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10-30 19:25      字数:47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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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法律不是很尊重。”
  他记得两年前曾在梅特嘉夫对彼德·里格斯这么说过。他为什么该尊敬宣称他和蜜芮恩为夫妻的法令呢?
  “我对教会不是很敬重。”
  十五岁时,他曾一知半解地对彼德这么说过,当时他所指的当然是梅特嘉夫浸信教会。十七岁时,他独自发现了上帝。他是经由自己觉醒的天赋和经由先是一切艺术,接着是自然,最后是科学——世上所有的创造力与指挥力——的统会感而发现上帝的、他深信不信仰上帝他就无法完成他的工作。而当他杀人时他的信仰又在何方呢?
  他笨拙地转身面对他的工作台,一声喘息从他的齿间嘶嘶吐出,他紧张不耐地重重抹了一把嘴。然而,他觉得仍有什么事将来临,仍待抓紧,那是某种更严重的处罚,某种更痛苦的领悟。
  “我受的苦还不够多!”
  他突然低声爆出这句话。但他为什么低声说话呢?他感到羞耻吗?
  “我受的苦还不够多。”
  他用正常的声音说出,一边四下看看,仿佛期望有人听见似的。而且如果不是觉得这话中有某种申辩成分存在,又认为他自己不值得向任何人为任何事申辩的话,他该大声喊出来的。
  比方说,他的新书,他今天才买的漂亮新书——他仍能想到这些书,仍能爱这些书。然而他觉得已把它们遗忘在工作台很久了,像他搁置自己的青春一样。他必须马上出门去工作了,他心想,已有人委托他设计一间医院。他皱着眉看他那一小堆在雁颈台灯照射下的笔记。不知怎么地,他受人委托一事似乎不是真的,不久他将醒来,发现这几个星期以来全是一场曼妙绮梦。一间医院。医院不是比囚牢还更适合吗?他一脸困惑地皱起眉头,知道他的脑子狂野地漫游,想到两星期前他开始设计医院内部时,他一次也没有想过死亡之事,想到他一心只想有健康和治疗的确切必要条件。他猛然想起,他尚未跟安提起医院的事,这正是它似乎不真实的原因了。她才是他的现实透镜,他的工作不是。但话又说回来,他为什么还不告诉她呢?
  他必须马上出门去工作了,但现在他感觉得到他两腿那股每晚出现的狂热精力,它每每驱使他走上街头,徒劳无益的整夜走着。这股精力令他吃惊,因为他无法找到可以缓和消耗这股精力的工作,也因为有时候他觉得可能只有自杀才能消耗这股精力。然而在内心的极深处,而且十分违背他本意,他其实仍眷恋生命。
  他想到他的母亲,感觉永远无法再让她拥抱他了。他记得她曾告诉他,人性本善,因为所有的人都有灵魂,而灵魂一概是良善的。她说,邪恶总是外求的。因此当他想要谋杀蜜芮恩的情人史提夫时,他甚至有数个月的时间相信他是良善的,甚至在火车上看着那本柏拉图的书时,他也如此相信着。他体内驾驭其行为的第二匹马向来跟第一匹马一样地顺从。但现在他想,爱与恨,良善与邪恶,是共生在人心之中的,而且不只是因人而异的以不同比例存在着,而是所有的良善和所有的邪恶相存共生。一个人只需要寻找两者之一的一小点便可发现全貌,一个人只需要沾到边即可。所有的事物都有相对的事物相随,每项决定都有反对它的理由,每种动物也都有天敌,男性女性,肯定否定。原子分裂是谁一真实的毁灭,打破宇宙单一律。没有了相互依存之相对的事物,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存在。在建筑物里,没有了阻挡空间之物体的情况下,空间能存在吗?没有了物质,能源可存吗?或者没有了能源,物质可存吗?物质和能源,迟钝和活泼,一旦被视为相对的事物,现在就已知是一体了。
  而布鲁诺,他和布鲁诺,两人都是对方不想要有的身份,放弃的自我,是他以为自己痛恨但实际上也许喜爱的身份。
  刹那间,他感到自己仿佛疯了似的。他心想,疯狂与天才也常有交集。但大部分的人过着多么平凡的生活啊,像大部分的鱼一样,住在中庸的水域里!
  不单是自然,连在最微小的原子内的微小原子和电子都有这种二元性。科学现在正着手想分裂电子,也许此事无法达成,因为也许其背后只有一个概念:独一无二的事实,即相对的事物永远存在。谁知道电子到底是物质还是能源呢?也许上帝和撒旦在每一个电子周遭手牵手地跳舞呢。
  他把香烟丢向字纸篓,却没有丢进。
  在篓内捻熄烟蒂时,他看到一张被揉皱的纸,那是昨夜他在罪恶感逼迫下所写的其中一纸自白书。它令人恶心地把他拖至四面楚歌的现况——布鲁诺、安、这房间、这夜晚、以及明天要跟医务部的会谈。
  时近午夜,他感到昏昏欲睡,便离开工作台,小心地躺在床上,不敢费神去脱衣服,以免再次赶走睡意。
  他梦到他在夜里听见每晚试着入睡时,就在房内听到谨慎吐纳的呼吸声而醒来。现在这声音从窗外传来,有人正要爬入屋内,披着像蝙蝠翅膀的大斗篷的一个高大人影突然跃进房间内。
  “我在这里。”那人影平实地说。
  盖伊从床上跃起去和他打斗。
  “你是谁?”
  他看见那是布鲁诺。
  布鲁诺与其说是反击,不如说是抵抗。如果盖伊使出全力,他就能按住布鲁诺的肩膀,让他在地上不能动弹,而且在一再出现的梦境中,盖伊也永远必须使出全力。盖伊两膝压着倒在地上的布鲁诺,然后掐住他的喉咙,但布鲁诺一直露齿笑着仰视他,仿佛全无感觉似的。
  “你——”布鲁诺终于有所回应。
  盖伊昏昏沉沉地醒来,直冒冷汗。他挺直上身,神情警戒地监看空荡荡的房间。现在房间内有湿滑的声响,仿佛蛇在下头的水泥内院爬行而过,“啪”地一声把濡湿的卷曲身体靠在墙上似的。然后他蓦然认出那是雨声,一场柔和清脆的夏雨,于是他又重重倒在枕头上,开始细声哭了起来。他想着这场斜击地面的雨,它似乎是在说:要浇水的春季植物在哪里呀?要仰赖我而生的新生命在哪里呀?安,我们在青年期看见爱情时的绿藤在哪里呀??他昨晚曾在一张揉皱的纸上这么写着。雨会找到等着它、仰赖着它的新生命。落在他的内院中的雨只是多余的。安,绿藤在哪里呀……
  他两眼圆睁地躺着,直到黎明的指尖缓缓爬到窗口上,像曾跃进房间内的陌生人般。像布鲁诺。然后他下了床,扭开电灯,拉起百叶窗,又回去做他的工作。
  29
  盖伊一脚重重踩上刹车踏板,但车子跳了一下,一路发出尖锐声响,朝那孩子冲去。脚踏车“哐当”一声翻跌。盖伊下了车,绕过车子,跑到汽车保险杠前,极为痛苦地“碰”一声跪下一膝,抓住那小孩的双肩,把他拉起来。
  “我没事。”那小男孩说。
  “他还好吧,盖伊?”安跑上前来,脸色跟那小孩一样苍白。
  “我想是吧!”
  盖伊用两膝夹住脚踏车前轮,并扳直脚踏车把手,感觉到那小孩好奇地看着自己抖得十分厉害的双手。
  “谢了。”那男孩说。
  盖伊仿佛观看神迹似地看着他跳上脚踏车,踩着踏板离去。他看看安,打了个颤,叹口气,平静地说:
  “今天我不能再开车了。”
  “没关系。”
  她的回答跟他一样平静,但盖伊知道,她转身要走去驾驶座时,眼中有一丝怀疑。
  回到车内时,盖伊向福克纳家的人道歉,他们也低声说了些每个驾驶人常常会碰到这种事的话。但盖伊感觉到在他背后他们真正的缄默,受到惊吓和战栗的缄默。他看到那男孩从巷道骑来。男孩曾停下来等他的车过去,但盖伊让车子偏歪,朝他开去,仿佛故意要撞他似的。他是故意的吗?他不安地点燃香烟。不过是协调不良罢了,他告诉自己,两个星期以来他已看过这情形一百次了——撞上旋转门啦,甚至无法握住以尺划线的笔啦,及他常有心不在焉地做着手边之事的感觉。他顽强地恢复他手边之事,开着安的车去阿尔顿看他们的新家。屋子已完工,安和她母亲上星期已去挂上窗帘。她们是在星期天接近正午的时候去的。安跟他说过,她昨天接到母亲寄来的致意信函,他母亲也送给她三件有荷叶边的围裙,和许多可以先放进厨房架上的自制果酱。他记得住这一切吗?他所能记住的似乎是他口袋里的布隆克斯医院草图,他尚未跟安提起的事。他希望自己能远走高飞,除了工作之外什么也不做,不见任何人,甚至不见安。他偷觑她一眼,看她冷静地仰起鼻梁上有微微弧度的脸。在她细瘦有力的两手熟练操作下,车轮转个弯,车便开了出去,他突然确定她爱她的车胜过爱他。
  “如果有谁饿了,现在快说出来。”安说。“这家小商店是几英哩路来的最后一家了。”
  但没有人肚子饿。
  “我希望你们至少一年一次邀我来吃晚餐,安。”她父亲说。“也许来一对鸭子或是一些鹌鹑,我听说这附近是个好猎场。你的枪法好吗,盖伊?”
  安驾车转入通达他们屋子的马路。
  “还不错,伯父。”
  盖伊口吃了两次,话终于说出了口。他的心鞭打着他快跑,他确定他也只有快跑才能安定他的心。
  “盖伊!”安以笑脸迎视他。她停下车子,低声对他说:“进屋时小酌一口酒吧。厨房里有一瓶白兰地。”
  她碰了他的手腕一下,盖伊却无心地急急抽回手。
  他心想,他一定要喝点白兰地或什么的,但他也知道他什么也不会喝的。
  福克纳太太与他并肩走过新草坪。
  “这实在是很漂亮。盖伊,希望你以它为荣。”
  盖伊点点头。屋子完工了,他再也不必像在墨西哥时在旅馆棕色大书桌上时一样,去想像它的模样了。安曾想在厨房铺上墨西哥磁砖,有时候她身上有非常多的墨西哥配件,例如皮带、手提包、凉鞋。此刻露在她的斜纹软呢外衣下的刺绣长裙。就是墨西哥裙。他觉得他一定是不自觉地以蒙第卡罗饭店为蓝本,才导致可怖的桃棕两色房间以及棕色大书桌上的布鲁诺面孔将纠缠他后半辈子。
  现在离他们结婚的日子只有一个月了。再过四个星期五夜晚,安就会坐在火炉旁的方形绿色大椅子上,她会从墨西哥式厨房出声呼叫他,他们会在楼上的工作室一起工作。他有什么权利把她和自己囚禁在一起呢?他驻足看着他们的卧室,隐隐察觉到它似乎散乱无章,因为安曾说她想要个“不是现代化”的卧室。
  “别忘了跟妈道谢,好吗?”她低声对他说。“那家具是妈送的,你知道。”
  当然啦,是那件樱木寝具组。他记起她在那天吃早餐时跟他说过这件事,记起他绑了绷带的手,和安穿着她穿去参加海伦的宴会的那件黑洋装。但当他应该说些和那件家具有关的话时,他却没有说,然后似乎就太迟了。他感觉到,他们一定知道出了什么事。世上的每一个人一定都知道。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得以缓刑,得以从将重压在他身上并摧毁他的某个重担下获救。
  “正在想新的工作吗,盖伊?”福克纳先生边递出香烟边问。
  他走上侧门玄关时,盖伊并未看见他的身影。在一股自我辩白的感觉下,他从口袋里抽出折起的纸张,拿给他看,向他加以说明。福克纳先生茂密的灰棕色眉毛下垂,陷入沉思中。但他根本没有在听我说,盖伊心想。他弯身靠得更近些,不过是为了要看像是我周围一圈黑暗的罪罢了。
  “奇怪了,安完全没跟我提起这件事啊。”福克纳先生说。
  “我先保密。”
  “噢,”福克纳先生嗤嗤一笑。“结婚礼物是吗?”
  过一会儿,福克纳一家人乘着车,开回那家小商店去买三明治。盖伊厌倦了这栋屋子,他想要安陪他一起到岩石山丘上走走。
  “马上好。”她说,“过来。”
  她站在高大的石造火炉前面,两手放在他的肩上,正视着他的脸,神情有点儿担心,但仍对他们的新家感到自豪而容光焕发。
  “这里会越凹越深,你知道。”她边用指尖沿着他颊上的凹洞划下去边对他说。“我要你多吃点东西。”
  “我或许是需要一些睡眠。”他低声说。
  他对她说最近他的工作需时甚长;他对她说他跟麦尔斯一样正做些代办工作、受雇佣的工作,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要赚些钱。
  “亲爱的,我们——我们过得很舒服呀,你究竟在烦恼什么呢?”
  她问过他五六次是否是为婚礼之事而困扰,是否是他不想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