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4-10-23 14:55      字数:4751
  他沮丧地知道,大约自己是做不了周润发,只有做李子雄的份。
  那次事件,幸得潘时人掩护,唐末免受追究。他请了个长假,在他妈妈的精心医护下,也算保住了腿。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不是济世英雄,连不死的小强都算不上。
  为了恢复腿的协调性与灵活度,他依然在晚上10来点钟的时候在院子里打球。易慕远也依旧过来陪他打。
  强度不能像以前那么大了,半小时后他们就歇了。有天,唐末停下来邀请他,“出去喝点?”用毛巾擦着汗,又说,“能喝吗?你们学生仔。”
  慕远点头。
  两人出了院子,拐个弯,就是一溜海鲜大排档。碳烤的味道混蒙蒙的烟气中强烈地扑出来。
  唐末找了家相识的铺子坐下,跟老板念了几样菜,要了几支啤酒。然后对慕远说,“你的枪带了吗?我看看。”
  慕远从书包里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唐末又把自己的玩具枪取出来,并排放在一起,呵呵笑起来,“有意思啊。”
  老板上菜吓一跳,说:“阿SIR,这样不好吧。砸了我的生意没什么,万一出点娄子……”
  唐末说:“你警匪片看多了啊,玩具枪,不认得?”
  慕远拿过一把对准自己胸口扣动扳机,老板一颗心倏然提上去,片刻后才降落下来,擦擦汗,“丢你老母,假的跟真的一样,G市治安真不好,我也要买把防身了。”
  慕远说:“我这个仿得不如你高端,但胜在有声音。不过,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哪里信你别了把假枪。”
  “靠。”唐末骂骂咧咧道,“我以前也以为警察配枪天经地义,真做了这行当后才知,枪支是有严格管理的,领把枪必须经过繁琐的手续。要是持枪出点事,职业生涯就算毁了。可没有枪呢,谁都当你是保安。喂,谢谢你,救我一命。”他跟慕远碰了碰瓶身,又好奇道,“你那天怎么想到跟踪我?”
  “我就是觉得不大对劲。起先只是想跟一阵,后来发现你越跑越远。”慕远很镇定地解释,“我打车过清水湾才下,然后折回,找到你的摩托车。我不敢随便进去,直到听见你一声惨叫。我当时想,就这样单枪匹马闯进去,恐怕也无济于事。后来翻了你的车箱,找到你的制服套上去,然后,正好那天跟潘宁在街上逛,她买了把玩具枪说是要给希希做生日礼物,放我书包里,我忘记拿给她了。外观上看是太假了,但是也只好豁出去了。总之,现在想起来,那天的事跟玩儿似的,真是不可思议。”
  唐末笑了起来,“说来说去,还是潘宁救了我。这枪你没还给她?”
  “她又觉得给孩子送枪不好,买了别的了。你要的话,这个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我有个强烈的感觉,说出来,你不要觉得冒犯——”唐末把枪收好,又跟慕远碰了碰,“你好像在故意接近我,甚至讨好我,是不是因为宁宁的缘故?”
  慕远沉默。
  “如果不是,你就当我酒后胡说。我这个人心直口快。其实我觉得你人不错,至少没那么多废话。”
  慕远忽然抬起头,道:“8年前的520案子,你还记不记得?你爸牺牲了。”
  唐末一怔,“你怎么知道?宁宁跟你说的?”
  慕远脸色惨白,一阵后方鼓足勇气道:“这件事,在我心里盘旋很久,我一直想亲口跟你说声,对不起。”
  “你跟我说对不起,有没有搞错?哦——”唐末恍悟,失声道,“那个人跟你——”
  “是我爸把你爸击毙在水中。潘宁跟我讲了她被绑架的事后,我查阅了当年的新闻资料。我没想到我爸是这样的,我妈从没跟我讲过爸真正的死因。”慕远喝了口酒,眼睛扫过面前的电视机,里头正在放《同一首歌》节目,所有的明星都唱着老歌,好像他们一生只为一两首歌而活。但这并不算悲惨,大多数人唱了一辈子,一首歌都没能留下。
  “我知道,我跟宁宁有可能成不了了。”他把视线拉回到酒瓶。
  “宁宁知道吗?”唐末脸上挂着狗血的表情。没错,太八点档了。
  慕远摇头,“请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她。”
  “可她总会知道的。”
  “我知道。但我希望这个时间越晚越好。晚到她能够承担,晚到能够感觉我的诚意,晚到即便最终离开,也能够拥有些美好的回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不知道不对你更好?”唐末哼了一声。
  “我就想代我妈妈跟你和你妈妈说声对不起。不是要你们原谅,就是希望自己至少有承认错误的勇气。”……
  那晚余下的时间,他们各怀心事喝闷酒。都喝多了。对着阴沟哇哇吐,吐玩又喝。大概自恃年轻吧,好像身体是不会背叛他们的,只有被他们嫌弃的分。
  慕远最后清醒过来,付了账,扶起醉得颠来倒去的唐末,招手叫了辆出租。
  他隐约记得他家的楼层。刚扶着他出了电梯,有扇门便急切地打开了,走出一个酷似宁宁的女子。
  这之后,唐末不再到院子里打球。他当然知道慕远并没有错,但他还没宽宏大量到要跟一个杀父仇人的儿子做朋友。
  5
  唐末的侦查照例进行。
  发仔现在跟了唐末,被安排作情报人员。他曾提供给唐末一条很有价值的信息:谢福成在夜来香有个相好。差不多隔个把月去一趟,每次去都不带保镖,维系的时间不可思议的长。他们几个弟兄挺好奇,有次打赌,谁输了谁去探查,结果是他输,他在夜来香蹲点到深夜,看到谢福成带出来的却是个徐娘半老的女人,他大为扫兴。
  唐末却听得眼前一亮。这个女人,也许就是孔雀。
  他只要有时间就在停车场蹲点,却难觅谢福成踪影。有晚差不多8点来钟,他开摩托车经过夜来香正门的时候,随便瞥了瞥,竟看到慕远同保安纠缠在一起。
  他怎么在这里?他很好奇,扔了车,找了个隐蔽处守了起来。
  慕远是尾随母亲到“夜来香”的。此前母亲跟他说过在酒店上班,他也懒得去追究她的工作性质,他以自欺欺人的形式与母亲实现邦交正常化。
  自从初中卖血事件后,他跟母亲的关系就很生分,像母亲这样神经大条的人跟他说话时会察言观色,谨慎措辞,他跟她多说了几句话会像得了奖赏似的高兴,他看在眼里未尝不觉得悲哀。有时候,他想算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换作别人他没什么不能接受,但她是他母亲啊,他爱她,所以受不了被人指指戳戳,与其说是伤了自己什么,不如说是替母亲难过,过有尊严的生活是人起码的生活诉求,为什么母亲不要?当关于母亲职业的猜疑在高中同学之间再次流传尤其是遭到宁宁质问后,他觉得不能放任母亲自流下去了。
  “夜来香”金灿灿地开在夜色里,那闪烁不定的光照得周边一切形同鬼魅。人在前面经过,忽而一亮,忽而消失,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立在对过,好像不是走过去的,而是跳过去的。
  器宇轩昂的朱门边,各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保安。那看人的眼光像鹰隼一样,随时等着伏击。
  “你,说你呢,小子,站住。”一个保安向他踱过来。
  “我不能进吗?”
  “瞎了眼了,这是你进的地方吗?”保安干笑起来,“学生娃,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免得老子动手。”
  慕远强冲,后领被保安揪住了,刷刷——正反两记耳光打了上来。手劲那个大,差点让他五脏六腑移位。他呼呼喘着气,说:“凭什么打人,酒店不是让人住的吗?我有钱我怎么不能进?”
  这时,有人把手按在他肩上,他扭头一看,是母亲的朋友老六。
  保安立即敬礼,毕恭毕敬说,“汪总,这个人想强闯酒店。”
  老六没理会保安,对慕远说:“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我娘。”
  “你娘有什么好看的,她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慕远憋红脸,满怀屈辱地说:“我来看我娘做什么?我要她回家。”
  老六皮笑肉不笑了下,点点头,“那你来吧。”
  他领着慕远进前厅,又从侧门拐进一个园子,长廊通着一个圆顶的建筑,隐隐有音响溜出来,虽然没了那个劲道,还是可以想象其间的嘈杂。
  慕远刚进去就重重地打了个喷嚏,里头的空气实在浑浊,烟气酒气音乐灯光轰轰搅和在一起,像天罗地网,让他情不自禁产生瓮中捉鳖的感觉。当然,他就是那只鳖。
  他张着眼想看,可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灯光一会儿蓝一会儿红,一会儿就全黑了,然后又突然亮出惨白的一张脸,又蹦出一束乱晃的头发,有时候是长长的舌头,有时候是眼珠子,就像在活地狱。他的心一跳一跳慌得很,埋了头在人堆里疾走几步,腿一软跌了个跟头,爬起来,冷不防跟一个穿透视装的女郎撞上。女郎脸上画着黑色大眼圈,嘴唇红得滴血,手里擎着烟,冷不防向他喷了一口,看他目瞪口呆的傻样便嘎嘎笑。
  慕远头晕目眩,简直一刻也呆不下了。
  而老六已经拐向了电梯间,侧过身朝他挥手。他们坐电梯直通顶楼,推开一个诡异的房间,慕远看到里头摆了好多个电视机。老六说这是监控室,这幢楼除了厕所哪个角落都看得到,你就在这里找你娘吧。他把原先的工人支开了。
  慕远看看这又看看那,有的画面在播方才他看到的迪厅,人们像吸了毒似的亢奋,有的是觥筹交错的酒水间,女人都穿着薄薄的衣服,而男人毫不掩饰满脸的欲望。还有装饰豪华的包房……女子像尸体一样躺着,有黑葡萄一样的*,满是褶皱的腹部,以及黑蘑菇一样阴暗的*……男人在上面抠抠搜搜,好像寻找什么宝藏。他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么丑陋的景象,还没等找到母亲就掉过头狂吐了起来。
  他完全被打击了,两腿虚浮,意识模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他好像发烧了,有股火在四肢百骸窜动,烧得他灰飞烟灭。醒来时,也不知什么时候,感觉出了一身大汗,而母亲骂人的声音正透过门缝传来,“放你娘的屁,老娘卖给你们也就算了,我儿子是自由的,他要过他的日子……你把老娘逼急了,我横竖这命不要了,全给你们抖出来……”
  母亲踩着高跟鞋哒哒过来了,他连忙闭上眼。母亲俯身,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汗,又用手拭了拭体温。他闻到母亲身上热烘烘的香水味道,忽然想到小时候入睡前总要靠在她胸前让她念书给自己听。母亲认得字不多,念着念着就磕巴了,后来就变成了他指了字考母亲,看母亲张嘴结舌的样子,他总是很高兴,而每每这时,母亲会捏他后脖颈,狠狠说,小兔崽子,出息了,敢戏弄你老娘了。
  记忆有点远了,却仍旧叫他追念,他不知道这样简单的快乐为什么再得不着。
  母亲掖好被子要走的时候,他抓住了她的手,叫:“妈——”
  徐曼原本绷紧的脸仓促展开,露出一个显得过分关切其实惊惶失措的笑,“你醒了?嗯,你发烧了,很严重呢,喝点水吗?我给你拿去。”她急于离开,此刻跟他说话无疑不怎么明智,她回答不出他的任何一个为什么。可是她儿子却说:“妈,你坐,我有话要跟你说。”
  徐曼猜想他大概又要苦口婆心劝她从良,事实上她到G市就没做皮肉生意,可要跟他解释另一行当反而更难以启齿。她在床沿不安分地扭动着,第一次感觉如坐针毡。
  “妈,我找到那个人了。”
  “谁?”
  “我爸在北仑河击毙的那个唐警官的儿子。”
  “什么?你找他干什么?”徐曼惊叫起来,感觉如冷水浇头,震颤不已。
  慕远盯着母亲慢吞吞说:“我跟他道歉。”
  徐曼面目胀红,直僵僵说不出话。这样的难堪远胜当年他去卖血。
  “你,怎么知道的?”一个磕巴后,她问。
  “宁宁跟我讲过她10岁时被绑架的遭遇。我去图书馆查的时候,还没想到是爸做的,我只是想了解那件事,然后更好地帮助宁宁。可是,居然,是爸做的。爸一直参与走私,为了逃脱罪责还丧心病狂地绑架、杀人。你当年为什么不告诉我?”慕远把目光笔直投向母亲,像把标枪一样扎得她血淋淋的,“难道,你也觉得羞耻,不敢说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做?”
  徐曼别过脸,只觉得血液在脉管里急速地奔涌,脸胀成猪肝色,“那个绑架都是别人策划好的,你爸就是个替罪羊。路生,你爸没文化,不知道什么叫走私,他就是个打工的,人家开工资,他给人干活,他只不过收收账。那次,是看在老板待咱家有恩的份上,才帮他逃跑的。原谅你爸,他也不想杀人,谁晓得会发生那种事——老天啊,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