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月寒      更新:2024-10-10 09:17      字数:4879
  然而我的故事似乎反而在她身上产生了活生生的真实感,一柳太太似乎不再平静。
  那时理所当然的吧。如果她的生活与一般人无异,是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别说无头尸体了,应该连他杀尸体都不会在她的日常生活里出现。复活的死人,根本太超乎常理。更何况是砍头等等凶残行为的描述,别过脸去也是正常的。
  与其相比,我的人生是如此脱离常轨啊。
  事实上一柳太太对我陈述的分尸行为和异常的真情流露,不经意地皱眉,用手捂住嘴。我每每因此犹豫是否应该继续陈述,自我诅咒这不吉利的体验。然而,我无法停止述说。我害怕沉默。
  一旦被认为发疯了,就到此为止了——我这么想。
  但是夫人陪着我流泪,并且绝没有用冷眼旁观的态度对待我。
  当然,我并没有能够看透人心的敏锐感受,那一定是有所期盼的观察吧。
  一柳太太并非一味地同情我,也不觉得恐惧,对我说,若是自己遭遇了我的处境会怎么样之类的话。然后她问:“你对申义的事,是怎么想的?现在还喜欢他吗?”
  “没想过。”我回答,“对方已经是死人了,觉得很恶心,没有对生者那般的感情。”
  “那是因为复活了吧。如果没有复活,会怎么样呢?那么讨厌他,不是很可怜吗?”
  也许吧。我害怕申义,与其说是因为应已死去的申义来访,不如说是因为我杀了申义吧。正因为想到申义怨恨着我才觉得害怕。
  不过,仔细想想,本来就是申义不好,不是吗?——也曾这么想。不太记得了,但是我因为申义而遇到十分凄惨的遭遇——好像。使我的人生变得狂乱的是……申义。因此虽然不能说是彼此彼此,但也没必要那么恐惧。如果是我先死,那么变成鬼出现的就是我。大概……
  大概是丧失记忆前的我,怨恨着申义吧——我想。
  并且,我以前,总之是相当爱着申义的——似乎是的。
  因为每当回想往事时,不知何故,我的心中便会发生激烈的感情变化。强烈地爱恋、强烈地忌妒、强烈地需要,这些记忆再度浮现。
  依然不明白那是哪一边的记忆。
  不过,都无所谓了。
  正因强烈地思念,才会强烈地失望,甚至带着杀意吧。
  ——为什么要砍掉头?
  总有一天会想起来吧,已经无所谓了。
  我觉得好像已经没问题了。
  做了个长长的,噩梦。只是拜封印八年的记忆突然恢复之赐,狠狠地反弹罢了。
  果然好冷。我关上挡雨门和拉门,房间变得一片漆黑。我试着开灯,但灯没亮。最近常停电。这么说来,丈夫好像说过电力供应吃紧。
  丈夫怎么了呢?
  说是朋友的葬礼,但时间也太晚了。他是昨天下午出门的。
  仔细看,时钟的指针正要走到七点。
  必须点蜡烛。
  烛台应该在仓库里。
  没办法,我只好又打开挡雨门走出庭院。
  风从海边沿着山道吹过来,山道上长满茂盛的草,用一种不安定的晃动方式,沙沙响着。听见海涛声。
  在这里……
  ——在这里砍掉了头。
  那是幻觉。是妄想。是非现实!
  我从庭石走下去,仓库的……
  ——这石头的血迹也是幻觉吗?
  是的。是幻觉!那是不可能的事。有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快点点灯不行……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啊,这是如此不悦的声音啊!
  打开仓库的门。
  烛台。
  ——这是什么?
  ——这沾满了血的柴刀和锯子是什么?
  “啊——”
  我发出尖叫声,腰间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为了将视线从那东西逃开,往主屋方向反转身体。此时……
  ——井……
  我丢了什么东西在那井底!
  眼前一片惨白。我爬向主屋,庭石上留着黏黏的血迹。
  ——靠近看的话,即使一片漆黑也看得见。
  汨汨,汨汨,汨汨,汨汨。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
  ——听好喽,你不是被领养的也不是被卖掉了,你是去修行的。到对父亲有大恩大德的人身边去,女人也可以成佛的。
  §
  ——我家里啊,有个放在箱子里的,高贵的舍利头呢。
  §
  ——时间总算到了。以此祭品为本尊,七年后……
  §
  什么?刚刚的,刚刚的记忆是什么?
  心脏以一股强劲有力的气势跳动着。配合海涛声的声音,血液从头部血管咕噜咕噜地冲上来。咕噜,咕噜,咕噜,汨汨,汨汨,汨汨。
  说是,七年后吗?
  挡雨门开着,我爬出走廊。
  到隔壁,到一柳家去,如果是那个人……
  §
  ——还我首级!
  §
  记忆,我的过去,来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是谁的记忆?谁说的话?我讨厌想起这些,讨厌,恐惧。
  我蹲在走廊。看见了黑色的,有光泽的木板纹路。
  玄关传来嘎答嘎答声。是风吗?大西风很强,今天的大渔旗如此飘荡——
  讨厌,这不是幻觉。
  是谁让门板发出声音的?
  我,我到底是谁?
  玄关开了。
  钥匙……
  我抬起头。
  看见了战后返乡服。
  “让你久等了,朱美。”
  ——这是,这是真实的!
  “话说回来,碰到很凄惨的事……”死人这么说,摩挲着连接回来的头,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又不得不杀了吗?
  7
  降旗弘在宇多川朱美回家后,呈现极度不安的神经质症状,一言不发,趴伏在地。
  就连白丘也极为困扰,大约是看透了降旗在这种状况下,无论福音或医师处方都帮不上忙,只会多此一举吧。结果,牧师的判断就是暂时不管他,什么事也没做。
  降旗大约三天不说话也不吃饭,躺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浅浅的睡眠,朦胧的觉醒,加上不间断的偏头痛。阴阳怪气的不安涌上他的心头:被死灵侵犯的朱美、梦见砍掉死灵首级的朱美,以及堆积如山的骷髅。
  不论睡着或醒着,笑得很娘娘腔的大胡子犹太人。
  第四天,进入体力的临界点,意识逐渐消失。
  好久没睡熟。
  即使如此,还是做了那个梦。
  在骷髅山前,男女交合。
  降旗偷看着。被抱着的是朱美,看不见抱她的男人的脸。反正那就是降旗自己。只要转头就知道了——降旗这么想。
  烈火映照的黑影男人,缓缓地回头。
  不对,不是自己。
  男人有胡子。
  醒了。
  ——那是谁?
  很在意。不能因为有胡子就说是弗洛伊德,有胡子的男人多得是。白丘脸上也长了奇怪形状的胡子。
  ——会是牧师吗?真实太愚蠢了。
  那是最不可能的,太可笑了。降旗在那愚蠢之中嗅到些微日常的味道,稍稍恢复了精神,然后觉得肚子饿了。于是擅自到餐厅随便吃了点东西,一直得不到饱足感,因此吃了很多,结果变得极不舒服。
  到外面看看。头昏昏的,爬楼梯时发晕,看着屋外也眼冒金星,好像田鼠从洞穴里出来似的。一深呼吸,冷空气充满了肺,肋骨好痛。觉得身体虚弱不堪。
  ——白丘在哪儿呢?
  降旗走到户外,突然担心起牧师。因为睡觉时没有考虑他人的闲工夫。
  对白丘做了坏事。前几天说了很过分的话,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情沉重。约略环顾四周,到处都没有他的身影,也没有在整理前院。
  在后面吗?
  果然,牧师站在屋子的后面。
  和那天一样拿着移植花草用的铲子。
  那是四天——五天前吧,降旗对日期没有概念了。
  四周气氛让他很难开口,一时也想不起该说什么。降旗一边思索,一边走进白丘。牧师似乎处于恍惚状态,毫无察觉降旗接近的迹象。
  后院与其说是院子,倒像是空地,杂草丛生,只放了一个烧垃圾的大汽油桶。虽然围了起来,但栅栏外就是邻居的地盘,那儿只有树丛。白丘朝着树木的方向。在看什么呢?
  “亮。”
  牧师仿佛被电到一般,吃了一惊,回头。眼镜有点歪了。
  “降……降旗。”
  “啊,我还没有痊愈,只是想道歉。”
  牧师不知为何不知所措,“道谢,我什么也没做啊。如果要道谢的话……”
  “跟神道谢,是吗?不,我说道歉,不是指这个。”
  “什么……事呢?”
  “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在你的神圣之地,说了侮辱你信仰之心的话。就是那件事……”
  白丘的胡子震动了一下,笑了。
  “如果是那件事——反正你也没说错。我,正是你所谓的那种人,大概吧。所以,无需道歉,。反正是……”
  白丘在此打住,看着脚下。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算是商量吧。我一直……想跟你告白。”
  语气显得很软弱,样子很怪。
  对了,白丘在朱美说到最高潮时,出现了相当异常的反应。不……
  ——他果然还是有所隐瞒。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一个月,不,两个月前吧,降旗隐隐觉得牧师的行径怪异。只是在面临分析或解释之前,反而努力忽略此事。
  然而,不论是牧师说教的语调,或是阐述宗教的说话方式里,降旗还是在不知不觉中作了分析和解释。
  与白丘的信仰纠结不已的神秘主义倾向——是轮回思想吗——以此为基底,并设法将其扬弃的确确实实的战斗。这么说来——那件秘密,也发自于此吗?
  因此,降旗对白丘的商量或告白兴趣不小,也是事实。
  只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提起兴致。
  “亮,我……”
  “啊……你还没恢复正常啊?”
  牧师无力地说,抬起头来。怎么也读不出来表情的男人,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要说是乐天派也行。对这样的他而言,真不适合现在的态度。
  白丘又低头,一边说“就是嘛”,一边用指尖敲敲地面。
  ——我也很害怕骨头。
  这么说来,白丘也提过这档事吧?
  记得在朱美回去后,白丘好像说了这句话。当时,降旗正处于逐渐脱离现实的状态,但确实在礼拜堂听到了这句话。
  “什么事?那个,你说的告白。”结果还是问了。
  “呃,你也很痛苦吧?”
  “没关系,痛苦是常有的事。”
  白丘似乎忍耐着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教会的屋顶,仿佛在练习思考,大约十秒钟后,又像甩掉那思绪似的,说:“嗯,那就麻烦你听我说。”
  “在这里吗?这里好冷。”
  “啊,去下面吧。”
  白丘用拇指指着地板,请降旗到餐厅。
  教会的餐厅有一半在地下室。结果,田鼠又回到刚刚出来的洞穴。
  “来吧,你前一阵子想要的东西。”
  白丘在降旗眼前把朗姆酒瓶放下,发出声响。
  降旗无法抗衡他的诚意。白丘还没喝酒就好像已经醉了,就连降旗也是昏昏沉沉的。
  餐厅的大桌子上,点着古老的西式烛灯,散发一种异样的气氛。那是唯一的亮光。当然也有电灯,但牧师很少开灯。
  白丘将拿在手上的酒杯靠近嘴唇,喝了一口后,说:“你的病也……嗯,很辛苦哪。可惜的是,没有错的部分,正是那个,辛苦之处吧。”
  无法据实以答。但在降旗不知该如何处理这尴尬气氛的片刻,牧师已将话题转向出乎意料的方向。
  “听说有所谓宗教心理学。”
  降旗对这意外的发展感到不知所措,“是有啊,怎么了?”
  “你对我的事情,那个什么,在作分析吧?”
  这次真的无法回应了。
  脸红。
  宗教心理学的发端,究竟是什么呢?——降旗如此思考,代替了回应。
  斯塔伯克(注:斯塔伯克〈Starbuck,E。D,一八六六~一九四七〉,美国心理学家,首创“宗教心理学”一词。)的《宗教心理学》在美国是一八九九年出版的吧。比詹姆斯(注:詹姆斯〈W。James,一八四二~一九一〇〉,美国心理学家,实用主义哲学家。)的《宗教经验之种种》还要晚一点吧。无论如何,精神分析学的历史依旧浅短——他想着这个问题。
  白丘说:“是穆勒(注:穆勒〈Johann Friedrich Theodor Muller;一八二一~一八九七〉。)的《宗教科学》吗?我读了那本书,但那是宗教学,跟心理学无关吧。记得你讨厌的那位先生也写了宗教方面的书,是吧?嗯,叫什么摩西来着?”
  “是《摩西与一神教》,那不是你应该读的书。”
  弗洛伊德另外还出版了几本宗教论。他认为,宗教只是“集体性的强迫症”,神也不过只是“幼儿期的父亲形象”。这种解释有很大的问题——很多人如此批评。
  当然,绝对是不适合虔诚信徒的意见。然而,完全不信神的降旗,也全然同意这样的声音。弗洛伊德的见解不过是有点过头的生物学性解释。宗教体验的确是个人的经验,但宗教无法只用个人体验一语道尽。欠缺社会学性的,或是文化论性考虑的弗洛伊德学说是不完整的。
  降旗认为说到对宗教心理学有贡献的人,不如推崇荣格。荣格提倡,对所谓集合性的无意识或原型的概念、宗教性的象征,加以解释,这对宗教心理学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成果吧。但无论如何,深层心理学的探究依旧不变,因此不走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