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匆匆      更新:2024-10-13 14:14      字数:4920
  “咦?”与其说是吃惊,金洁的表情倒更像发楞。“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就是说这全是一场闹剧!人要懂得衡量自己的本事,想以科学来阐明肉体与人格分离的现象,根本是异想天开!”
  “您的意思是说,以现代的科学是办不到的?”
  “未来的科学也一样办不到。”
  “这可不一定啊!因为科学是会进步的。”
  “没错。不过啊,宾荷斯特小姐,你究竟是持什么立场?”
  “您的意思是?”
  “我在问你的经历。你的专攻是什么?”
  “精神分析学,目前我正在撰写佛洛伊德的论文。”
  “佛洛伊德信徒啊?”
  “嗯,我想可以这么说,至少比荣格更让我信服。”
  “既然如此,这可糟啦!你显然搞错了自己的立场。你的回答,代表你真的认为能以科学来阐明自己的研究对象,或加以体系化。”
  “呃……那又有什么问题呢?”
  “有什么问题?问题可大了!你回到原点,仔细地想一想。能把人格与肉体加以分离,就代表具备将人格实体化的技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交换人格。听好了,问题就在这里。我来考你一个基本知识,在心理学各派之中,一向处于对立的是哪两个学派?”
  “实体论和……”金洁似乎已能预测自己将如何被驳倒,表情像个快哭出来的小孩:“反应论。”
  “很好,实体论的主要例证是?”
  “认为观念为实体、精神为容器的英国联结心理学。”
  “那反应论呢?”
  “布伦塔诺的意动心理学、狄尔泰的理解心理学,以及新佛洛伊德派的荷妮和佛洛姆为代表。”
  “不愧是佛洛伊德信徒,对于反应论的具体例证,随口就能举出一堆名字。”
  “那大概是因为……”不知是否出于无法反驳、节节败退的悔恨感,金洁咬紧了嘴唇。“我是‘反应论’派的。”
  “这可有意思了。那么,请你简洁地叙述无法赞同实体论的理由。”
  “因为实体论到头来还是得抬出生理学上的实体。最典型的例子是具有心理实体论始祖地位的希波克拉底,他认为人的特质取决于构成人体的液体成分多寡;例如具有忧郁特质的人,是因为体内一种叫做黑胆汁的液体成分较多之故。这种心理实体论,最终会归属到大脑生理学、神经生理学,更极端的甚至有韦尼克的脑功能定位说等。当然,这些学说本身并没有问题,问题是在于错以为能用生理学角度来解释人的心灵;因为生理学能解释的部分,其实只有认为人类行动是依特定刺激而定的行为主义心理学而已。换句话说,这种理论只能将人类的自我存在当成单纯的制约反应体,终究无法解释心灵究竟为何物。”
  “换句话说,你的意思是──既然人类的自我无法以实体论来阐释,自然就无法加以科学体系化?”
  “是的。”
  “你不赞同荣格的学说,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吧?”
  “对。荣格认为‘原型(Archetype)’是存在于集体潜意识中,换句话说,他将潜意识视为实体;这和将性欲称之为生命能量,甚至还实际设计收集容器并测试大气含量的赖希有何不同?”
  “好,所以你否定心理实体论,支持反应论。换句话说,你所持的立场是:‘人类的行动原理应从人际关系上的反应来探求,而自我存在乃是经由复数自我的相互认知才能成立’,对吧?”
  “没错。”
  “那我要请教你,这能称为科学思维吗?”
  “不能。或许算是形而上学的一种,但不是科学。”
  “正是如此。如何?现在不就得到结论了?我们无法以科学方法掌握人格,但在‘第二都市’发生的现象,显然应用了将精神实体化并科学体系化之后所得的技术;只能用形而上学来进行研究的我们,要如何解析这种东西?不管怎么想,都是风马牛不相及嘛!说穿了,‘第二都市’计画就像是拿着抹布奋力擦拭空气中的脏污一般,只是种牛头不对马嘴的尝试,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功。所以我不是常说吗?这个计画一定会失败,不管人类的科学技术再怎么进步都一样,因为处理的层次根本完全不同。”
  “……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在一旁伺机而动,准备待金洁将被驳倒之际拔刀相助的戴夫,见她竟然毫无反驳之意,似乎有些泄气。“我现在了解博士和宾荷斯特小姐是反应论派的,不过,没人能保证你们的世界观──或该说人类观──才正确,而实体论是错的吧?单凭个人的看法,真的能断定人类绝无法将人格或自我存在加以科学体系化吗?”
  “当然,你可以说这只是我的个人见解,戴夫。但是我可以举出一个积极否定实体论的根据来给你听。这个根据就是──人类这种生物,完全不排斥将他人的心灵当成实体看待,却拒绝将自己的心灵当成实体对待。”
  “这话怎么说?”
  “假设你走在路上,有个陌生人突然对着你怒吼;明明没有任何正当理由,他却暴跳如雷,你有什么感觉?”
  “我会很错愕。”
  “你对那个人的感想呢?”
  “应该会觉得他很怪,猜想他或许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那么,现在换个假设。你度过了糟糕透顶的一天,身心俱疲,神经紧绷到极点,昨晚几乎没睡,职场上又尽是不顺心的事。你不但没空吃饭,还和妻子吵架,女儿又和坏朋友流连于声色场所……”
  “我女儿才两岁耶!”
  “都说了是假设嘛!你现在已到达了临界点,眼前又走过了一只黑猫,让你濒临失控边缘。这时候,有个陌生人经过你的眼前,而他又正好长得跟平时对你挑三拣四的上司极为相像。在理智发挥作用前,你的情绪爆发了,对着那个陌生人破口大骂──”
  “我会干这种事吗?”
  “你能断言绝对不会吗?”
  “呃,要是神经衰弱到极点时,就不一定啦……”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看在别人眼中再怎么怪异的行径,也必然有其合理的理由。然而,这些复杂的心理过程却是他人所无法了解的;岂止如此,有时甚至连本人都无法了解。但无论理由为何,刚才被你怒吼的人,肯定会认为你很怪、是个暴躁易怒的人。”
  “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猜想怒骂自己的人是个暴躁易怒的家伙,认为他对自己怒吼,是出于他人格特质上的问题;换句话说,你采用实体论来加以解释。但另一方面,你会如何评论突然怒骂他人的自己呢?哎呀!我干了件蠢事,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有许多复杂的因素不巧凑在一起,害我变成那副德行──对于自己的行动,你认为是状况因素使然;换句话说,你采用反应论来加以解释。”
  “您的比喻我明白了。您想说的是,虽然人类以反应论来解释自己的心理状态,却以实体论来解释他人的心理状态,而这正是不合理之处,对吧?”
  “就像刚才宾荷斯特小姐略微提过的一样,我们推论他人心理的眼光,其实比起希波克拉底时代并未进步多少。确实,假如你在现代指着某个发怒的人,说他愤怒的液体成分较多,肯定会被人嘲笑,说你不科学。不过呢,虽然我们不使用‘液体成分’这个字眼,但实际上的水准还是一样,往往用实体论来评断他人的人格。这就是我们的现实状况。”
  “虽然如此,我们评断自己的心理时,却又使用反应论?”
  “没错,就连学者也是如此,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很想找个心理实体论学家来问问:‘你也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心理吗?你认为自己的心灵也存在着某种固定特质,对于一定的刺激只能做出特定的反应,只是一种制约反应体吗?你真的如此解释自己的自我存在吗?’”
  “说不定有人会回答‘没错’呢!”
  “若是那样倒也无妨,至少始终如一;问题是将他人的心灵尽情客体化、自己的心灵却摆到一边的态度。虽然嘴巴上不说,潜意识里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就是我们心理学家容易落入的窠臼。我甚至认为,到头来,实体论只能带来一种弊端,便是给了学者一种名为拟神观点的谬误特权意识──宾荷斯特小姐。”
  “是。”
  “所以我才担心你是否产生了无可挽回的误解。”
  “误解?”
  “外星人究竟存不存在,我不知道;就算这座‘第二都市’真是外星人创造的,那么他们必定拥有与我们层次完全不同的科学能力。本来,人类的自我只能藉由相互认知来确立,只存在于形而上学之中,但他们的技术却能将之实体化。这种东西就该交给外星人来处理,不是我们所能插手置喙的。”
  “您是说,我们绝对无法掌控?”
  “假如只是无法掌控倒还好,我是担心你处于这种环境,会迷失自我。换句话说,当你看着人格在那个‘房间’一再交换,说不定会陷入‘人心终究是实体’的幻想;这么一来,你将逐渐被原来否定的心理实体论荼毒──”
  “然后,我就会堕落为带有‘拟神观点’之谬误特权意识的研究者?”金洁的脸孔扭曲着,显然地,她正拼命掩饰着自己被戳到了痛处之事。“博士认为我是那种将自己以外的人类全当成研究对象并加以数据化,认定他们全是制约反应体,然后大言不惭地宣称这才是科学见解的人?或是认为我拥有堕落的特质,即使现在还不是,但总有一天会变成那种人?”
  事到如今,艾克洛博士才发现自己的言词有些过火。正当他苦思该如何补救时,金洁却低声说了句“恕我失陪”,便行离去了。
  “──我从以前就想说啦!”戴夫以莫名亲热的态度拍拍博士的肩膀。“博士和那个女孩有什么过节吗?总是说一些刻薄话来欺负她,很可怜耶!人家明明是个坚强的好女孩啊!”
  “我并没欺负她。”
  “既然如此,那些高见为什么不对上头的那帮人发表呢?”
  “我已经发表过很多次了。我对那个叫什么国家安全顾问的白宫特别助理说过,也对你的上司说过,不过每个家伙的理解能力都不及宾荷斯特小姐的万分之一。”
  “哎,博士是不是有过什么原始体验啊?比方从前曾被红发女孩甩了──”
  戴夫纯粹是说笑,但艾克洛博士却有种被看穿内心深处的感觉,身子不由得一震。
  的确,对于红发女孩,他曾有过不愉快的回忆,但这和金洁并无关系,绝对没有关系。博士拼命地否定,然而一度产生的疑惑却不肯如此轻易消灭──或许自己藉由对金洁恶言相向,来补偿过去所受的伤害?
  “别……别胡说八道了。”
  “说得也是,要真是这样,那丹尼可比小学生还不如啦!”
  虽然艾克洛博士想出言抗议“别叫我丹尼!”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心产生了些微紊乱。
  都是这个怪里怪气的计画,害我有这种感觉……心烦意乱的博士突然冷静地思索起这种感觉是什么;接着,他轻易地找出了答案──是对金洁·宾荷斯特的爱意。
  光是思考就觉得愚蠢至极,但这却是事实,自己千真万确地爱上了金洁,活像个毛头小伙子。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竟然又是红发……这是艾克洛博士直接浮现的想法。为何自己老是为红发女孩所惑?从前的那个女孩也就算了,但金洁实在称不上是个美人。虽然她彬彬有礼,性格也无可挑剔,但相貌却毫无疑问地属于平凡的范畴,身材也是骨瘦如柴,一点也不好。
  无论怎么想,她都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博士喜欢的,是像女星拉寇儿薇芝或碧姬芭杜那种带有异国风情的美貌、丰满的胸部及腰身,并有一双适合长靴的修长双腿的女人。金洁不具备任何一项,为什么会爱上她?或许真如戴夫所言,自己真的有过与红发相关的原始体验也说不定。
  “抱歉……”再说,她的年纪搞不好可以当自己的女儿了──当艾克洛博士左思右想时,渐渐难以负荷自己的迷惘,变得疲累不堪。“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戴夫。我要想事情。”
  “当然,请慢慢想。有事的话请叫我一声。啊!对了。”戴夫似乎想起什么,叫住了博士。“能请教您一件事吗?”
  “什么事?”
  “就是刚才您和宾荷斯特小姐的那番话。听起来,博士的前提似乎是‘第二都市’的功能,是建立于将原属于形而上学的人类自我加以科学实体化的技术之上’?”
  “那又如何?”
  “这是为什么?”
  “抱歉,你想问什么?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
  “只是个小小的疑问罢了。换句话说,博士是以‘人格进行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