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4-10-23 14:55      字数:5025
  两人在水里浮浮沉沉。浮的时间越来越短,沉的时间越来越长,好像要力尽人亡。孩子们在岸边拼命地叫着叫着。
  最后,慕远将阿强推给了前来接应的大人,自己稍微犹豫了下,断然放弃挣扎,随江水漂流。
  阿贵说:“路生只要再坚持一下子,就可以得救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坚持住……”
  潘宁在那一刻,五脏俱焚……她犹记得从杨美回家那日,跟阿贵路过耕读世家,她的心蓦地一沉,像堕入无底深渊,良久没有回响。她怔忡着对阿贵说:“不回去了,就在这给他做餐饭,让他回来惊喜。”
  阿贵只当开玩笑,继续往前走:“你们感情真好。真羡慕你们。”
  潘宁踌躇了下,跟上阿贵的步伐。她的情感屈从理智,于是再见不到慕远。
  她赶去了杨美,村人出动了捕鱼船,往下游淌了好几里,还是没有打捞到尸体。
  尸体虽然没有打捞到,但乡亲们的情感要有所表示,就给他建了个衣冠冢。
  墓地被安置在山坡之巅,正对江面。每天都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船只,听江声吞吐,松涛如沸,清幽但不孤独,是块好地方。
  潘宁在杨美住下,每天都会去山坡陪慕远坐坐,看着江水闪闪烁烁流向没有尽头的远方,好像冥冥中在昭示着什么。
  虽然大家都认为慕远生还无望。她依然相信奇迹。
  暂时没有见面,不代表天人永隔。总有一天,他会出现,捏住她的手,问她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若非唐末找过来,潘宁觉得自己会在杨美住上一辈子。
  唐末康复后,整个人瘦了一大圈,人看上去,就没有以前的张扬。
  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也没跟潘宁寒暄,直接把一束雏菊供到慕远的墓前,跪在墓碑前良久不言。
  这是他车祸后,潘宁第一次见他。
  她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来,也不清楚依他的脾气怎么可能为慕远下跪。
  她没有阻挠他和慕远跨越时空的私会,是因为她看到他脸上烟灰色的哀戚。这样的悲哀发自肺腑。
  唐末跪了很久,还是潘宁阻止了他仿佛天长地久的跪拜。
  “可以了。”她拍拍他的肩,目光与他相触,竟觉空洞,“你,身体好了?”
  唐末点点头:“你节哀。日子还很长。”
  潘宁不语。
  唐末继续道:“这些日子发生很多事。你最好回家一趟。”
  “……”
  “你爹去了美国,把‘野狼’劝说回来了。”
  “野狼?”
  “慕远什么都没跟你说吧。”唐末嘴角微妙地一翘,“这个家伙真能扛。扛到死。”
  “‘野狼’就是慕远?这不可能!”
  “‘野狼’是你母亲现在的丈夫。”
  潘宁不禁掩住口,后退一步。
  “慕远跟潘局谈好交易,让你陪他待几天,作为交换,他告诉潘局‘野狼’的下落。在收到他死讯前,潘局就已经接到他的信。”
  潘宁顾不得在乎自己的感受,道:“那我妈妈?”
  “‘野狼’,很在乎家庭,他跟潘局谈条件,如果这辈子不让你母亲和他儿子知道他的事,他就束手就擒。潘局同意了。”
  “这做得到吗?”
  “目前是做到了。‘野狼’没在公众面前露面。没人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只知道这么一个代号,并且都认为他死在广西。”
  这些事情都让潘宁没法消化:“爸爸见了妈妈?”
  唐末点头:“潘局将‘野狼’送回后,大病一场,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
  “爸爸病了?”
  “你回去看看吧。”
  潘宁点点头。
  唐末跟着潘宁下山,到主路的时候,他忽然道:“宁宁,我就不跟你回去了。我已经脱下警服,准备去北京找找机会。”
  潘宁猛地转过身:“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我不配做警察。”唐末凄凉地笑了笑,“也许我都不配活着站在他面前。”
  “到底出什么事了? ”潘宁嘶吼。
  “他既然没告诉你,我也不好越俎代庖。他,让我充满敬意,换了我,做不到。”唐末转过身去,喉头好像哽了,片刻后他道,“你保重,再见!”
  然后,他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潘宁回到G市已经半夜。
  甄晓慧还没睡,就守在客厅,仿佛知道她要回来。
  “爸呢?”
  甄晓慧指指房间,脸色憔悴。
  “睡了?”
  “你去吧。”
  “他生病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甄晓慧苦笑:“也没什么事,他只是心里难过。况且,你也不好过。”
  潘宁敲了几下门,推开,看到父亲清醒地躺在床上,听到响动,像突然吓了一跳,目光躲闪。潘宁吃惊地发现,以前那个果敢决断、雷厉风行的潘时人不见了。他好像突然之间缩回到了童年。
  “爸。”潘宁叫。
  潘时人轻轻别过眼。
  “爸,你身体好一点了吗?”潘宁走到床前,去拉父亲的手。
  “潘时人又像是吓一跳,挣扎了下,但终归没挣脱。
  他肩头耸动,忽然泪眼迷蒙。这是有生以来,潘宁第一次见父亲哭泣。
  她从来不知道,父亲流泪的样子,像个无助的小孩。那么撕心裂肺,又梗咽难言。
  她悲从中起,抱住父亲。用手掌抚去他的泪水。决定不再去质问为什么。
  父亲终于安静下来,从枕下颤巍巍拿出一封信。
  潘宁见是慕远的手迹,揣在怀里,竟不敢马上就拆。
  “你先着一下,爸将实情都告诉你。”
  “伯父,请允许我这么叫你。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死了……”潘宁展开信纸,突然想起那个雨夜,他伏案涂涂抹抹,难道就在写这封信吗?那时候他就预见了自己的死?
  她继续看下去:“……我感谢你遵守诺言让宁宁陪我走完生命中最后的旅程,现在我也要遵守诺言告诉你‘野狼’的下落。‘野狼’,真名XXX,是我国中医泰斗XXX的孙子;还有个重要身份,你前妻的现任丈夫。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有点惊讶?不过据我所知,你前妻和女儿并不知道他是何人,他们一家生活和睦,家庭幸福。他自从老来得子后,就萌生退隐之心,不过牵涉各方利益,很难收手。我被他物色成接班人,这么多年,一直致力于将‘宁远’由黑洗白。不过做这一道的,鱼龙混杂,关系盘根错节,底下人做点什么事我根本无力管束。另页附上这些年‘宁远’走私事实。我私心建议以我的死换‘野狼’的生。毕竟,我一无所有,而他担负一个家庭。我死不足惜,他的入狱,会让一个家庭崩溃,况且这个家庭跟你有莫大的关系。法不容情,我的建议你能否采用,由你决定。”
  潘时人在收到这封信后,恨不能一头撞死。
  他为“野狼”是谁好奇了一辈子,没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残酷的答案。
  作为一个瞥察,在知道真相后,有义务将罪犯缉拿归案,不然就是庇护,但是,他同时知道,此举必将打破前妻的安宁生活,这个阴影恐怕要伴他度过余生。
  他在情与法中交战,一夜头白。翌日,还是睁着通红的眼睛向上头汇报。海关总署当即成立专案组,部署缉拿方案。
  他主动提出回避,但上头却反而让他利用这层特殊关系打探“野狼”动静。
  他无奈之下问女儿潘悦要了南子的电话。
  恰恰那天“野狼”接了电话。
  虽然从未接触过,凭第六感,他在一声“HELLO”后,就将他辨出来。
  “XXX,我是潘时人。”他直截了当说。
  “野狼” 一愣后,哈哈笑:“幸会,幸会,老朋友了。”
  潘时人跟他讲案情进展,以及慕远遗言,劝他投案。野狼沉默片刻,道:“投案可以,有条件。”
  潘时人问什么条件。
  “野狼”道:“一、我的妻儿与此事无关,不要惊扰他们。我的意思,他们将永远不知道我是‘野狼’。二、我希望你亲自来美一趟。一个人来。如你两条都能做到,我跟你走。”
  潘时人向上级汇报,大家都认为“野狼”的话不足信,此去必有危险,潘时人却执意要去。他并非一心立功,而是希望以死殉职,似乎唯有这样才能两全。
  他怀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心情去美国赴会,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颗子弹,怎么也料不到,却是“野狼”一家的隆重接待。
  他一下机,首先看到他的是潘悦。潘悦高高扬着手,拼命叫:“爸爸,这里,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去,不期然与南子目光交会,只一眼,南子就双眼迷蒙,眼泪不顾意志夺眶而出。
  这一刻,两人如魂飞魄散,周围一切皆成幻影,只觉得不复更有此生。
  潘悦打断了他们16年后悲欣交集的注目,飞奔着,一头扎入他的怀抱,说:“爸,你怎么可以这么老呢?你头发全白了啊。你怎么会这样啊。”
  他喉头哽咽,紧紧抱住女儿,力道中暗藏了对前妻说不出口的爱恋。
  “野狼”牵着毛头缓缓走过来。南子在原地,一步也没动,眼泪早冲花了精心的妆容。
  潘悦神气活现地介绍着:“爸爸,这是丁伯伯。我爸,大名鼎鼎的缉私局局长哦。别看他现在头发都白了,年轻时候可是很帅的。你们不会尴尬吧。呵呵,大人有大量,一笑泯恩仇。”
  他们不理会她糟蹋母语,双目一对,便伸起手来。
  “久仰大名。”
  “幸会。”
  潘时人心里震撼,因为从没有料到自己的对手是如此平凡的一个人,平凡到掉进人海便失去特征,不复辨认。
  “野狼”将毛头推到他跟前。
  “毛头,这个就是潘伯伯。你姐姐的爸爸。”
  毛头糊里糊涂地说:“姐姐的爸爸不是你吗?”
  “不是的。你跟姐姐是同一个妈妈生的,但不是同一个爸爸生的。”
  毛头更加糊涂了:“男人也能生孩子吗?”
  大家都笑了。潘时人在笑声中若有所失,不禁想起遥远的以前,一场欢爱后,南子对他说,还想给他生个男孩。他说,男孩女孩都无所谓,我有你就够了。南子坚持说,我一定要生一个跟你—模—样的小孩儿。有了他,你爱干吗干吗,我才懒得理你。
  他看着毛头,过去种种,恍如—梦。
  南子走过去,对毛头说:“让伯伯抱一抱好不好?”
  毛头一点不怯,张开双臂,说:“还是我抱抱伯伯吧。伯伯,欢迎你来到人间天堂,美国纽约。
  毛头像颗子弹一样撞到潘时人怀里,身体软软的,犹带着—股奶香,唤醒他尘封的记忆。
  他想起悦悦和宁宁襁褓时期,想起跟南子的幸福时光。所有这些时光,都在很遥远的过去。为什么没让它延长?
  “很可爱。跟你长得很像。”潘时人抬起头正对前妻,“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话一说完,又见南子泪流满面。
  潘时人先去酒店安顿。然后五人共进晚餐。南子果然毫不知情,只以为他公干到此,由悦悦安排,彼此厮见。
  晚餐无非是叙叙旧情,基本是潘悦唱主角,反正她喜欢说话,氛围倒也不冷清。偶尔,“野狼”会插嘴:“悦悦,你这么唠叨,我真发愁谁会要你?”潘悦便切一声,道:“不劳阁下挂怀。”
  潘时人从双方语气可以判断,女儿跟继父关系融洽。想起自己十多年来未曾把女儿真正放在心上,倍觉失落。
  饭毕回房,收到“野狼”电话。他说:“这次让你来,是想了结南子的心愿。我跟她结婚十来年,她从未向我提起你,但我知道,她心里有你。她想见你,但她死也不会说。你是伤口,我是医生。医生可以治伤,却铲除不了伤疤。我跟你较量了这么多年,别的都是假的,贏了也没意思,只这,输得致命。不过,我不计较,没什么好计较的。我非常螅耍惆涯献尤酶宋遥梦蚁硎芰耸茨晏炻字郑凰梦颐靼祝馐郎鲜裁炊魇亲畋蟮摹!?br />
  他顿了顿,继续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犯的事负责,纵使你放过我,我也无法放过我自己。何况你并不会放过我。我这些年,因为深感幸福,反而日日焦灼难安,我怕终有一天,我所拥有的都会因我过去的罪恶而被剥夺……请你给我一段时间,我会把南子、毛头、悦悦安排好。你也要跟我保证,绝不、绝不向他们透露我是谁。这是我最卑微的愿望,我希望在他们心目中留下永远的好形象,我不要他们因我蒙受耻辱。”
  他没让潘时人答话便仓促搁了电话。潘时人能理解他的感受,在瞬间竟至于泛起酸涩之意,他意识到他对南子和家庭的爱远胜过自己。相比之下,他无情无义,冷漠到可耻。
  他受不了,掏出烟,颤抖着吸了一口,仍是没法阻止心浮气躁。
  当天午夜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