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4-10-10 09:17      字数:4825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堂是名越山道途中一处史迹。降旗不清楚是否可以称为史迹,但贯穿山道安置了五轮塔,也就是从前的坟场。现在应该由哪里的某宗派或寺院在管理,降旗也在自我放逐时去过一次。当时紫阳花盛开,一副彼岸的景象,很美的地方。
  “那男人一下到山道的主要道路上,突然踉跄地蹲下来。不能任他倒在路边,我靠过去要帮他。男人并不老,但看来相当虚弱。他的打扮有点奇怪,那是叫遍路(注:公元八一五年,弘法大师空海为了帮民众消灾祈福,深入四国各地,共拜访八十八间寺院,之后,其弟子及修行僧跟随他走过的路线,参拜巡礼,此行程称为“四国遍路”。遍路行者通常穿白衣白裤,着草帽、袈裟,手持金刚仗、念珠及铃。)吗?那种感觉的服装。本来应该是白色的,但有点脏了,变成老鼠色,远远地看不出来。然后,我说振作点,把他抱起来,一看他的脸,我就说不出话来了。”
  白丘做了个把人抱起来的动作。
  “我见过,那张脸。”
  “你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
  白丘把脸转向降旗。
  牧师总是面无表情的脸,映照西式烛灯的灯火,瞬间显露了感情——降旗似乎如此察觉。那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做了噩梦时,脸上浮现的带着畏惧的表情。
  “男人在濒死边缘,看来是好几天没吃没喝走过来的。我想要先把他移到哪里,这种时候是救人第一吧。男人背了个很大的包袱,总得先把那个卸下来。结果,他不知从哪里来剩下的力气,竟用力反抗。于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什么……东西?”
  “哪包袱里……”
  “里面有什么?”
  白丘一副早已自暴自弃的态度,突然大声高喊:“包袱里是那时候的箱子!那个装了骨头的箱子!”
  “那……”
  有那种事吗?
  “那么,那男人是?”
  “对。那家伙是当时的神主之一!我怎么会忘记?是深映在我眼底的那四人的其中一个。虽然他已经筋疲力尽,但他就是对着还是还是孩子的我,说要杀掉要杀掉的男人。”
  “怎么会……有这种偶然?”
  “就是有啊!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必然的一样,那男人也不会没事晃到那里吧。完全不同的意志,受到完全不同的力学而伸展的两条线,为了某种缘故交会了两次,就只是这样。”
  白丘果然是醉了,毫无平常的牧师模样。
  “亮,然后你呢?”
  “那男人啊,一直说:‘头,头。头在哪里,头在哪里。’像无意识的呓语。”
  白丘没有回答降旗的问题,他自己的话也早变成一种呓语了。无法回到正常的语调。
  “我的想法是正确的,是正确的。那些家伙在找头。只要有头就凑齐了。那家伙连续找了二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对!所以,那颗头……”
  头?
  白丘的肩膀突然垮下来。
  “亮!”
  该不会被亮毁了吧?最后的话没听清楚。降旗很困惑,看着那表情难解的脸。
  “我可以……当牧师……当到什么时候?”
  白丘趴着一动也不动。
  降旗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但白丘似乎醉倒了,没办法,只好将酩酊大醉的牧师搬到寝室。因为白丘很高壮,降旗好几次步伐不稳跌在牧师身上。
  牧师一脸孩子似的神情。
  让白丘躺下,回到自己房里后,降旗想着应该想什么。
  方才白丘的告白代表什么?白丘在陈述自身的事情时,绝不会使用神学用语。那是表示,这些话并非身为牧师的感慨,而是白丘个人的语言。白丘的懊恼根源之深,似乎超过降旗的预料。
  形成所谓白丘这个人核心的轮回思想——那看来并非降旗所想朦胧的、任性的神秘思想。而是扎根于鲜明的体验,相当具体的东西。
  收集一副骨头,让人复活——那种冒渎的行为是可原谅的吗?不,不管能不能被原谅,那种事在现实上可能发生吗?不,也和可能或不可能无关。是否有认真思考其可能性的人……
  ——有。
  确实有。事实上,恶魔般的疯狂信徒是存在的。并非妄想,那是实际存在的,这才是这种情况下的问题所在。白丘纯真的灵魂透过稀有的体验,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些疯狂信徒的邪气。
  在白丘往后的人生中不曾再出线,超越接触到那东西时的冲击体验。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超越那种冲击的神秘体验——也就是戏剧性的正心——同时性。
  白丘本来在信仰里所追求的,就是那一点,而那至今似乎未能得到。结果,白丘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持续依循努力的、朴实坚毅的正心。那或许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因此……
  因此白丘现在,当牧师这件事是很辛苦的。那是因为白丘太认真了,越是认真地信仰,越是掐紧自己的脖子。
  ——你想得太多了。
  “那是……亮,那是在说你自己,不是吗?”降旗发出声音说出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那倒在路旁的男人后来怎么样了呢?
  白丘没有说。不,在说之前醉倒了,是否打算要说,也令人怀疑。
  他为今天的告白准备了什么样的结局呢?降旗无法察知。心中怀抱着无法解决的神秘体验,白丘与降旗相遇,听了朱美的话,他一定有很多的感慨吧,至今未曾对任何人告白过的心情,不对别人而对降旗陈述了,这中间的心境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就是不能释怀。
  降旗感到一股消化不良的郁积。
  白丘的话里没有“结束”。
  记得白丘在一开始,不是用想说,而是想商量。既然如此,应该想听降旗个人的意见或心理学的见解吧。但方才说话的方式有点怪。
  大概还有后续,并且那部分才是白丘想说的,或是想商量的部分吧。这么一来,降旗还是没听到最重要的部分。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降旗不知为何感到焦躁。
  总觉得拖拖拉拉的。
  很烦躁。
  没什么该做的事情,身体状况也不好,精神却异常兴奋,无法入睡。
  还不到就寝时间。在外面与白丘说话时,天还很亮,所以现在顶多晚上八点多后吧。
  降旗的生活,只要不外出,二十四小时都一样,别说日夜了,连时间感也没有。因此什么时候睡觉都可以,但是如果就这样去睡,肯定会被那个噩梦侵扰。
  ——觉得很不舒服。
  这么说——降旗原本身体不适,又空腹吃了很多难吃的东西,降旗的心情非常差,加上喝了喝不惯的酒,身体应该处于最糟的状态才对。一想起来,突然一股恶心感冲上来,连带觉得房间的空气腐臭不堪。因为这是空气无法流通的房间,所以也是当然的,怎么也受不了。
  那朗姆酒是白丘的珍藏,降旗觊觎了半年,结果在最糟的状况下喝光了。那等于和丢掉洠Я窖?br />
  受不了了,降旗走出房间。出去也不能怎么样,但总之先到礼拜堂看看。如果在礼拜堂,说不定心情多少能变得沉静严肃点。降旗这么想。
  上面有时钟,可以确认一下时间。
  索然无趣的小小礼拜堂,即使如此仍充满了有点冷冽对得空气。那也许只是单纯的寒意,但对于充满一身内脏腐臭气息的降旗而言,多少还是有些效果。
  时间果然是八点二十分左右。
  降旗坐在最后一排椅子,也就是最靠近门的椅子上,望着十字架。
  那东西对现在的降旗而言,只是一枝普通的交叉棒。那象征什么,与现在的降旗毫无关系,与荣格或弗洛伊德也洠Ч叵怠V皇恰?br />
  那交叉棒赦免降旗罪愆的日子,什么时候会来呢?届时,降旗会在那前面五体投地,深深悔改感谢吧。
  降旗想着这些事。围绕着他的诸多道理,只有在此失去了一切效力。心情平静得近乎愚蠢。
  觉得太安静了,甚至觉得听见了心底的浪潮声。平常走出户外也从来没有意识过海的声音。是多疑了吧。
  ——朱美讨厌这个声音。
  降旗这么想。
  门开了。
  降旗先是一惊,但他对外界刺激极为迟钝,无法随即反应。生硬地转过头,三个男人站在那里。
  “啊,嗯……”
  其中一个叩叩地发出脚步声走进来。没有灯,不知道是谁。
  “你是这里的人吗?”很年轻的声音。
  “嗯,呃,对。”
  “没看见神父啊。”
  “这里是……”
  因为不是天主教,所以没有神父,降旗想这么说,但觉得反正说了也洠в谩?br />
  “牧师在睡觉,我是这里的用人。”
  “用人?你吗?神父都这么早睡觉吗?”
  男人好像从外套的阴暗处出示了什么,但降旗无法确认。
  “警察?请问有何贵干?”
  “不关你的事,把神父叫起来。”
  “真是高姿态呀。听说警官都很暴力,原来是真的。”
  降旗不想认真应对。
  “你说什么!”
  “喂喂,田渊。”
  男人对着降旗跨出一步,另一个男人向前靠近,牵制他的动作。
  “你也很冲啊,我不喜欢那种说话喂啊喔啊的态度。”
  “啊,可是,警部先生……”
  “抱歉。我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石井。这两位是叶山警局的刑警,田渊和船敲吗?啊,是船桥。就是这样……”
  自称石井的男人夸张地打开证明身份的记事本给降旗看。戴银边眼镜的神经质男人,可以看出他的外套在滴水。外面下雨了吗?
  “事实上,我们现在正在调查某起案件。因为得到几位人士的有力证词,这里的白丘……亮一先生吗?嗯,牧师。想问他几个问题。啊,不好意思,你的大名是……”
  降旗报上姓名,说明自己在教会打杂。话虽如此,国家警察的警部要亲自调查什么呢?
  “白丘先生……”
  “刚刚说过了,他在睡觉。”
  “不能叫他起床吗?”
  “叫他起床是洠侍猓舶锊簧鲜裁疵Π伞K淖纯鑫薹ㄓ肴硕曰啊!?br />
  “生病了吗?”
  “醉了,烂醉。”
  “啊!”血气方刚的田渊刑警提高声量,“这是什么大人物啊。听到了吗?船桥。这种时间醉了在睡觉!神父的工作可以从大白天就开始喝酒啊!”
  “喝葡萄酒是他的工作啊。”
  “是朗姆酒。”降旗说完站起来。
  没有听这种少根筋对话的心情。
  “你们究竟调查什么呢?当然,我和牧师视情况会乐意协助你们的,但从刚才开始,就把牧师和神父弄错,又公然毁谤神职,无礼也要有个限度吧。人都有难言之隐。常年过着勤俭生活的牧师,今天因为不得已的内情醉了,你们刚好在这时候来了。却毫不谦虚大摇大摆地踏进圣堂,一副他做了坏事的样子,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你这家伙!那是什么口气?你以为警察是什么?”
  “原来担任警官这种高贵职业的人,人品高尚,清廉洁白,与常人不同,说不定连酒也不喝,更不要说喝得烂醉了吧。真不凑巧,神职人员有血有肉,也有痛苦或悲伤的事。那也不行吗?”
  “不行。赦免痛苦需要喝道烂醉?该不会是犯了什么罪吧!”
  “田渊!”
  慑于降旗激愤的警部,责骂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你与市民接触时总是如此吗?这有问题。该叫你署长注意一下。”
  “长官。不好意思,也许听起来像是反对您,但要是我,不会用如此消极的态度在搜查现场执勤。对于像这种男人,言行态度藐视警察机关的家伙啊,必须采取严厉的态度。”
  “好了,我讨厌用暴力搜查的人。这人说的话,也不无道理不是吗?我都这样出差过来了,所以请你好好配合就行了。”
  “可是这件事……”
  “再有意见就真的有问题了。本来就是因为你们不认真才会传出奇怪的谣言,闹得沸沸扬扬,是吧?你想想看,为什么非要我出马不可?”
  侵入者把降旗搁在一旁,结束了半带感性的交谈,结果年轻刑警瞪着不熟稔的上司沉默下来。这叫石井什么的警部,似乎并非通情达理的人,只是讨厌多生枝节而已。而血气方刚的年轻刑警,大概也不是因为主义主张或方法不同,加上不是直属上司之类的理由,才反抗这位警部,而是敏感地嗅到了反官僚主义的味道,针对那一点诚实反抗吧。这种事降旗也懂。
  ——受挫的优秀人才。
  ——加上怀有自卑感,勤奋向上的成功者。
  降旗对侵入者如此定义,决定用这种眼光继续观察。
  因为这样比较轻松。
  石井殷勤地辩解:“不好意思,如果让你不舒服,我道歉。勤前教育一直洠ё龊谩R蛭耙档墓叵担颐堑酶芏辔蘩荡蚪坏溃祷胺绞奖涞煤艽直J率瞪希颐窃诘鞑槎鹤油迥羌准妒录缆穑俊?br />
  “不知道,很抱歉。”
  “你啊,不要撒谎。怎么可能不知道!”田渊怒吼。
  但不管怎么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降旗也歇斯底里地反抗了:“这次要叫我骗子吗?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那起事件。我不看报也不离开教会,无从得知。难道知道那件事是国民的义务,如果不知道要被处罚的话……”
  “哎呀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