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匆匆      更新:2024-10-13 14:14      字数:4963
  桌子只摆了两张,尺寸媲美西洋棋盘。虽然每张桌子各附了两张椅子,但要是坐下一人,恐怕就要客满了。而且店里还有吧台……就和日本的居酒屋一般风情,柜台前摆着两张长脚椅。我还是头一次在美国的汉堡店中看见吧台,至少我在麦当劳、汉堡王、温蒂汉堡、肯德基及小骑士中从没有见过。
  光是这些就让我充满了误入异世界的异样感,而这间店更值得大书特书的,便是那个“物体”。
  究竟该怎么形容“它”?高从地面至天花板,宽可容纳两人并肩而过;就像是在店内化妆室前的墙上半嵌着一个巨大茶叶罐一般,成了个突出的半圆形,看来倒有几分饭店旋转门的味道。
  茶叶罐的中央有个长方形的凹槽,成了门扉。不,其实我并不确定是门与否,但上头有两个陈旧的叶片锁,应该是门扉之类的东西吧!
  倘若有人对我说那是座神像,我铁定深信不疑;因为它散发着一股波动,能让见者引起某种误入墓地似的异样错觉。
  要是没有招牌或菜单,没人会认为这是家汉堡店。当我踏入店内的瞬间,不由得缩起了身子,直觉自己做了个不智之举。事实上,店里不见其他客人,只有个貌似店员的黑人男性伫立于柜台彼端的厨房里,看来上至接待下至打杂,全都是由他一人兼任。说得好听点是精简,说得难听点是放任其自生自灭,总之气氛异样地荒凉。
  我才想着还是回去吧,却晚了一步——我的眼睛和男店员对上了。虽然他并未瞪我,也未威吓我,但我总觉得不好再折回去。这种时候,我总要咒骂自己的优柔寡断。事实上,要是这时候我返身离去,就不会被卷入那愚蠢至极的大骚动里了——
  既然横竖要买,其实外带也无妨,但我却漠然地往柜台前坐下。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对于那个“物体”无法自制的好奇心。
  接过手来的鸡肉汉堡出乎意料地美味,更助长了我的气势,因此我鼓起勇气,询问黑人店员那究竟为何。一问之下,却得到“避难所”这个意外的答案。
  “这家店的老板还真是谨慎啊!竟然为了核战准备这种东西。”
  “老板?”店员仍板着一张脸,仿佛露出笑容会少块肉似的,但或许是闲的发慌,他话匣子大开:“不,不是啦!这个本来就有了,不是为了这家店特地盖的。”
  “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听说这里从前是军队的设施。”
  “咦?那又怎么会变成这种购物广场?”
  “大概是因为用不着了吧!毕竟冷战也结束了。”别看我这幅德行,我可是学富五车,别把你对劳工阶级的成见套在我身上——他像是想这么说似的装腔作势一番。“这一带变得这么繁荣,是近几年的事;听说从前是个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荒野,是现任州长上任后,才一口气发展起来的。国宅越盖越多,人口膨胀两倍以上,购物广场就是看准了这些人的荷包,才进驻到这种偏僻的乡下地方来。”
  “所以原来盖在这里的军事设施也被拆除了?”
  “对,这玩意儿算是当时的遗迹。说是避难所,其实里面已经没任何粮食和设施,所以就算发生万一,窝进里头也没用。”
  “既然如此,”我用吸管啜了一口完全不带甜味的冰红茶。“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个避难所也拆了?”
  “谁知道?八成是盖得太牢固,想拆也拆不掉吧!”
  “原来如此。对了,”将嘴巴移开吸管后,我扬了扬塑胶制的杯子。“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是你们的规矩吗?难道是出于宗教上的理由?”
  “你……”虽然被柜台挡住而看不见,不过店员似乎停下了打理杂务的手,凝视着我。“是哪里人?”
  “你是问国籍?我是日本人。”
  “英文说得真好啊!”在他皱眉的同时,又扬起了嘴角,浮现头一个笑容,表情相当复杂。“我还以为你是美国人。”
  “我前前后后在美国各地待了八年左右。”
  “为了工作?”
  “不,是读大学,还有研究所。”
  “哎呀不得了,”他吹了个口哨。“原来是博士先生啊?”
  “不,功亏一篑,只读到硕士。”
  “那你现在住这边?”
  他似乎真的很闲,才刚走出厨房,便大摇大摆地坐在桌旁,并从制服的围裙中取出万宝路香烟递给我。
  “不,我不抽烟。”
  “我叫巴比。”带着黑人特有腔调、拉高每个音节尾端说话的店员,以更粗俗的口吻自我介绍。“巴比·韦伯。”
  “我叫江利夫(えりお Erio),苫(とま Toma)江利夫。”
  “艾利欧?”
  “这样发音也能通——不,我现在不住这边。”我姑且先回复刚才悬而未解的问题。“我在日本的综合电机厂商工作。”
  “东芝?还是松下?”
  “都不是。规模少了一点,不过差不多了。”
  “那你这次是来出差?”
  “不……”
  其实让巴比这种仅止于一面之缘的外人知道缘由也无妨,但我的内心就是忍不住动摇。再说,我是来散心的,要我在这种地方回忆起伤心的原因,未免不合情理。
  “——来办私事。”
  “观光啊?”
  “差不多啦!”
  “我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巴比一面发出尖锐的嘻嘻笑声,一面朝着天花板吐出烟。“不然怎么会没事找事,跑到这种店里来?”
  “本地人不来这里吃饭啊?”
  “看就知道了吧?你是今天第二个光顾的客人。”
  我忍不住看了自己的手表一眼。现在是晚上七点,广场中的店面已经关了好几个;最晚场次的电影正要开始,是以大门仍开着,但通道上的照明已渐渐熄去。营业时间即将结束,来店的客人竟只有两位?
  “那还……真是惊人啊!”
  “对吧?呃,那我就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为什么这家店不放砂糖也不放奶精?顺便替你问,为什么菜单这么少?答案很简单,因为没钱。”
  “原来如此,这种地方的店面租金应该很贵吧?”
  “不,没付店面租金。”
  “欠租啊?”
  “不,不是啦!是不必付。岂止不必付,还领钱咧!”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放下吃到一半的鸡肉汉堡,忍不住探出身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家店是我伯伯的,不过不是他的本行。我伯伯在市区开烤鸡店,最近也开始卖鸡肉汉堡,可是卖得不如预期的好;因为客人都是为了烤鸡上门,甚至没发现菜单里多了一道鸡肉汉堡。”
  “烤鸡一定很好吃吧!”
  “是啊!全美第一,店名叫百滋·Q,下回来吃吃看吧!总之,我伯伯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决定另找店面卖鸡肉汉堡。那时候听说这里有空位,市中心的购物广场竟然还有空店面,就像中了大奖一样啊!我伯伯一开始高兴得要飞上天了。当然,他也知道租金铁定不便宜,但反正烤鸡生意好得很,资金不成问题;要是顺利,还能以这里为据点,一口气把事业搞大。我伯伯当时可是摩拳擦掌咧!”
  “原来如此。”
  “可是实际一看,如你所见,这里连拿来当狗屋都嫌小,再说地点也糟,竟然是在电影院隔壁,来看电影的人肯定会在电影院里随便吃点东西解决,要好好吃一餐的人会到更大的店里去,因为广场里多得是自助餐厅。而且这里还有这种怪东西——”他以香烟的前端指了指“茶叶罐”。“挡住视野。所以我伯伯曾拒绝过一次。”
  “那最后为何又开店?”
  正要回答的巴比,视线飘向一旁;一看之下,原来有一对男女相偕进入店中。就时间上而言,应该是看完倒数第二场电影的情侣为了果腹而顺道前来。
  哦!这可稀奇啦——巴比如此朝我眨眼示意,回到了厨房。至于我,则是完全丧失了食欲。
  因为那对情侣的女方是东洋人。当然,她不见得是日本人,即使是日本人,也是我从未见过的生面孔,照理说没有任何关系;然而,我还是想起了美由纪。
  ——讨厌,你真的来了?
  ……仅仅十余小时前,美由纪对我投以的词语又重现于脑海中。
  ——真是的,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连玩笑都听不懂……
  什么叫玩笑?我该这么回她的,现在一想,就是这种心情。之前还骂我是个“优柔寡断的男人”,现在我果断了,竟又说我听不懂玩笑,我该怎么办?
  不过,我却没能回她只字片语,只能茫然地将全身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她的轻蔑与厌恶之前。
  与美由纪在一块的男人,似乎也困惑着不知该如何应对。倘若那男人与她连成一气,对我采取侮蔑态度的话,我是否会觉得好过一些?我不知道。
  或许那男人也开始察觉,自己不过是陪着美由纪演了一出独角戏,不过是她剧本中的一颗棋子罢了。所以——
  将美由纪的脸孔残像硬生生地逐出脑海后,我悄悄地打量那对相偕前来的新客人。东洋风貌的女人有着一头短卷发,宛如披着无数圆溜溜的戒指似的;她的圆脸配上细长的凤眼,做出了时时微笑般的表情。那条张开来恐怕有自己身体两倍长的围巾,正率性地挂在脖子上。
  她的男伴则有着一头剃得精短的褐发,是个长身削瘦的西欧人,下颚尖、颧骨突出,容貌极为尖锐。或许是女伴生了张黄种人特有的平板脸孔,更强调出他的锐利;轮廓与其说是深刻,倒不如说是带了种骸骨似的病态。
  年轻的情侣宛如朗读课文似的,以生硬的英文点完了餐。这么一看,姑且不论女方的出身地,男方似乎也非土生土长的英语系国家居民。
  “——好啦!”待目送情侣端着餐盘就座后,巴比隔着柜台对我说话。“呃,刚才说到哪儿?”
  “说到明明拒绝过一次,为何最后又开了这家店。”
  “对,对。我伯伯根本没打算在这种地方开店,但隔了一阵子,却有个奇妙的提议找上门。”
  “奇妙的提议?”
  “说是会把租金算得很便宜,希望他能使用这里。”
  “谁的提议?”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一开始以为是购物广场的相关人士,可是每回来说服我伯伯的,都是不同的脸孔。有时候是搞不动产的,有时候是州政府官员,有时候是些看来‘绝非善类’的家伙。”
  “看来‘绝非善类’,是什么意思啊?”
  “不知道,我没直接见过。不过我伯伯好像察觉到那些人不好惹,决定敬鬼神而远之,坚持无伦租金再便宜都不愿在这里开店。结果,那帮人竟然说要免费出借。”
  “听起来匪夷所思啊!”
  “你也这么觉得吧?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啊!所以啦,我伯伯倒也不是上了免费二字的当,而是拗不过他们一再说服,才答应的。”
  “那帮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八成和军队有关连。”
  “和军队有关?”
  “就是那个啊!”巴比用下巴指了指那宛若半个茶叶罐的“物体”。“这是我的想象,我觉得那个避难所应该不是单纯的避难所,里头八成放了某种新开发的装置。”
  “什么新开发的装置?”
  “实际上是什么,我当然不知道;大概是已经派不上用场,不然就是不能让其他国家知道的东西。可是做得太牢固了,打不掉也拆不走,正当他们还在烦恼该如何处理之时,市街开发已经大幅度进展,没办法,只得直接在上头盖购物广场。不过这种烫手山芋根本没人想接,皮球丢来丢去,最后就变成这种不伦不类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原来如此。这块店面放空的话,就不好悄悄隐藏秘密了。”
  像这种“高楼大厦之间的农地”,假如有店铺进驻,反而不显眼。要是维持“田地”的样貌,只怕连平时直接通过的人都会特别停下来探头探脑一番。“那帮人”担心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如此这般,我伯伯不情不愿地开了店,但就和预料的一样,根本没客人上门。就算免租金,还是亏了不必亏的本啊!所以我伯伯哭着求他们让他关店,结果对方竟然以补助金的名目,反过来给他钱。”
  “简直像是在说笑啊!”
  如此低喃的瞬间,我突然想到——或许这真的只是个笑话也说不定,只是巴比为了排遣无聊,以避难所为材料吹出来的天大牛皮——搞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幸好我及早发现,差点就当真了。
  “不过,就算收了补助金,还是无法改变赚不了钱的事实。”然而,巴比却始终一脸正经地下了结论。“既然不能奢望赚钱,至少多省一点也好;因此在这里不做任何投资、不准备材料,菜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