱日,他在家中无疾而终。只留她一锦盒,盒内一古瓶,一短信,信瞩她要等他,若相思难耐时可扔碎古瓶,看到时光倒流。
  她珍藏古瓶,无数个夜晚孤枕难眠,但她舍不得,见过一次,一次以后呢?是不是还要承受更深的刻骨相思?
  五十年太漫长,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得到,尽管他临去时信心十足,信誉旦旦。她带着古瓶嫁了人,又离了婚,爹爹留给她的财产没了一半,磕磕碰碰中她明白谁是她真正想等的人,于是静下心来等,哪怕老死。而时间越是迫近,她越是情怯,自己年华老去,牙齿也掉光了,万一他一如当年那般翩翩年少呢,怎会认识眼前这白发老妪?她宁愿自己等不到,也不要他见到她老去的容颜。真奇怪,人心如此,你期待一样事情久了,就算明知不可能的事情好像也会成真,更何况,他那么认真,君无戏言。
  而她最不想到的五十年终于到了,她的心慌得不得了,整天只是想他见着自己老去的样子会怎样。“纵使相逢应不识”,她情何以堪。
  还是侄孙给她出主意,老太太可以去整容。
  她不相信金钱可以买青春。
  丹尼尔使她相信。
  但青春需要一笔很大的金钱,老太太,她已经是老太太了,手头的积蓄已经不多了,她还想保留着等他回来过日子的,不可能挥霍掉。
  丹尼尔就说:可以把瓶子卖掉啊。反正他也快回来了,而且从没有听过这么奇妙的宝物,很有可能不是真的,卖掉大挣一笔多好。
  假如是假的不是害人么?
  所有的生意都有风险,假如是真的,区区十万块钱肯定有赚,时光倒流,有谁试过?而且买这个来消遣的人肯定花得起这闲钱,这点钱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对我们却是救命钱。
  丹尼尔打动了老太太,她出售了瓶子,换取了青春,不,准确来说,是换得了青春的躯壳,但她的心却无法换去。
  她开始后悔,她居然不能做到优雅地老去,更为严重的是,他没有来接她。
  他没有来寻她。
  没有来寻她。
  他失约了。
  她失去了为之焕容的悦己者,真是讽刺。
  她想寻回瓶子,那是最后的希望,或者说,那是他留给她一个人的东西。
  她变卖家财,倾家荡产凑出银子,就是想赎回希望,却惊闻希望已经不在了,她只有只有询问结果。
  老太太说完了,她望着我们,直直地:“我终于才知道什么是造化弄人。不过,我仍然想知道答案,就是瓶子的事,他有没有骗我?”
  老太太的眼眸闪闪生光,也许映着泪光,满是渴望,我不敢逼视,低下头去,只觉冷汗流了一身。
  怎样回答好呢?
  说真的,老太太无法接受。
  骗她,哪种说法都不行。
  可以回到过去,那不是逼她承认亲手放弃机会?
  不可以回去,让她知道她的情郎最后还是骗她,骗足她一世?
  我犹豫。真后悔替西域接下这烫手山芋。
  “我请你们老实回答我。”老太太喝,老妇的威严。
  我一惊,脱口而出:“西域扔出瓶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但他失望之余,反而回忆起往事,历历在目,他本人也认为如同时光倒流,他十分满意。”
  老太太诧然:“回忆?”
  “是”我一口咬定,“西域先生认为这个行为唤起他当天的回忆,效果等同时光倒流。”
  老太太神色茫然,眼中精光慢慢隐去,喃喃道:“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希望我永远记住他?其实不要瓶子,我也会时时记住他……”她失去精神支持,神情委顿,形态尽像一个老太太。
  我叹口气,朝苏眉打个眼色,站起来:“老太太,我们先告辞了。”
  老太太似没有听见我们的话,兀自在自言自语。
  苏眉朝丹尼尔霎霎眼:“丹尼尔先生,你不送送我们吗?”
  丹尼尔一直不作声,此时有点惶恐的样子,送我们出去。
  刚要踏出花厅,老太太在身后喊:“两位请留步。”
  我们停住脚。
  我心平气和:“太太还有何指教?”
  老太太叹口气:“不要说指教,我想,那个瓶子毕竟是先夫留给我的东西,我愿意用大价钱把它的碎片买回来……”她声音慢慢低下去,“现在金钱对我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只有回忆,与我相伴到老……”
  我心中无限悲悯,一口答应:“太太,我明天就叫人把瓶子送来,不要谈金钱了。”
  老太太感激:“我不知道怎样感谢……”
  我只觉心酸。
  丹尼尔又与我们分花拂柳出去。
  我的心一直酸楚。
  苏眉突然冷笑:“丹尼尔先生,三十万的货你说卖了十万块,你的生意可做得真好。”
  我的注意力马上回到这事来,不禁质问他:“那是老太太的棺材本,你怎么骗得下手?”
  丹尼尔神色惨然:“我欠纽约黑帮二十多万,走投无路。”
  “那也不该骗老太太,我的天,那是她毕生精神寄托。”
  “我知道,但我拿不出钱,就会死,我死了,就更没有人陪老太太聊天。”他居然振振有词。“你们也看见那伙黑衣人了,他们都是来监视我的,因为瓶子是用来还债用的,所以后来他们比我更紧张。妈的,后来钱到手了,他们就不再管我的死活。”他说着,突然冒出了句粗活,好不刺耳。
  我愣了愣,气愤:“你这无赖。”
  丹尼尔看着我:“其实你们刚才是骗老太太的对不,宝瓶是可以看到过去的是不是?”他不待我们回答,嘻嘻笑起来:“不然你们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还害得我想躲起来呢。你们得了好处,就不要管人家的家务事,反正现在老太太对你们的解释还算满意,就不要追究了吧。”
  我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无赖的人,扑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丹尼尔给我打得愣在那里。
  我还想踢他两脚,苏眉上来紧紧抱住我双臂。
  我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连至亲都骗,连老人都骗,老太太的一生希望都给你毁了,你不是人!”
  丹尼尔捂着脸,慢慢说:“你们刚才没有听见老太太说金钱对她已经没有作用了吗?其实瓶子卖得十万块还是三十万她根本就不关心,既然决定卖掉瓶子的人是她,你们就不应该怪我。如果要怪,也只怪我心软,带了你们来见她。”
  他的话还是无赖,但是实话。
  我突然发现,老太太的悲剧由她自己造成,与人无尤,就算丹尼尔有过错,也只是犯了出点子的错误。
  我慢慢的气平了,对他说:“明天同样时间同样地点,你来拿瓶子碎片吧,我不要自己来看老太太。”
  丹尼尔耸耸肩:“你看,也只得我肯为老太太做这许多事。为了把瓶子卖个好价钱,我先扔了一大堆钱去请你们侦探社出面,又请了那么多人去把那些有可能买瓶子的人的底细摸清楚,然后再打动他们来参加拍卖。不是我做了这许多事情,瓶子就算是稀世珍宝,一万块也未必能卖出去。”
  仍然碍耳,但也不怎么恼他了。
  我冷冷说:“你只要找到一个人肯当冤大头,其他的人就会容易上当得多,这是最低级的传播心理学。你不必得了便宜还卖乖,卖出个好价钱来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着想?”
  丹尼尔一愣,嘿嘿笑了起来。
  苏眉放开我,却不断给我使眼色。
  上了车子,苏眉抱怨:“瓶子是西域的,不论碎还是不碎都一样,你怎么好随便答应人家,老是感情用事。”
  我想一想,真是的。但,那老太太真不知道有几天好活了,不答应她我们良心怎么平安。其实,我更为担心的是我们不答应的话是出不了那个门口的。希望那些碎片能带回她的回忆,陪她共度余生吧。
  回到侦探社,康文居然先我们一步回来了。
  他告诉我们一个惊诧的消息,接他去见面的居然是“三A”党。
  “来接我的人一眼看出我不是西域,但是他马上表明身份,并说他们想跟我面谈关于瓶子情况。我想丹尼尔那边是可以再约的,而‘三A’更难找,所以就决定先跟他去了。”
  “我见到‘三A’的人时,感觉其中一位东方女郎很像你们的朋友,而且她显然十分不安。更跟我暗示不要透露真相。所以我最后只是说奇迹没有发生,不过西域回忆到过去种种,是另一种形式的时光倒流。他们有点失望,就送我回来了。那神秘女郎似对我有话要说,临行时偷偷给我这个字条。”
  我把字条展开,上面潦草的写着:倾城、苏眉:我过得不错,有空来找你们。替我问候西域。
  真的是阿舞,我叹息,他们再次缘吝一面,所谓天意弄人,不过如是。
  康文看着我说:“看来你猜对了,你们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