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10-30 19:25      字数:4797
  “亲爱的,我们——我们过得很舒服呀,你究竟在烦恼什么呢?”
  她问过他五六次是否是为婚礼之事而困扰,是否是他不想娶她了。如果她再问他,他可能会说是,但他知道她现在不会在他们的火炉前面问这个问题了。
  “我没有在烦什么。”他很快地说。
  “那可不可以请你不要这么辛勤地工作呢?”
  她以哀求的口气问他,然后同时出于她自己的愉悦和预期而上前拥住他。
  他无意识地——仿佛那完全不算什么似的,他心想——吻了她,因为他知道她期盼他这么做。她会注意到的,他心想,她总能在一吻之中注意到最细微的差别,而他也很久没有吻她了。她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对她而言似乎只是他体内的改变的确过于巨大,大得让人什么也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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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盖伊走过厨房,在后门前转过身来。
  “挑厨师休假的时候来这儿,我真是太没大脑了。”
  “什么没大脑的呀?你会跟我们一样,每个星期四晚上都过得很好,就这么简单。”福克纳太太递了一截在水槽中清洗过的芹菜给他。“不过海柔会为了自己无法在这儿做水果酥饼而感到失望。今晚你只得吃安做的了。”
  盖伊走出屋外。午后仍是艳阳高照,桩栅在番红花和菖蒲花花床上投下一条条斜影,在波浪般起伏的草坪那边,他只看得到安束在脑后的马尾和她的淡绿色毛衣。他曾多次跟安一起在那里拔薄荷和荷兰芹,就在从他跟布鲁诺格斗过的树林中流出的小溪旁。布鲁诺是过去式了,他提醒自己,不见了,消失了。不论哲拉德用了什么方法,他已让布鲁诺害怕跟他联络了。
  他看着福克纳先生漂亮的黑色汽车驶上车道,缓缓滑进敞开的车库内。他突然自问,他在这里做什么呢?他欺骗了这儿的每一个人,连黑人厨师也不例外。她喜欢替他做水果酥饼,只因为他也许有一次称赞过她的点心?他走到梨树树阴下,安和她父亲不容易看到他在这里。万一他走出安的人生,他心想,对她会有何差异吗?她并未放弃所有的老朋友,她的朋友和泰迪那一伙人,那些年轻人,那些在继承父业且迎娶在乡村俱乐部出现的美女之前,打打马球和无伤大雅地上上夜总会的帅哥。安当然与众不同,否则当初他不会第一眼就被吸引。她不是那些在嫁人之前,找个工作做个两年,只为了说她曾工作过的年轻美女之一。但少了他,她仍会是同样的她吗?她常对他说,他是她的灵感,他和他自己的野心均是,但他遇见她的那一天起,她就拥有相同的天赋,相同的魄力,她不会继续下去吗?难道不会有另一个像他,却配得上她的人发现她吗?他开始向她走去。
  “我差不多弄好了。”她对他大叫。“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我赶来了呀。”他笨拙地说。
  “你靠在屋旁有十分钟了。”
  一截荷兰芹的小枝在溪流中漂流而去,他跳上前去拦下它。他感觉自己像只鼹鼠般的把它捞上来。
  “我想我不久会接下一件工作,安。”
  她一脸惊愕地抬起头。
  “工作?你是说在一家公司旗下吗?”
  这是其他建筑师身上可用的片语。
  “是在一家公司旗下。”他不去看她,点了点头。“我想要这份工作,有份稳定的可靠薪水什么的。”
  “稳定?”她笑了一下。“在你还有一年医院工程的情况下吗?”
  “我就不必一直待在制图室里呀。”
  他起身。
  “是因为钱的问题吗?因为你没有接受医院的钱吗?”
  他掉头走开,一个大跨步,踏上潮湿的河岸。
  “不完全是。”他从齿缝间吐出这句话。“也许是部分原因吧!”
  他数周前便决定付了员工薪水后就把他的费用还给医务部。
  “不过你说那没有关系的呀,盖伊。我们都同意我们——你负担得起呀。”
  骤然之间,世界似乎陷入沉寂,正仔细聆听着。他看着她把一绺头发梳向脑后,却在前额上留下一块湿泥污痕。
  “不会很久的。也许是六个月,也许是更短的时间。”
  “但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想这么做呀!”
  “你为什么想这么做呢?你为什么想要当烈士呢,盖伊?”
  他默不作声。
  落日余辉穿射过技柏间,突然灌注在他们身上。盖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用带有树林打斗而来的白痕的眉毛遮挡眼神——那疤痕将永远可见,他心想。他踢了一下庭院中的一块石头,却踢不开它。就让她认为他因帕米拉案造成的沮丧而接下这工作吧。随便她怎么想吧!
  “盖伊,对不起。”她说。
  盖伊看着她。
  “对不起?”
  她朝他走近些。
  “对不起。我想我知道原因何在了。”
  他依然两手插在口袋里。
  “你是什么意思?”
  她等了很久才开口。
  “我想这一切,你在帕米拉案之后的一切不安情绪——我的意思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都和蜜芮恩有关。”
  他猝然扭身离开。
  “不,不是,根本不是这样!”
  他十分诚实地说,然而听起来却像在说谎!他的手指插入发丝中,把头发刷向脑后。
  “听好,盖伊,”安声音轻柔而明确地说:“也许你并不是真的那么想结婚。如果你认为那是部分原因,那就说出来,因为比起你去工作的这个想法,我更能接受这件事。如果你想要等——仍然——或者你想要完全就此放弃,我承受得了的。”
  她的心意已定,而且定了好长一段时间了,他在她的平静中心点感觉得到这一点。他此刻就能放弃她,此举所带来的痛苦会抵消罪恶感的痛苦。
  “喂,安!”她父亲从后门那里大喊着。“你马上会进屋来吗?我需要那些薄荷!”
  “马上来,爸!”她也对喊回去。“你怎么说呢,盖伊?”
  他的舌头抵在嘴上方,心里想着,她是我的黑暗森林中的太阳。但他不能说出口,他只能说:
  “我无法说出——”
  “嗯——我现在比以往更想要你,因为你现在比以往更需要我。”她把薄荷和荷兰芹紧压在他手中。“你要把这些拿去给爸吗?陪他喝一杯。我得去换件衣服。”
  她转身离开,朝屋子走去,脚步不是很快,但对盖伊来说,那是太快了,快得他想追也追不上。
  盖伊喝了数杯加了薄荷的威士忌,那是安的父亲以旧法调制成的,把糖、波旁威士忌和薄荷静置在一只玻璃杯中,放上一整天,让它变得更冰凉、更沁冷。他还喜欢问盖伊是否曾在他处尝过更好喝的威士忌调酒。盖伊感觉得出他紧绷的神经松弛到何种确切的程度,但他是不可能喝醉的。他试过几次了,结果是使自己恶心,却没有醉。
  黎明之后的一段时刻,他跟安一起在阳台上,此刻他想像他和第一次夜访她时一样不甚了解她,他也突然感到一股快乐无比的渴望感,渴望使她爱自己。然后他记起他们位在阿尔顿的新居,正等他们于周日举行婚礼后入住,而他和安共度的所有快乐时光又突然浮现他脑海。他想要保护她,想要达成某个遥不可及却会取悦她的目标。这似乎是他所知道最积极、最快乐的野心。如果他想要这样,那么就有一条退路。这是他必须与之抗衡的自身一部分,不是他自身的全部,不是布鲁诺或他的工作。他只须粉碎自身的另一部分,而以他现在的自我过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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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这另一个自我有太多的地方可侵犯他想要保有的自我,而且有太多的侵犯方式:某些语词、声音、光线、他的手或脚所做的动作;以及如果他什么也不做,耳不闻、眼不见任何事物时,内心中那个震慑他的胜利高喊。如此精心筹备、如此欢乐庆贺,白色蕾丝和亚麻布衬托得如此纯洁、众人如此快乐等待的这场婚礼,似乎是他最差劲的背叛之举,而且婚期越近,他越疯狂无奈地挣扎着想取消婚礼。直到最后一刻,他只想逃走。
  他在芝加哥里的友人罗伯特·崔哲拨了通电话来祝福他,也询问他是否可以来观礼。盖伊用某个牵强的含混借口让他打消了念头。他觉得这是福克纳家族的事,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家族教堂,而一位友人的出席会刺穿他的保护层。他只邀请了麦尔斯,是他的话就没有关系——自医院委托案之后,他便不再与他共用一间办公室了——还邀了提姆·欧弗拉提,他不克前来,以及狄姆兹学会的两三位建筑师,他们对他作品的认识比对他的认识还深。但崔哲从蒙特娄打电话来的半个小时之后,盖伊拨了电话给他,问他是否能当他的伴郎。
  盖伊明白他在近一年的时间里都未曾想到崔哲,未曾回过他上一封来信。他未曾想到彼德·里格斯,或是维克·狄波斯特和甘索·哈尔。他以前常到维克夫妇位于布利克街的公寓去拜访他们,也曾带安去过那里一次。维克是位画家,盖伊记得他去年冬天还曾邀自己去参观其画展。他当时甚至没有回答对方。现在他模糊地记起提姆曾去过纽约,还曾在布鲁诺一直以电话纠缠他不放时,打电话来找他吃午饭,而他却拒绝了。盖伊回想起日耳曼宗教学上说,古日耳曼人是以前来为其人格作保的朋友人数来判断受控诉之人无辜或有罪。现在会有多少人来为他作保呢?他从未花很多时间与朋友相处,因为他们不是那种期望长相聚的人,不过现在他觉得他的朋友依次地在闪避他,仿佛他们不用见他也能感应到他已不当他们是朋友似的。
  婚礼举行的那个周日早晨,在教堂的祭具室中慢步走在巴伯(罗伯特的昵称)·崔哲身边时,盖伊紧抓住医院制图的记忆不放,把它当成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一个他仍存在的证明。他完成了一项出色的工作,他的朋友巴伯·崔哲对他盛赞有加,他已对自己证明了他仍有创作能力。
  巴伯已放弃跟他交谈的意图,两臂交叠地坐着,圆胖的脸上是一副愉悦却茫然的表情。巴伯认为这完全是紧张所致。盖伊知道,巴伯并不明白他有何感觉,因为虽然他自以为脸上写满了心事,但其实却不然。而这就是他痛苦的地方,一个人的人生竟能如此轻易地尽是伪善行径。造成他痛苦的因素是,他的婚礼和再也不了解他的友人巴伯·崔哲。还有,像间囚室般有加了铁格子的高窗的石造小祭具室。以及外头沙沙的低语人声,仿佛急於袭击囚牢并送行正义的大众发出自以为正直的抱怨声。
  “你不会碰巧带了一瓶酒来吧!”
  巴伯跳站起身。
  “当然带了,它沉甸甸地压着我,我都完全忘了呢!”
  他把酒瓶放在桌上,等盖伊来取用。巴伯大约四十五岁,为人谦虚,生性乐观,有着无法抹灭的安于单身的特质,而且是完全专注于其职业而有其威信的人。
  “你先请。”他鼓舞着盖伊。“我想私下敬安一杯。她非常漂亮呢,盖伊。”他微笑着轻柔地加上一句:“跟一座白桥一样的漂亮。”
  盖伊驻足看着这已开封的一品脱装酒瓶。窗外的喧闹声现在似乎在嘲笑他,嘲笑他和安。这桌上的酒瓶是这场半带诙谐又累人的传统婚礼的一部分。和蜜芮恩举行婚礼时,他喝的是威士忌。盖伊把酒瓶丢向角落,扎实的瓶子劈啪裂开声和酒液溅洒声,只让呜呜叫的喇叭、人声和愚蠢的风琴颤音短暂地停止片刻,然后这些声音又开始回渗了。
  “对不起,巴伯。非常对不起。”
  巴伯的两眼没有离开过他身上。
  “我一点儿也不怪你。”他笑答。
  “不过我会自责!”
  “听好,老兄——”
  盖伊看得出巴伯不知是否该大笑还是严正待之。
  “等一等。”崔哲说,“我会再弄些酒来。”
  巴伯刚伸手要拉开门,门就应声而开了,彼德·里格斯细长的人影溜了进来,盖伊把他介绍给崔哲。彼德一路从新奥尔良赶来参加他的婚礼。盖伊心想,这若是和蜜芮恩的婚礼,他应该不会来参加,因为彼德痛恨蜜芮恩。现在彼德的两鬓已灰白,但他的脸削瘦,笑起来仍像个十六岁少年。盖伊迅速地回拥了他,感觉他现在无意识地移动着,就像那个星期五夜里他走在铁轨上一样。
  “时间到了,盖伊。”巴伯说完就拉开门。
  盖伊和他并肩而行。走十二步就到祭坛了。那些人在谴责他,盖伊心想。他们因战栗而默不作声,就像福克纳家的人在车后座的行为一样。他们什么时候才要介入并阻止一切呢?大家还要再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