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保时捷      更新:2024-11-05 13:24      字数:4697
  我们屏息到了公主床榻之前,跪俯于地,抬头看向榻上,只见华阳公主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她眉目之间颇似独孤贵妃,却另有一种天然而成的高贵仪态,就像……我蓦然想起,有过一面之缘的太子李汲也曾给我这种感觉。华阳是他的异母妹妹,自然有几分相似。公主卧病在床,太子不知是否前来探视过。
  正自思忖,耳边只听得一缕娇若游丝的声音道:“你是谁家的女儿?”正是华阳公主,她的目光分明是向我望来。连忙答道:“奴婢舅父崔佑甫,现任翰林院中书舍人。”她接着问:“你是几月生辰?”我忙答道:“奴婢生辰是五月二十六。”她转向独孤贵妃道:“母妃,这个妹妹与我同月所生,让她留在这里陪我说说话可好?”独孤贵妃见女儿开口说话,早已喜不自胜道:“乖女儿喜欢,有何不可?让她在此陪你就是。”高公公面上微露难色,道:“娘娘,那岂不是缺了一人……”独孤贵妃柳眉微蹙道:“莫非还要本宫教你如何办事不成?你若办不来,以后这西宫之事,你也不必管了。”高公公察言观色,忙跪下道:“娘娘恕罪,奴才该死,一时糊涂了。让崔大人速速补来就是。”言毕即带芙晴等人退出。
  公主房中便只剩下我一人跪在那里,我见昨日威严端庄的贵妃,在爱女之前,却是一片慈爱温和之色,不禁想起父母,不知家中诸事可好。独孤贵妃道:“给姑娘赐座。”我起身谢道:“奴婢谢贵妃娘娘。” 独孤贵妃道:“以后你陪伴公主,在本宫之前,不必自称奴婢。你舅父多年来襄助国相,忠心可鉴,无须见外。”一时又问了些我家中之事,父母何业,姐妹年庚等,华阳公主亦颇有兴趣,认真听我回话,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正说着话,只听得外面小内侍恭声报道:“皇上驾到!”我不及多想,昨日楚昭容训导之接驾礼仪正好派上用场,跟随在独孤贵妃之后,跪伏于地,口中说道:“皇上万岁,奴婢恭迎圣驾!”贵妃也自行礼,一声淡淡的“免礼平身”,我们方站了起来,与贵妃的随侍宫女冰桐站在一起。
  只见代宗皇帝轻轻走至华阳公主床前坐下,看看她的脸色,眉头舒展开来:“今日气色似乎好得多了。”华阳乖巧地依偎入皇帝怀中道:“父皇洪福齐天,每日来看望儿臣,儿臣自然好得快。”皇帝轻抚她的头发道:“你虽是好些了,还是有些虚弱,须得好好调养休息。”公主本自恹恹欲睡,此时在皇帝怀中,渐渐合目睡着。我眼见皇帝对公主关切之情,不由想起父亲昔日也是如此待我,舐犊之情,无论普通百姓还是帝王之家,却都是一般。
  贵妃也很是开心,看到我,似想起一事,对皇帝说道:“臣妾有一事禀告皇上。国相所选为公主祈福之女今日已进宫,公主因喜欢中书舍人崔佑甫之甥女,臣妾便让她在此陪伴公主。因非宫女编制,肯请皇上意旨。”眼光向我轻轻一瞥。我已然明白其意,分明是准备将我召入宫中随侍公主。心中一片茫然,不知独孤贵妃有此打算,但事已至此,无计可施,只得出列,跪伏于皇帝面前道:“奴婢杨茉语,愿入宫陪伴公主!”
  只见皇帝转过身来看我一眼,态度和蔼,对独孤贵妃道:“如今六宫之事皆托付与贵妃,你尽可自行决定,拟旨宣她入宫即可。”贵妃言道:“谢皇上恩典。臣妾深恐行事有所差池,还是禀告皇上为妥。”皇帝含笑视她道:“贵妃谦恭自持,多年来朕深为感佩。若是沈妃归来,定然也会视你甚重。”贵妃神情略有一变,随即笑道:“皇上褒奖,臣妾愧不敢当。沈姐姐兰心慧质,睿智坚贞,六宫中人,莫不以其为典范,臣妾亦然。只盼上天护佑,早日归来,与皇上团圆,亦是臣妾之福。”
  皇帝听罢笑道:“贵妃深知朕意。今日早朝尚有议而未决之事。朕须得去御书房一趟,上阳宫人谨记,尽心伺候公主,待公主病愈,朕皆有赏赐。”宫人皆跪下恭送圣驾离去。
  这边独孤贵妃方对我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机灵。本宫也未事先问问你可是愿意?”我恭声答道:“娘娘和公主如此提携茉语,茉语惟有尽心伏侍公主以报大恩,有怎会有不愿之理?奴婢心甘情愿进宫,今日对皇上和娘娘所言,句句属实。”贵妃大悦,道:“果然是好孩子,你在上阳宫中,也不必担任杂役,以后只好好陪伴公主就是。本宫定不辜负你今日之言!”
  下午又陪公主说了会话,她想是在宫中闷得久了,又无同龄姐妹,听我讲说宫外之事,十分开心。
  晚膳过后,回到北院,芙晴等尚未归来,便随意沿着上阳宫墙漫步。回想今日,贵妃在皇上面前轻轻的一句话,竟将我纳入宫门,父母尚且不知此事,难道我从此真的要抛家弃父,做一个白头宫女吗?想到父母亲年事已高,弟弟尚幼,芳逸即将远嫁,蕊欣心愿难偿,我如今又要与父母生离,心痛难抑,悲从中来,也未顾及信步来到何处,呜呜咽咽,不由哭了起来。
  我正在伤心,只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你是哪宫的宫女?为何在此哭泣?”这声音似曾相识,我不禁抬头望了过去。
  云间月色明如素
  这一抬头,却是两人同时怔住,来人正是太子李汲。一个月前在路府花园巧遇,若非因华阳公主之病进宫来,我从未料想到自己会出现在宫廷之内,看他的表情,意外之极,犹胜于我。
  他今日与在路府不同,身着明黄太子朝服,头戴金冠,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内监和小侍卫,簇拥而来。而我却是普通小宫女打扮,我这才想起楚昭容训导之宫中礼仪,见了太子是不可如此无礼的,连忙跪拜,口称:“奴婢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他说道:“免礼平身。” 居然伸手相扶,我赶紧自己站了起来,却不知再说什么好。
  他轻轻回首,早有一个小内监恭恭敬敬走了过来,道:“奴婢请太子殿下示下。”他面无表情,说道:“你们先行回宫。告诉娘娘,今日不必等我回来。”那小内监面有难色,看了看我,又不敢违抗太子之命,只得恭声答“是”,跟那几个侍卫转身而去。
  见那些人去得远了,他脸上又浮现淡淡微笑,道:“你如何进宫来了?却又是为何在西宫旁边哭泣?”我刚才只顾着难过,却不料沿着上阳宫墙行走,因距独孤贵妃西宫甚近,不想却已走到西宫来了。想必是因皇帝晚间在西宫,太子从西宫见过皇帝出来,正巧在此碰到我。
  他如此问我,我回想近日来所发生之事,相国寺遇卢杞无意泄露曹先生机密,准备芳逸远嫁,听从舅父安排入宫替公主祈福,不敢拂贵妃之意佯愿做宫女,桩桩件件,竟无一件称心之事。思绪一乱,眼泪早已如断线一般,簌簌而落,却是一件也无法宣之于口。
  他走近一步靠近我身旁,伸手轻抚我的头发,柔声道:“你小小年纪,有何等事情让你如此伤心?有什么事情不妨告诉本宫,本宫若能帮你解决,自会尽力而为。”他轻抚我发丝之动作,极似父亲,我想到进宫之前那日,连父亲之面也未曾见到,如今在家定是担忧我们在宫中境况。今日之事他若得知,眼见女儿被宫廷所拘,又无可奈何,不知会何等黯然伤神。我神思恍惚,似乎感觉面前之人,就是温和慈爱的父亲,不觉投入他怀中低低啜泣。
  不料甫入太子怀中,一缕御制龙涎香气夹杂着男子气息将我唤醒,我蓦然惊觉自己失态,正要脱身离开,却发觉他轻轻一带,反而将我整个人都拥入怀中。抬首而望,只见他一双幽深的明眸正凝视着我,似笑非笑,眼中流露出的光芒却甚是怪异。我登时红晕双颊,羞愧、惶恐、不安齐齐涌上心头,却是低头不敢看他。他俯首在我耳边低低言道:“你既如此待本宫,本宫岂会轻易任你离开?况且本宫又早已不是第一次抱你。”我知他定是误会我适才之举,急急道:“茉语愿将心事告诉殿下,请殿下放手。”情急之下忘了自称奴婢,他却不以为意,亦笑道:“你且先说出今日遭遇何事,如此伤心?”
  我别无他法,亦不敢再看他的眼神,只得低头说出这几日来入宫情形,因涉及我为宫女一事,想到太子虽是温和,毕竟是皇家中人,不敢明言,道:“奴婢只是想到那日不曾与父亲话别,担心父亲牵挂,故此有些难过。”言毕又说道:“奴婢现下都已告诉殿下了,恳请殿下……”却是不好意思说出,他见我确实有些不自在,遂将我放开,却又携起我的手道:“今晚月色甚好,你陪本宫走走吧。”我抬首仰望,只见一轮明月,半遮半隐于云间,朦朦胧胧,美不胜收。
  我随他行至不远,只见有一小湖,回廊曲折宛转,湖中央有一个小小凉亭,粉红纱幔随风飘拂,回廊之上悬挂的宫灯映着潋滟微波的湖水,闪闪烁烁,疑似梦境。想到家中凌波水阁,不禁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只听得他也轻叹道:“你虽如今与父母暂时分别,却都在京中。父皇待宫人甚是宽厚,日后自然有见面之机会。总好似不知父母所踪,问安之礼虚位以阙。”
  我早已听说过太子母亲沈妃之事。沈妃祖籍吴兴,因品貌出众选入宫中为广平王正妃,那时的广平王即是今日的皇帝。生下升平公主和太子不久,因叛乱落入乱军之手,被拘禁于东都洛阳;待收复东都之时,却已不知其踪,存亡莫测,多年找寻依然杳无音信。宫中至今未册立皇后,可见皇帝心中,犹自抱有一线希望,期待沈妃归来。独孤贵妃深蒙圣眷,却依然无法让皇帝忘却沈妃,足见皇帝用情之深。今见太子如此叹息,知他是因见我思念家里,想起母妃沈氏,心中略有一丝歉疚,道:“都是奴婢不好,不该对殿下讲这些心事,若是影响殿下心情,奴婢万万担当不起!”
  他闻言笑道:“本宫心绪如何,对你那么重要吗?”我面上一红,本是好意劝解,却被他如此一问,只得避而不答。他举手轻抚我面颊,低头柔声道:“本宫今日再见到你,其实是很开心的,你不必如此自责。只是你也不要过于想念家里,女子长大,迟早是要离开父母的。本宫倒是希望你能和本宫一样,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我当时并不解其意,心中想道:“你贵为太子,宫廷自然是你的家,可是你的这个家对于一个民间女子,却只能是一个樊笼,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便失去了自由。”嘴上却只能说道:“奴婢谢殿下教诲,奴婢决不三心二意,定会好好在宫里当差。”
  他微笑道:“若果然如此最好,本宫亦可放心了……时候已然不早,你也该回去了你如今可是住在西宫?”我答道:“奴婢奉贵妃娘娘之命陪伴华阳公主,现在住在上阳宫。”他闻言点头,却道:“如今已经走得太远,本宫送你一程吧。”我尚未反应过来,早已被他环腰抱起,轻掠而去。
  到了上阳宫偏门,他放下我,似想起一事:“本宫前日给你的金牌,可带在身边?”我答道:“奴婢已带进宫来,悉心收藏,殿下放心。”他凝视我半晌,道:“很好。如有事需本宫相助,就带金牌来东宫。你只须记住,东宫之门,可随时为你而开。”话音一落,便起身而去,空气中仅余下一抹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悠悠剑佩入炉烟
  我自偏门而入,几步便穿过几重宫门,回到房里,只见芙晴已经回来,正坐在桌旁,望着那盏宫灯出神。灯光映照在她脸上,一层淡淡光晕笼罩,如同含烟垂柳,殊为美丽。我以前觉得姐妹之中蕊欣最美,竟不曾注意到这个妹妹早已出落得如同出水芙蓉,楚楚动人。
  她听见关门之声,见是我顿时笑靥如花,起身忙道:“姐姐回来了!伏侍公主可累么?”我知她以为我才从公主寝宫出来,也不分辩,道:“不累。你们今日情形如何?”她答道:“法师每日作法两次,给公主赐了道号琼华真人,我们只须跪拜在那里即可,每次不过一个时辰,并不繁难。不知姐姐在公主那里,可有劳累?”
  我明知跪拜一个时辰不动,绝对不是容易之事,她如此说分明是怕我担心于她,还恐我受了委屈。想到如今在宫中只有我们姐妹二人互相依靠,她又如此乖巧懂事,亦不愿她为我担忧,遂笑道:“我那里可轻松多了,只须在公主醒时陪她说说话,睡时即可退下。贵妃娘娘亦吩咐我不须担当宫女杂役呢。”她点点头道:“如此就好,我一直担心姐姐,怕公主不好伺候。”言毕,又对我说道:“姐姐,我们今日在法师那里,见到了四皇子呢,听说他已经封了韩王。”我知道韩王李汾乃华阳公主嫡亲兄长,到上阳宫应是常事,不以为意,嘱咐她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