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10-30 19:24      字数:4765
  两人下次的碰面为时更加短暂,盖伊觉得他又输了,虽然当时他认为自己赢了。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他正走出办公室,在要去长岛见安的途中,布鲁诺企图拦下他。盖伊只是擦身经过他身旁,钻进一辆计程车中。然而一种他是在肉体上逃跑的感觉令他感到羞愧,它开始逐渐削弱直到当时还完整无伤的某种尊严。他希望当时他对布鲁诺说了些话。他希望他曾有片刻面对他。
  21
  接下来的几天里,布鲁诺几乎每到晚上就站在他办公室大楼对街的人行道上。如果不是在那里,就是站在他住处对街的地方,仿佛布鲁诺知道他晚上下了班都会直接回家。现在他不再上前来攀谈,不再有暗号,只是两手插进相当有军事味道的合身长外套的口袋,高大的身影像个烟囱似的。只有那一双眼睛紧追着他,盖伊知道,但他从未在他离开视线之前回过头去。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然后第一封信捎来了。
  写了两张。第一张信纸上是布鲁诺家、庭院和屋舍四周道路的地图,以及盖伊将行走的路线,整齐地以点和等直的线条描绘而成,第二张信纸上用打字机打了密密麻麻的字,很清楚地说明了杀死布鲁诺父亲的计划。盖伊把信撕得稀烂,立刻便后悔了。他应该把它留起来,当作不利于布鲁诺的证据。因此他把碎纸片保存了起来。
  但根本没有必要保存那些碎纸片,因为每隔两三天他就接到类似的来信,发信地都是大内克区,仿佛布鲁诺现在人在那里似的(自开始收到这些信件以来,他就没再见过布鲁诺了),也许正用他父亲的打字机,在打着必定要花两三个小时准备的这些信件。这些信之中有时候也显露出十足的醉意。从其打错的字词和末段突然冒出的情绪性字句中可看出来。如果他写信时是清醒的,那么信尾这段一再保证杀人之易的文字算是真情流露;如果他是酒醉酩酊,那么这段文字若不是一时兄弟之爱的情感,便是穷其一生要纠缠盖伊的威胁,威胁要毁了他的一生和他的“韵事”,并附带提醒他是布鲁诺占了上风。在任何一封信中都可以找到一切所需要的资料,仿佛布鲁诺预料到他可能会连信也不拆开便撕掉大部分信件似的。但尽管他决心要撕掉下一封信,信件寄来时盖伊仍会拆开来看,而且对每次有异的末段文字深感好奇。布鲁诺的三个计划之中,其一是用枪从后门进入,这个计划书最常寄来,虽然每一封信都鼓励他自行选择。
  这些信件以一种偏颇的方式影响了他。在接到第一封信的震惊之后,接下来的几封信几乎完全不对他造成困扰。然后在第十封、第十二封、第十五封信出现在他的邮筒中时,他觉得它们在某种意义上捶打着他的良心或神经,他也说不上是怎么一回事。他会花掉在房中独处时间的四分之一,设法隔离出他精神上的损伤并加以修护。他的焦躁不合理,他告诉自己,除非他以为布鲁诺会转而以他为目标,而设法杀了他。实际上他却没有,布鲁诺从未以此做为威胁。但推论无法缓和焦躁,或是使它较不耗费体力。
  在第二十一封信上,他提到了安。“你不想要安知道你在蜜芮恩谋杀案中也有份吧,不是吗?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杀人凶手呢?当然不会是安啰!时间越来越少了,三月的前两个星期是我给你的期限。到那时为止,下手都还容易。”
  然后他送来了枪。它被放在棕色的大包裹中,他的房东太太交给他的。当黑色手枪掉出来时,盖伊大笑了几声。那是一枝大型路格手枪,除了在有绘以纲目线的枪柄上掉出一块碎片之外,枪身亮闪闪的,看起来很新的样子。
  在某种冲动下,盖伊从最上层抽屉的深处取出他自己的小手枪,把自己的这枝有漂亮珍珠枪柄的手枪放在床上,和在一旁的路格手枪相互衡量比较。他笑了笑自己有这个举动,然后拿起这枝得州手枪,凑近眼前,仔细地加以研究。他十五岁左右时,在梅特嘉夫梅恩街街尾的一家供过于求的当铺中见到这枝枪,并且用他送报得来的钱买下它,买下它的原因不是因为它是一枝枪,而是因为它很美。它的小巧,枪身的精短,令他大为欣喜。学了越多的机械设计,他对他的枪就益加满意。十五年来,他走到哪儿都将它收藏在柜子最上层的抽屉中。他打开枪膛,取出三颗子弹,又扣了六次扳机,让枪膛绕转一圈,赞叹着枪支完美机械装置的深扣喀嗒声。接着他又放回子弹,再把枪放入淡紫色的法兰绒枪袋中,重新放回他的抽屉。
  他该怎么样摆脱掉这枝路格手枪呢?到堤防上去把它丢进河里吗?丢进某个垃圾桶里吗?跟他的垃圾一起丢掉吗?他想到的每个方法似乎不是容易启人疑窦就是太过通俗。他决定把它塞进最底层抽屉的袜子和内衣底下,直到他想到更好的方法。他突然想到山缪·布鲁诺,第一次视他为有血有肉的人。路格手枪的出现,使他这个人和其可能之死期一同出现于他脑中。此刻在他房间中,就有布鲁诺对他这个人及其生活的完整描绘,有谋杀他的计划——这天早上也有一封信丢在信箱中,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床上——还有他即将用来杀死他的手枪。盖伊在最底层的抽屉中取出一封布鲁诺最近寄来的信。
  山缪·布鲁诺(布鲁诺很少称他为“我的父亲”)是美国社会上大坏蛋的最佳写照。他是匈牙利下层农民出身,比动物好不到哪儿去。一旦有能力娶妻,他便贪婪成性地挑了个家世良好的妻子。我母亲因保有婚约神圣的某种观念,长久以来一直忍受着他的不忠。现在他年纪大了,想在一切太迟之前表现得虔诚,但一切都太迟了。我希望能亲自杀了他,但我向你解释过,由于有他的私家侦探哲拉德在,所以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曾和他有任何关系,他也会是你的敌人。他是那种认为你对建筑的一切观念都很美,却又同时对你想为每个人建造舒适屋子的想法嗤之以鼻的人,他也不在意他的工厂是什么样子,只要屋顶不会漏水而毁了他的机械就好。你可能有兴趣知道,他的员工现在正在罢工,你去看上星期四的《纽约时报》第三十一页左下角就知道,他们正因为工资问题罢工。山缪·布鲁诺毫不肾情地抢劫他自己的儿子……
  如果他说出这些事,谁会相信这样的故事呢?谁会接受这种幻想呢?信件、地图、手枪——这些东西似乎像是一出剧的道具,是被安排让一个不是真的、也绝不可能是真的故事逼真的物件。
  盖伊烧了这封信,烧了所有的来信,然后匆匆准备去长岛。
  他和安将花一整天开车兜兜风,在林中散步,然后明天就开车去阿尔顿。他们的新居将在三月底完工,在婚礼举行之前,他们将有两个月充裕的空闲时间来装潢屋子。盖伊笑着凝视火车车窗外。安从未说过她想当六月新娘,但情势自然演变而成。她从未说过她要正式的婚礼,只说:“我们的婚礼不要太草率。”然后当他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有个正式婚礼,他也不介意时,她拉长着叫了一声“噢——”又抓着他一阵亲吻。
  不,他不想再来一次为时三分钟的婚礼,还找个陌生人来做见证。
  他开始在一张信封背后描绘二十层楼高的办公大楼,这是他上星期得知有大好机会获得委托的一个案子,他一直没有告诉安,是为了要给她惊喜。他觉得未来突然变成了现在,他拥有他要的一切。跑下月台阶梯时,他看见安的豹皮大衣在车站门口旁的小堆人群之中。他会一直记得她在这里等他的时光,他心想,记得她看见他时所做出不耐烦的跺脚娇态,记得她面露微笑和半转身子的方式,仿佛表示她不会再多等半分钟似的那个模样。
  “安!”
  他伸手揽住她,亲吻了她的脸颊。
  “你没戴帽子。”
  他笑了起来,因为他早就算准她会说出这句话。
  “嗯!你也没戴呀。”
  “我是搭汽车的吔,而且外头在下雪。”她拉起他的手,两人便跑过清爽的巷道,朝车阵方向而去。“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我也是。你的惊喜是什么?”
  “我昨天靠自己的力量卖出了五张设计图。”
  盖伊摇摇头:
  “我赢不了你了。我只拿到一栋办公大楼案,也许拿得到吧。”
  她笑着扬起眉毛。
  “也许?要肯定说有!”
  “有,有,有!”
  他说完,又吻了她。
  这天晚上,站在安屋后小溪上的小木桥上时,盖伊开口说:
  “你知道布鲁诺今天送来什么给我吗?一把枪。”
  然后,不是因为他差一点说溜了嘴,而是布鲁诺人虽在远方却影响他和安的生活这项事实震惊了他。他不想对安有所隐瞒,而这件事就是比他告诉过她的所有秘密还更大的一个秘密。布鲁诺,这个纠缠着他的名字,对安而言毫无意义。
  “是什么事,盖伊?”
  她知道有事,他心想。有事时她向来知道。
  “没什么。”
  他跟在她身后,转头走向屋子。夜幕低垂,地上一片漆黑,使得霜雪覆盖的地面几乎与树林、天空毫无分际。盖伊又感觉到了——屋子东侧丛林中透出的敌意。在他的前方,厨房门上流泻出一道温暖的黄色灯光,直通到草坪上。盖伊又转过身去,把眼光停在树林前的黑暗中。当他凝视着那里时,感觉不舒服却又安心,就像用疼痛的牙齿咬东西时的感觉一样。
  “我要再走一走。”他说。
  安进屋去了,他则折回原路。他要看看安不跟在他身旁时,那感觉是否会增强或减弱。与其说看,不如说他试着去感应。那感觉依然存在,就在树林基线上最暗之处,很微弱而且难以捉摸。当然那里什么都没有。是阴影、声响和他自己的想象凑巧地结合而创造出这个感觉的吗?
  他的两手插进外套口袋,不死心地再移近些。
  一根树枝突然“啪”地一声折断的单调声音使他骤然注意地上,并集中精神在某个定点上。他冲向前去。草丛有劈啪声响起,还有个黑色身影在黑暗中移动。盖伊使尽全力,纵身一跃,抓住了那个黑影,并认出那粗嘎的吸气声是布鲁诺的声音。布鲁诺像条在水底有力的大鱼般冲进他的怀中,一扭身,一拳打在他的颧骨上,痛得他是死去活来。他们彼此紧抱着,双双跌倒,争斗着要脱出对方紧扣的手臂,仿佛两人都在跟死亡搏斗似的。布鲁诺十指疯狂地执抓着他的喉咙,但盖伊一直拉直他的手臂。布鲁诺的呼吸在后缩的两唇间嘶嘶成声。盖伊一个右拳又击中他的嘴,只觉得拳上有骨头断裂的感觉,再也握不起拳了。
  “盖伊!”布鲁诺突然爆出愤怒的吼叫。
  盖伊捉住他的衣领。两人突然停止打斗。
  “你早知道是我!”布鲁诺恶狠狠地说。“龌龊的家伙!”
  “你在这里做什么?”盖伊拉得他跪了下来。
  布鲁诺血流不止的嘴张得更大,仿佛他就要喊叫出声似的。
  “放——手!”
  盖伊推了他一把。他像装满重物的大麻袋般重重跌在地上,又摇摇晃晃地再站起身。
  “好吧,要杀我就动手吧!你可以说是出于自卫!”布鲁诺哀哀泣诉着。
  盖伊朝屋子瞥一眼,他们挣扎了一段长路,跑进树林里了。
  “我不想杀你。下次再发现你在这里,我就会杀了你。”
  布鲁诺放声大笑,获胜似地拍一下手。
  盖伊不怀好意地靠上前去。他不想再触碰布鲁诺。但不久之前,他还在心中跟“杀死他,杀死他!”的念头交战过。盖伊知道,要阻止布鲁诺的笑,他是莫可奈何了,更别说杀死他了。
  “走开。”
  “你准备在两星期之内动手做那件事了吗?”
  “我准备向警方告发你。”
  “是准备向警方自首吧?”布鲁诺用高亢的声音嘲弄说。“准备要向安说出一切了,哼?准备在牢里蹲个二十年吗?没问题呀,我准备好了!”
  他轻缓地双手合掌,两眼似乎闪着红光,摇晃不稳的身影像是可能从他身后的黑色歪扭树木走出来的恶灵之影。
  “找别人替你做那件卑劣的事吧。”盖伊喃喃说着。
  “看看是谁在说话呀!我就要找你,而且你逃不掉了!太好了!”一声大笑。“我要展开行动了,我要告诉你的女友这一切事情。我今晚就写信给她。”他踉跄着走开,颠踬得很厉害,还绊到了一块松动不成形的东西。他转过身去大喊着:“除非你在一两天之内给我回音。”
  盖伊跟安说他在树林里跟一个鬼鬼祟祟的人打了一架。他只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