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4-10-10 09:17      字数:4814
  于是男孩被围住了。
  恐怖到达临界点,也发不出声。
  男孩腿软失禁了。
  “算了算了,这里是神圣之地,净说杀生的话也是一种不敬。在奉祀名芳大人的神社境内应诚惶诚恐,那种污秽的行为是不可能原谅的。”
  “那要怎么办?”
  “这样吧。”
  神主之一,从社殿那边恭恭敬敬地捧着什么走过来。
  那是类似桐箱的东西。
  “童子,你看这个。”
  神主打开盖子,从男孩手中拿过灯笼往里面照。
  箱子里……
  “箱子里?”
  “理所当然地……”
  “理所当然地?”
  骨头吗?
  骨头。
  “有骨头,做得……太像了。”
  做得太像了。
  白丘说箱子里面放了用漂亮的高级布匹包得整整齐齐的大量的骨头,被毕恭毕敬地供奉着。骨头是褐色的,从样子看来应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不过,那是长大到可以分辨世事后所作的判断,当时根本没想到有关骨头的年代问题。男孩白丘受到很大的打击,眼底映上了那褐色的人体零件。
  “有一半的魂被吸走的感觉——可以这么说吧。不太能贴切地形容,但那是一生忘不掉的,绝对忘不掉的。”
  “不用害怕,这是十分尊贵的骨头,极难能可贵的骨头。只看一眼,可是你的幸运。对,要好好记住。”
  “听好了,今晚看到的事情绝对不能说出去。只要跟他人说出一个字,不止是你,亲戚朋友都会遭天谴!”
  “懂了吧。”
  “懂了吧。”
  “懂……。”
  “结果那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啊,完全不懂。我站不起来,那些神主们离去后也完全动弹不得。结果,等不到我而来找我的亲戚们发现了我,但我看到了母亲的脸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天亮后才发出声,流出泪哇哇大哭。那时候,大人说我是被怪物吓到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但隔天,听说键取明神遭小偷,地面有被挖掘的痕迹,喧闹了好一阵子。因为我在事发现场腿软无法动弹,所以大人对我问东问西,是否看见了什么,结果我什么也没说。长大后也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任何人?”
  “嗯,任何人。因为我认为会小命不保,真的谁也没说。虽然没说,但无法忘记。那个夜晚发生的事,成为鲜明的记忆,一直留着。如果你记得我刚刚说的话,就知道那些神主所说的一字一句,我都记得。那是每次有什么事时,我就会不断反复回想的缘故吧。这叫什么来着?那个……”
  “精神性创伤。”
  “对,就是那个。就像那种感觉吧。”
  白丘丢下这句话,作为结束。
  并不寻常,算是异常的体验吧。
  与降旗的梦一样,都是非现实的情景。
  不过,降旗的状况是,要说那冲击再怎么强烈,终究也只是个梦。然而,白丘的状况却可以说是实际体验。到底该如何接受这事实?真的会有这种事吗?
  降旗困惑了,逐渐从醉意中醒来。
  白丘用一种懊悔又羞涩的语气说:“因此,往后的我的青春,仿佛是为了否定那夜的神秘体验而存在……”
  “否定?”
  “一定有什么原因,我这么认为。那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而是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我这么希望。所以就去调查了。那些男人是谁?到底在做什么?知道答案之后,我就能从诅咒的束缚中解脱。我是这么想的。但无法对任何人说,就我独自调查。”
  “知道了什么吗?”
  “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过大约可以想像得到了。”
  “怎么回事?”
  “那些男人——可能是在寻找骨头的,不足部分。”
  “不足部分?”
  “对,那箱子里的骨头并不完整。”
  “你说全部——你是说,那不足一副骨架,也就是不是一个人的分量吗?”
  “在我的记忆里,箱子里没有头盖骨。所以我猜,他们在寻找可能埋在某处的头盖骨。”
  “神主们吗?”
  “很奇怪吗?”
  “很奇怪吧。说不定那些男人是考古学家,其实是在挖埋在土里的骨头,比如比明石原人(注:一九三一年,兵库县明石市西八木海岸发现人类腰骨化石,命名为“明石原人”)的时代更早的能登人,是不是这样?不,还是很诡异。因为考古挖掘干嘛要打扮得那么古色古香啊?”
  “对啊。当然,如你所说,如果那些家伙不是那种装扮,而是像考古队的打扮;不是在神社境内,而是挖掘含有绿黑土的凝灰质黏土层——我想,我再怎么被迫看箱子里的骨头,也不会受到这么严重的创伤吧。”
  白丘虽然用开玩笑的语气回答,但整件事还是很古怪。
  “我不是在开玩笑。再说,亮,如果你的记忆正确,那些神主说了,那个,能登以外的其他地方,新澙,还有长野和东北是吧?这样的话不是更难以想像吗?为什么一副骨头必须这样分散埋在日本全国各地呢?”
  “嗯,要说奇怪也很奇怪。不过,他们的确是在挖掘什么东西。并且百分之九十九是骨头的一部分。这么想超越一般常识吗?”
  “是超越一般常识。再说从各地收集一副人骨,要做什么呢?找到了也不能做什么吧。如果是考古挖掘,只要出线一片化石都是好事。比如如果是绝种的动物化石,能全部找齐是最好的了,但那是人,不是吗?从一个地方也就算了,从好几个地方分别挖掘会变成什么?不同的人的骨头凑成一副也没有价值。”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是不是有那种例子,于是拼命找文献资料。无论是什么样的形状,凑齐一副人骨就有意义,凑齐一副人骨就有价值,我在想有没有那种例子……”
  如果是白丘,他一定孜孜不倦地寻找吧。降旗可以想像。
  “然后找到了什么吗?”
  “找到了。”
  西式烛灯摇晃起来,映照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牧师身影瞬间扭曲。
  “是西行法师,降旗。”
  牧师说出知名歌人僧侣的名字。对那方面不甚了解的降旗,不可能看出关联性的。
  “西行?写‘春死于花下’那首和歌的诗人西行吗?西行怎么了?写了骨头的和歌吗?”
  “你不知道吗?是《撰集抄》。”
  “不知道,我对古典文学洠巳ぁ!?br />
  “啊,这样啊。”
  白丘又重复道:“这样啊。在那部古典文学作品里,写了有关西行法师在高野山后山,凑足了一副骨头,使用返魂术,造出了人的事情。我十六岁时,去过那里。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白丘用一种不过是没中奖的口吻说。
  降旗只觉得很不像话。
  “那个情况,似乎不需要同一个人的骨头。因为上面写说收集野地里的人骨,也就是说,只要凑齐一副就可以了。所以,那些家伙,打算收集一副人骨,进行返魂术……”
  “那,亮,你……”
  返魂术……
  也就是使死者复活之术吧。
  果然。
  牧师对复活的尸体抱持高度关心,但再怎么说,这也是所谓“复活”的冒渎行为啊。收集一副不知出自何人的骨头,用鬼怪之术注入生命,即使不是基督教徒,光想就令人害怕。
  “对,正是冒渎……”
  牧师以更加随便的态度,继续说:“但是,可以好好说明当时的我,那个夜晚,那种状况的例子,除了这个,我一个也洠д业健K浴?br />
  “所以什么?”
  降旗莫名其妙地生起气来,“这很愚蠢啊。亮,你不是想证明那件事情并非神秘之事吗?明明如此,如果你把这当成结论,那不是更神秘、更不合理吗!”
  “确实如此,所以我的追究到此为止。再深入研究的话,我可能会回不来了。”
  白丘态度一转,无力地作出结论。
  回不来了——只是那心情降旗能懂。
  这是所谓,为了抹灭神秘所做的努力,却更加证明了神秘吧。
  “那是一个契机吧,于是我从此与佛教绝缘。当然,跟神道也是。不,这比较接近一种借口,佛教和神道都没有责任。只不过对我而言,面对那个方向或是待在那周围,便等于恐惧。那些日本的土壤——这种说法有语病吧——不否定所谓死人复活的冒渎行为。不如说在其中,其实是很自然地在进行返魂术,我确实有这印象。那种怪癖——叫我无法毫无信仰地活着。很害怕。因此我选了这条路。”
  白丘说完,拉了拉身上的衣服。
  今天也不做牧师打扮。
  “所以我是基督徒——并且成为新教徒——当然要求得去救赎,但是那个晚上跟上次朱美拜访这里的理由没什么两样。我是用消去法。佛教不行,神道不行,又不能变成伊斯兰教徒,真是个洠в玫哪潦Π U庵质拢绻韵蟛皇悄悖沂俏薹ǜ姘椎模岜恢鸪鼋袒岚伞!?br />
  白丘这么说,然后低下头。降旗觉得似乎很能理解白丘低下头的心情。
  “但是你努力要持有信仰,这是很值得尊敬的吧。”
  “谢谢。不过,你刚刚说的那个戏剧性的正心,我并没有。我依照我自己的方式努力,选择了这条路。”
  白丘想往自己的酒杯斟酒,但瓶子早已空了。他摇了两三下,很惋惜似的看看瓶口,豪爽牧师终于放弃喝酒。
  “哎呀,亏我都以当牧师为目标,总之这件事没有说出来就解决了。不,是无法轻易地说出来。”
  “不过,你现在不是跟我说了吗?经过了三十几年,终于要遭到天谴。”
  “啊,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没关系?”
  “对,有后续发展。”
  白丘说完,迟缓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还想再喝吗?不过降旗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阻止。降旗洠Э悸枪魈斓氖虑椤?br />
  “那……那件事还有后续吗?”
  “有啊,是很愚蠢的事。”
  牧师边说边在附近找了一圈,结果空手回到座位上。
  这栋建筑物里,似乎已经没有可以发挥酒精功效的饮料了。
  “我在那之后,变成了你现在所见的牧师。”
  白丘的外表看不出是牧师——虽然降旗这么想,但没有说出口。本人似乎不这么认为。
  “身为牧师的我的历史,是屈辱和败北的历史。怎么说都是时局太坏了。时代和信仰,国家政策和教义,社会和个人,,不论哪一个都无法以清楚分明的形态两立,没有一个是可以贯通的。”
  “是战争……吧。”
  “对,战争。我一点也无法理解,世界上的宗教家多到随便扫就一大把的程度,大家都口口声声说着和平与伦理,为什么还会发生战争?并且那些教义,不知何时变得可以解释为便于国家体制的运作,关于这点,我也无法理解。牧师或信徒中,因为信仰上的理由而规避兵役者,或是明白地对国家体制提出异议者很多。但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亮,你参加战争了吗?”
  “啊,本来就要去。”
  “也就是说,你没去?”
  “我入营了,只是我不够格成为军人。训练中枪支走火,我受了很重的伤。不是故意的,是意外。这个,从左腿内侧到小腿被炸了。变成无用之徒,于是就退伍了。现在几乎都复元了,但是有一段时间是拖着脚走路的,很悲哀哪。因为不是秉着坚强的意志拒绝当兵。想想看那些比我抱持着更明确意志,甚至被送到前线赴死的同伴,唉,不,不只是基督教徒,跟自己的意志无关,被其他力量左右而亡的大有人在,不是吗?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共死……”
  “不是你的缘故。”
  “不,是我的缘故,也是你的缘故。我认为战争责任,不只是军人或国家或天皇的事,是全体国民的责任。我现在是这么想的。虽然也有人说,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什么,但构成国家的终究是人。虽说是国家,但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所组成的,不是吗?”
  “但是,即使每个人都是好人,但聚集起来之后,会形成别的主张吧。如此累积起的所谓全体的意志,已经不是个人的意志了。那不是一个小小的个人可以改变的。”降旗故意冷淡回应。
  “社会是像海一样的东西喔,亮。”
  “海?”
  “我们——对,就像这杯子里的水。海是由水构成的,也就是说,海就是水。但是,如果问,那水是海吗,当然不是。即使用这杯子舀起海水,海也不会减少。因为,在舀起的瞬间,杯子里的就只是普通的水了。同样地,用这杯子装着一般的水,让它流进海里,海的咸度也不会降低吧。个人与社会的关系也是一样的。”
  “你很达观嘛。”
  白丘像是很佩服,又像很受不了似的,回了一句,把脸转离降旗。
  “不是达观,是超然,只是放弃罢了。不对人类有所期待了。”
  “那也……很寂寞吗?”
  “是。”降旗诚实地回答。
  “是吧。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很胆小,无法像你一样放弃。战争时大家前仆后继地去赴死,我却什么也不能做,觉得很可耻。怎么也无法割舍,只是烦恼,每天过着苦恼的日子。事情就是发生在那时候。所以昭和十九年末——不,已经昭和二十年了吧,那时候的事。”
  白丘不太记得是为了什么事。
  他到了镰仓。
  “我无所事事,发着呆,走在名越的山道上。结果从曼陀罗堂方向有一个男人走下来。”
  所谓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