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理性的思索      更新:2024-10-30 19:24      字数:4760
  他取出写着有关蜜芮恩之事的纸,放在他对面的空位上,热切地认真研读起来。纸上写着:
  蜜芮恩·乔艾斯·汉兹,约二十二岁。
  他的笔迹精确如刻钢板的工整字体,因为这是他抄写的第三份。
  挺漂亮的。红发。有点儿丰满,不太高。看得出大概怀有一个月身孕。呱噪,爱交际的类型。大概穿着俗丽。也许留短卷发,也许留烫整过的长发。
  内容不太多,但他也只知道这些了。有利的是至少她有头红发。他今晚真的能动手吗?他纳闷着。那要看他是否能马上找到她而定了。他可能得查遍姓乔艾斯和汉兹的全部名单。他想,她大概会跟她家人同住吧。只要一见到她,他确信自己认得出她来。这个小婊子!他已经恨她入骨了。想到一见到她就立刻可认出她来,他便满心期待地两脚在地上一蹬。有人走来,在走道上走动,但布鲁诺根本两眼不离地继续盯着那张纸。
  “她要生了!”盖伊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这个小贱人!水性杨花的女人让他怒不可遏,令他恶心,就拿他父亲以前的那些情妇来说吧,那些女人曾使他求学时期的所有假期有如一场场恶梦,因为他不知道他母亲是否知情,是否只是装出快乐的样子,抑或她真的毫不知情。他努力回想他跟盖伊在火车上谈过的一字一句,这样能使他感觉盖伊和他更贴近。他认为,盖伊是他所见过最杰出的人。他赢得棕榈滩的工作,他理当保有这工作。布鲁诺希望自己可以是告诉盖伊他仍保有这工作的人。
  布鲁诺终于把纸放回口袋,舒服地跷着一条腿靠坐回椅背,两手交叠在膝上,任何见了他的人都会认定他是个负责、有个性的年轻人,或许还前途无量呢。无疑地,他看起来并非十分健康,但他确实反映出旁人少有、而且他本身也未曾有过的泰然自若和内心快乐的神情。他的生命一直到现在都是无路可循,不知要往何方寻觅,也看不出发现了方向又有何意义。一直是危机重重——他热爱危机,而且有时候会在他的熟人中和父母之间制造危机——但他总是及时置身危机之外,以免淌了浑水。因为这个样子,以及因为他偶尔发现自己甚至在他父亲伤害他母亲时,也难以表现出同情之心,竟让他母亲认为有他十分残酷,而他父亲和其他许多人则深信他是生性冷酷。然而在陌生人身上的一股想像的冷漠,一位他在寂寞黄昏时以电话联络上,却无法或不愿意跟他共度一晚的朋友,这些就能使他紧绷着脸,陷入愁云惨雾的愁思中。但只有他母亲知道这一点。他置身危机之外,是因为他在剥夺自己的兴奋感时也能发现乐趣。这么长久以来,他对求得生命意义的渴望和想执行一项赋予生命意义的行动不成形的欲望终归失败,以至于他变得比较喜欢挫败,一如某些习惯不求回报的情人般。他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完成一件事的甜美感觉。有方向和希望的探索,往往一开始就令他觉得气馁,所以他连试也不试一下。然而总有精力支持他再多活一天。死亡丝毫不具恐怖性。死亡只是一个未尝试过的冒险罢了。如果死亡伴随某件危险的事情而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了。最接近死亡的那一次,他心想,是他在一条笔直的马路上蒙眼驾驶赛车,油门直踩到底的时候。他当时根本没听到他朋友开枪表示停车,因为他摔断了一根腰骨,正毫无意识地倒卧在沟渠中。有时他感到很无趣,竟企图想以自杀作为戏剧性的生命终结。毫无畏惧的面对死亡可能是勇敢的行径,他的态度就跟印度导师的态度一样是听天由命,而自杀需要一种意志消沉的特殊勇气,这些他从来都没想过。布鲁诺向来有这种勇气。事实上他对曾考虑要自杀之事感到羞耻,因为那是多么的明显、乏味。
  现在,坐在前往梅特嘉夫的火车上,他有方向了。自从他年幼时和父母前去加拿大——他记得当时也是在火车上——以来,他不曾感觉如此朝气蓬勃,如此真实而且和其他的人一样。他曾深信魁北克到处有城堡,而他父母也会允许他去城堡探究,但那里一座城堡也没有,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找找着有没有城堡,因为他奶奶当时快死了,总之这也是他们到加拿大的惟一理由,而从那时候以来,他便未曾对任何旅游的目的抱以完全的信赖。但对这次的目的,他却完全深信不疑。
  到了梅特嘉夫,他立刻翻阅电话簿,查阅姓汉兹的名单。蹙眉细看名单时,他几乎没有意识到盖伊的住址。没有看到蜜芮恩·汉兹的名字,他原来就没期望会看到。有七个姓乔艾斯的人,布鲁诺把这几个人名潦草地抄写在一张纸上。其中三人在同一个住址,马葛诺利亚街一二三五号,而其中一人叫M.J.乔艾斯太太。布鲁诺若有所思地以舌尖舔着上唇,显然他是押对了宝。也许她母亲也叫蜜芮恩。他应该能从附近的环境中发现许多事。他不认为蜜芮恩会住在高级地区。他匆忙走向停在路旁的黄色计程车。
  12
  差不多九点了。漫长的黄昏正陡然转成夜幕,由多间看似不坚固的木造小屋组成的住宅区,除了几户坐在秋千和前院阶梯上的人家亮着前廊的灯之外,大部分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布鲁诺对计程车司机说。这是马葛诺利亚街和学院大道交接处,门牌号码一千多号的区段。他开始踏步前进。
  一个小女孩站在人行道上,正盯着他看。
  “嗨唷。”布鲁诺像是紧张地命令她别挡路。
  “嗨。”小女孩说。
  布鲁诺瞥一眼站在点了灯的玄关上的人,一个在给自己肩凉的胖男子,两个坐在秋千上的女人。若非他醉酒的程度比想像中还严重,那么便是好运降临了,因为他对一二三五号明确地有感应。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地区更可能是蜜芮恩的住处。如果他搞错了,他只要再试其他的地方就好了,他口袋里还摆着那张名单呢。玄关上的风扇提醒了他,除了自傍晚以来就困扰着他的如高烧般的体温之外,天气还真是热。他驻足点起一根香烟,很高兴自己的双手丝毫没有抖动。午餐后的那半瓶酒已解决了他的宿醉,而且使他沉浸在优哉的欢愉情绪中。蟋蟀的唧唧鸣叫声在他四周响起。四下万分寂静,静得他听得见两条街道之外的汽车换档声。几个年轻人拐过街角走来,布鲁诺的心狂跳着,以为其中有一人可能是盖伊,但他们都不是。
  “你这个老混球!”一位年轻人说。
  “该死,我跟她说我没有干涉她,她听也不听我解释!”
  布鲁诺轻蔑地目送他们远去。他们说的话像是另一种语言,跟盖伊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
  有些屋子门上找不到门牌号码。要是他找不到一二三五号要怎么办呢?但他来到一二三五号屋前时,在玄关上方锡制的“一二三五”清晰可辨。看见这屋子,带给他一阵冉冉升起的喜悦震颤感。盖伊必定时常跳着走上这些阶梯,他心想,而且就是这项事实使它真的与其他屋子有所区别。它是一栋跟这一区段其他所有屋子一样的小屋,只是黄褐色的护墙板更加需要粉刷。屋旁有条车道、一块稀疏的草坪和停靠在路旁的一辆老旧雪佛兰。楼下的一个窗口泻出灯光,楼上靠后面角落的一个窗口也有灯光,布鲁诺认为那可能是蜜芮恩的房间。但他为什么不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儿呢?也许盖伊告诉他的事真的还不够多!
  布鲁诺神经紧张地穿过街去,往回走了一小段原先走来的路,随后停下脚步,再转身咬着嘴唇凝视这屋子。眼前不见任何人影,而且除了转角过去的那一户人家之外,没有任何一家的玄关点了灯。他无法判定一阵微弱的收音机声响是从蜜芮恩家或隔壁屋子传出来。隔壁房子楼下有两个窗子泻出光线。他说不定可以从车道走进去,看看一二三五号屋子的后院。
  灯火点亮时,布鲁诺的视线惊觉地调向隔壁屋子的玄关。一男一女走出来,女的在秋千上坐下,男的则走向人行道。布鲁诺后退到突出的车库前面墙壁凹处中。
  “如果没卖桃子,就买阿月浑子果吧,唐。”
  布鲁诺听见女人的叫喊声。
  “我会买香草的。”布鲁诺低声说,又喝了些扁瓶里的酒。
  他诧异地凝视黄褐色的屋子,重心放在一脚上,觉得有个硬硬的东西抵着他的大腿:是他在大喷泉车站买的刀子,它是把有刀鞘,刃面长六英寸的猎刀。如果可以避免,他不想用刀子。很奇怪地,他就是厌恶透了刀子,而枪则会发出噪音。他要怎么办才好呢?见到她就会想到办法的。真的会想出办法来吗?他曾以为见到屋子就会想到什么,他也仍觉得这正是他要找的屋子,但他却什么也没有想到。这可能意味着这不是他要找的屋子吗?要是在他什么也没发现之前便因窥探而被人追赶要怎么办?盖伊告诉他的事不够多,真的不够多!他很快地再喝一口酒。他绝不能开始担忧,那样会坏了所有的事!他一膝弯曲,在大腿上擦着汗湿的双手,用颤抖的舌头舔湿双唇。他从胸前口袋中抽出有几个乔艾斯地址的纸,斜对着街灯。但他仍无法借灯光看出纸上的字。他该离开此地去试试另一处地址,再回来这里吗?
  他要等个十五分钟看看,也许等半个钟头吧。
  在火车上时,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在户外攻击她,所以他所有的想法都从简单的接近她开始。比方说,这条街几乎够暗了,在树林下那里就很暗。他偏好徒手攻击她,或者用某个东西打她的头。直到感觉他的身体现在开始随着想到攻击她时,他依情况可能向左或向右跳的念头而动,他才明了自己有多么兴奋。偶尔他脑中会出现这件事办好时,盖伊会有多高兴的想法。蜜芮恩已经成了个物体,娇小坚硬。
  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和一阵笑声,他确信笑声来自一二三五号楼上有灯光的房间,接着是一个女人笑着说:
  “别这样啦?拜托?拜——托嘛?”
  也许是蜜芮恩的声音,很孩子气,又很嗲,但是不管怎样也像根耐用的绳子般强韧有力。
  灯火一闪而灭,布鲁诺的视线仍盯着已暗下来的窗子。然后玄关的灯火闪现,二男一女——蜜芮恩,走了出来。布鲁诺屏住呼吸,两脚踩稳在地上。他看得见她发丝中的红光。个头较大的家伙也是红发——也许是她的兄弟。布鲁诺的利眼立刻注意到一百项细节,她矮矮胖胖的结实身材,平底鞋,她回旋身子抬头看两个男人之中一人的悠闲方式。
  “你认为我们该打电话给她吗,狄克?”她用那种纤弱的声音问:“现在有点晚了。”
  前面窗上的百叶窗一角被拉起。
  “甜心,不要出去太久哟!”
  “不会的,妈。”
  他们将搭乘停在路旁的汽车。
  布鲁诺退向街角,准备招计程车。在这个死寂的镇上,要叫辆计程车,看来是门都没有!他策步快跑。他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跑步了,但他却觉得自己如运动员般健壮。
  “计程车!”
  他还没看见计程车便先开口喊,然后他看见了一辆,便朝它冲过去。
  他叫计程车司机倒车转向,开进马葛诺利亚街,直朝那辆雪佛兰后面追去。雪佛兰已走远。黑暗紧紧地围拢过来,他远远地看见红色的车后尾灯正在树林下闪动。
  “继续开!”
  那尾灯因红绿灯而停下,计程车也拉近了一些两车的距离,布鲁诺见那车正是雪佛兰,使松了一口气地重重靠回椅背。
  “你要去哪里呀?”司机问。
  “继续开!”然后在雪佛兰回旋转入一条大道上时,“右转。”他说。
  他在座椅边上坐直身子,瞥一眼路旁,看见“克罗其特林阴大道”的路标便笑了起来。他听说过梅特嘉夫的克罗其特林阴大道,它是最宽最长的街道。
  “你要追的人叫什么名字?”司机问。“也许我认识他们。”
  “等一下,等一下。”
  布鲁诺说,他不知不觉地装做是另一个人的样子,假装要搜寻从内袋里抓出的纸片,其中一张是有关蜜芮恩的纸。他突然嗤嗤笑了起来,觉得十分好玩,十分安全。现在他正假装是从城里来的嗑药族,嗑了药就迷糊得连他要去的地方的地址都忘了放哪儿。他压低下头来,不让司机看见他在笑,然后又不自觉地伸手去拿他的扁瓶。
  “要开灯吗?”
  “不用,不用,谢谢。”
  他灌了一口灼热的酒。接着雪佛兰逆向转入大道,布鲁诺又叫司机继续开车。
  “去哪里?”
  “闭上嘴,给我开车!”布鲁诺大喊,声音因焦躁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