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10-30 19:25      字数:4796
  盖伊跟安说他在树林里跟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打了一架。他只被打红了一只眼,但看情势除了假装受伤之外,找不到理由明天不去阿尔顿而待在屋里。他谎称对方击中他的腹部,他觉得不舒服。福克纳夫妇一听,吓了一跳,坚持要叫前来巡逻的警察派一名警员留下来守备几晚。但一名警员的人力仍嫌不够。如果布鲁诺跑回来,盖伊想亲自在场。安建议他待到星期一再说,好让他如果病倒时,还能叫人照顾他。盖伊就住了下来。
  待在福克纳家中的那两天,是他一生中最感羞愧的事,他心想。对于觉得有必要住下一事,他感到羞愧,对于星期一早上跑进安的房间,查看女佣放在书桌上的信件中是否有布鲁诺写给她的信,他也感到羞愧。结果布鲁诺并未寄信来。安每天早上在邮件送来之前就去她纽约的店里了。星期一早上,盖伊翻阅了她书桌上的四五封信,然后像个小偷般匆匆走出房间,深怕女佣可能会看到他。不过她不在家时,他也常进她房间,他提醒着自己。有时候屋里到处挤满了人,他就逃到安的房间避难片刻,而她喜欢在她房间里找到他。他在门槛上,头后倚在门柱上,挑剔着房里的杂乱无序——未加以整理的床铺,书架上过大的美术图册,墙上用图钉钉在长条绿色软木片上的最新设计图案,桌上一角她未倒掉的一杯泛蓝的水,以及她显然改变心意不用而挂在椅背上的棕、黄相间的丝质披肩。她出门前抹在颈上的古龙水的栀子香味仍回滞于空气中。他渴望将他两人的生活融而为一。
  盖伊一直住到星期二早上,仍不见布鲁诺的来信,于是他便回到曼哈顿。工作已堆积如山,无数件事情使他焦虑恼怒。跟萧氏房地产公司的新办公大楼合约还没有搞定。他觉得他的生活秩序被搅乱,役有了方向,比他听到蜜芮恩被杀的消息时更加混沌。这一个星期来,除了星期一寄到的信之外,布鲁诺没有多寄其他的信件。寄来的那封信是一纸短笺,上头写着感谢上天他的母亲今天身体好了些,他便可以离家外出了。他又说,他的母亲患了肺炎,病情十分严重,拖了三个星期,他都一直随侍在侧。
  星期四晚上,盖伊开完建筑业俱乐部会议回到家时,他的房东太太麦考士兰太太说有三通电话打进来找他。他们站在走廊上时,电话铃声又响起。是布鲁诺打来的,酒醉,语带愠怒。他问盖伊是否准备要谈正事了。
  “我想你是还没有准备好。”布鲁诺说。“我已经写信给安了。”
  接着他便挂断电话。
  盖伊上楼去,独自喝了一杯。他并不相信布鲁诺已写了信或是打算要写信。他花了一小时试着看书,又打电话给安,问她好不好,然后不安地出门去,找了一部午夜场电影来看。
  一个周末午后,他必须去长岛的汉姆斯泰德跟安会面,去看那里的一场狗展。如果布鲁诺写了信,安应该会在周六早上收到,盖伊心想。但她显然没有收到信,他可以从她坐在车上等他时,向他招手的反应中看出来。他问她昨晚在泰迪家的宴会中是否玩得尽兴。她的表哥泰迪昨天过生日。
  “很棒的宴会。只是都没有人想回家,时间太晚了,我只好留下来住一晚,我连衣服都还没有换哩。”
  她驾着车急驶过狭窄的大门,开上了马路。
  盖伊咬紧牙关,那封信可能此时正安躺在她家中的书桌上。他突然心中确信那封信会在她家的书桌上,而现在不可能拦截此信,令他感到无奈且沉默。
  他们走过成排的狗群身边时,他拼命地试着找些话题。
  “你有任何萧氏公司那边的消息了吗?”安问他。
  “没有。”
  他盯着一只紧张的獾犬,而且试着倾听安诉说她家人中有人养了獾犬的事。
  她还不知道,盖伊心想,但如果她今天还不知道,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也许再过几天她就知道了。知道什么呢?他不断地问自己,又反复着同一个答案,是不是为了求安心或自我折磨,他也不知道:是知道他去年夏天在火车上认识了这个杀死他太太的人?是知道他默认他太太遭谋杀的事?这些就是布鲁诺会跟她说的事,还加上某些细节,好让他的话可信。如果布鲁诺在法庭上略微扭曲他们在火车上的谈话,那谈话内容不也可能被视为两个杀人凶手之间的协议了吗?在布鲁诺的个人车厢,在那间小小的密室里的情景,突然十分清晰地回到他脑中。是恨意,刺激他当时说了那么多话,同样一股不足取的恨意,让他去年六月在恰普特佩克公园中对安说了些有关蜜芮恩的气话。安那时候也很生气,气他说的话,但更气他那股恨意。恨意也是一种罪恶。基督不鼓吹恨意,就跟不鼓吹通奸和谋杀一样。恨意正是邪恶之源。在基督教的司法法庭中,他不是至少该担负蜜芮思之死的部分罪责吗?安不是会这么说吗?
  “安,”他打断她的话。他必须让她有心理准备,他心想,而且他必须知道结果。“如果有人要控告我,说我在蜜芮恩谋杀案中掺了一脚,你会有何……你会——”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整个世界似乎停止了运转,他和安就伫立在世界静止的中心。
  “掺了一脚?你是什么意思,盖伊?”
  有人用手肘推了他一下,他们正站在步道的正中央。
  “就是那个意思,控告我,没别的意思了。”
  她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字句。
  “只是控告我。”盖伊继续说着。“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想法。就是莫名其妙地控告我。这不重要吧,是不是?”
  她仍愿意嫁给他吗?他想要问,但这是个非常可怜、带有哀求意味的问题,他问不出口。
  “盖伊,你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我只是想要知道你会怎么想,如此而已!”
  她将他向后一推,这样他们便不会挡路。
  “盖伊,已经有人控告你了吗?”
  “没有!”他抗议说。他觉得很局促不安,又很焦急。“不过如果有人这么做了,如果有人设法把一个不利于我的有力案件加诸我身上——”
  她看着他,脸上闪过的失望、惊讶和不信任,是他以前出于愤怒或出于怨恨而说出或做出某件事,而安不赞同、不了解时,就会出现的表情。
  “你预期有人会这么做吗?”她问道。
  “我只是想要知道!”
  他急着想知道答案,而且答案似乎很简单!
  “在这种时候,”她冷静地说:“你让我感觉我们像是全然的陌生人。”
  “抱歉。”他低声说。
  他觉得她已剪断了他们之间一道无形的结合。
  “我不认为你是真心抱歉,否则你就不会一再地做出相同的事!”她直视他,一直压低音量,眼眶却泪水满盈。“就像那天在墨西哥你劈哩啪啦尽情数落蜜芮恩时一样。我不在乎——我不喜欢这样,我并不是那一种人!你让我觉得我根本就不了解你!”
  她不爱你了,盖伊心想。那么她似乎是要放弃他了,放弃去了解他或爱他了。盖伊在原地伫立,绝望、无奈,动弹不得,无言以对。
  “没错,既然你开口问了,”安说,“我想如果有人控告你,事情是会有所不同。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预期有人会控告你。为什么?”
  “我没这么预期!”
  她转身离他而去,走向巷道阴暗的那一头,然后站住脚,头低垂下来。
  盖伊跟在她身后走来。
  “安你确实了解我,你比世上任何人都要了解我。我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我有了这个想法,便开口问你了呀!”
  他觉得他是在告白,而且随之而来的安心感使他突然确信——就跟之前他认定布鲁诺已写了信一样地确定——布鲁诺并未写信,也不会写信。
  她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泪水,显得漠不关心的样子。
  “我只要求你一件事,盖伊。你可不可以别老是想着最坏的情况好吗?不论是任何事?”
  “好的。”他回答。“老天,好。”
  “我们回车上去吧。”
  他和安共度了一整天,这天晚上还在她家中用晚餐。没有见到布鲁诺寄来的信件。盖伊心想他不可能寄信来了,仿佛自己已安然度过一次危机。
  星期一早上大约八点的时候,麦考士兰太太来叫他听电话。是安打来的。
  “亲爱的——我想我心情有点乱。”
  “怎么回事?”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收到一封信,今天早上送到的,跟你星期六谈的事有关。”
  “是什么事,安?”
  “关于蜜芮恩的事——信是用打字的,而且没有署名。”
  “信上说什么,念给我听。”
  安声音颤抖地念出信件内容,但仍维持她独特的音调:
  “‘亲爱的福克纳小姐,你可能有兴趣知道,盖伊·汉兹与他妻子之死的关系比法律目前所认定的关系还大。但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我认为你应该知道,以防你计划嫁给这种有双重人格之人。除了此事,本人知道盖伊·汉兹将不会维持自由之身多久的。’署名‘一位朋友。’”
  盖伊闭上两眼。
  “老天哪!”
  “盖伊,你知道这人可能会是谁吗——盖伊?喂!”
  “欵。”他说。
  “是谁呢?”
  从她的声音听来,他知道她只是感到害怕,她相信他,只是为他感到害怕而已。
  “我不知道,安。”
  “真的吗,盖伊?”她心急地问道。“你应该知道,应该想想办法呀。”
  “我不知道。”
  盖伊皱着眉,又重复说了一次。他的思绪似乎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
  “你必须知道。想一想,盖伊。有谁可能与你为敌吗?”
  “邮戳是什么地方的?”
  “大中央地区。信纸是素面的,根本看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帮我留着。”
  “当然,盖伊,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指我家人。”一阵停顿。“一定有某个人,盖伊。星期六你就怀疑是某个人——不是吗?”
  “没有呀。”他的喉咙一阵紧缩。“你知道,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些事的,你知道,在审判终结后。”他意识到一股要谨慎掩护布鲁诺的欲望,仿佛布鲁诺是他。“什么时候可以去见你,安?我今晚出来好吗?”
  “嗯,我——爸妈有点期待我一同去参加一场慈善晚会。我可以把信寄给你,用快递,你明天早上就会收到了。”
  第二天早上信真的寄到了,随同布鲁诺另一封计划书同时送达,布鲁诺在信件的末段中,充满情感但语带劝诫地提到寄给安的信,还说要再多寄几封。
  22
  盖伊端坐在床沿上,两手掩面,然后又慎重地放下双手。占据他的思绪主体而又扭曲它的是夜晚,他感觉到,是漆黑的失眠夜。然而夜晚也有其真理。一个人在夜里只有在某个观点上接近真实,但所有的真理都是一样的。如果他把这件事告诉安,她不会认为他是部分有罪的吗?嫁给他?她怎会嫁给他呢?他是什么样的野兽,竟能安坐在最底层抽屉藏有多项杀人计划和一枝杀人用的手枪的房间里呢?
  就着黎明前的微弱光线,他审视着自己在镜中的脸,镜中人的嘴朝下斜向左方,不像是他的嘴。丰润的下唇紧绷,更形细薄。他试着让两眼保持绝对的稳定状态,镜中的两眼半吊在眼白上回瞪过来,好像他因遭人控告而造成身体的一部分变得僵硬,两眼仿佛凝视着折磨它们的人。
  他该换件衣服,出去走走,还是该试着去睡一觉呢?他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很轻,不知不觉地避开了扶手椅附近地板上会吱嘎作响的地方。
  “你会越过这些会引起吱嘎响声之处,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布鲁诺的信上这么写着。“我父亲的房门如你所知地就在右手边。我已经严密地调查过一切了,毫无任何阻碍之处。参看地图上管家(赫伯特)的房间所在,它是你最可能撞见任何人之处。走廊部分我标示有X记号的地方会引起吱嘎声……”他猛然倒躺在床上。“无论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要想在屋子和RR车站之间丢弃那把路格手枪。”他全都记在心里了,记住厨房门的旋转声,记住走廊地毯的颜色。
  万一布鲁诺找别人去杀他的父亲,在这些信件里他就有充分的证据来定布鲁诺的罪。他可以因布鲁诺对他所做之事而报复他。然而布鲁诺只会说谎来加以反驳,反过来咬定他一手策划蜜芮恩谋杀案。不,迟早布鲁诺会另找他人。如果他能熬过布鲁诺的威胁,一切都会结束,他也就能安然入睡了。如果他真的去杀人,他心想,他不会用那枝路格手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