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缘圆 更新:2024-10-10 09:17 字数:4799
“我知道一年后,你写了《黑色激流》,来到好莱坞。就在电影开拍前一星期,你遇到了一个名叫奥德拉。菲利浦斯的糊涂女人。她了解你的处境,你需要减压。因为5年前她还是奥德丽。费尔伯特,一个老气横秋、普普通通的女人。那个女人快沉沦了。”
“奥德拉,别……”
奥德拉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的眼睛。“哦,为什么不?让我们说实话吧。在遇到你之前的两年里,我吃药成痛。一年后,我又开始喝可乐。于是,清晨吃药,中午喝可乐,晚上一杯葡萄酒,睡前喝安定。
这些都是我的维他命。太多的记者招待会,太多的好角色。我就像杰奎琳。苏珊娜小说里的自甘堕落的女主角。比尔,你知道我现在怎样看那段日子吗?“
“不知道。”
她啜了一小口茶,还盯着他的眼睛,笑了。“就像跑在洛杉矶国际机场的通道上。你明白吗?”
“不太明白。”
“那是一条传送带,大概有一英里长。”
“我知道那条通道,”他说,“但是我不明白你……”
“你只要站在上面,它就会一路把你送到领取行李的地方。但是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不必站在那儿。你可以在上面走,或者跑,像平时散步、慢跑、冲刺一样。因为你的身体忘记了你在做什么——超越那条滚动通道的速度。因此他们在通道的尽头树立标记,提醒你‘滚动坡道,放慢速度’。当我遇到你时,我好像刚刚从那上面跑下来,双脚踏在坚实的地板上。我就在那儿,身体离双脚好远。你无法保持平衡,迟早会跌倒的。可我没有跌倒,因为我抓住了你。”
她放下茶杯,点着一根烟,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比尔。从打火机跳动的火焰,他知道她的手不住地颤抖。奥德拉深深地吸了口烟,吐出一大口烟雾。
“对于你我了解些什么呢?我知道你好像能够把握一切。我了解这一点。好像你从来都不慌不忙,从不急着去赶下一个会议,下一个聚会。你好像很自信什么都会有……如果你想要的话。你讲话慢条斯理。缅因州的人都那么讲话,但更是你的本色。你是我平生遇到的第一个敢慢慢地讲话的人。我也不得不慢下来去听。比尔,看到你就看到了从不在滚动通道上疾跑的人。因为你知道它会把你送到目的地。
你似乎完全不为周围这种浮躁、歇斯底里的生活所影响。你不租豪华汽车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也不清那些记者为你炮制新闻。你坦荡真实。“
他笑了笑。
“我知道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就会在我身边。当我酩酊大醉的时候,你会照顾我。以前我一直都在逢场作戏,直到遇见你,才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她猛吸了两口烟,接着说:“我知道从此你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和睦相爱。我觉得自己可以和你一起变老,还能拥有一颗勇敢的心。我知道你爱喝啤酒,不喜欢锻炼;我知道你夜里有时做噩梦……”
比尔大吃一惊。几乎吓飞了魂魄。“我从来不做梦。”
奥德拉淡淡地笑了笑。“当那些记者问你从哪儿获得写作的灵感,你就这么告诉他们。可那不是真的。我不信。”
“我说梦话吗?”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不记得自己做过梦。无论是好梦还是噩梦,他从来没有梦到过。
奥德拉点点头。“有时候说。但我总听不清你在说些什么。有时候,你还在梦里哭。”他看着她,面无表情,感到嘴里很不是滋味,好像溶化的阿司匹林药片的味道,从舌尖一直延伸到喉部。你现在知道害怕的滋味儿了吧。他心里想着。这下你有时间想想你写的恐怖作品了吧。他觉得自己会习惯这种感觉,如果他还能活那么久的话。
记忆的潮水汹涌而来。好像头脑中有一个黑色的气囊在不断地膨胀。一些可怕的意象从他的潜意识中喷薄而出,撞击他的理智。如果这一切汹涌而来,他会疯掉的。于是他拼命抵挡,把那些记忆挡回去。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一个被活埋在地下的人的哀号。是艾迪。卡斯布拉克的声音。
“你救了我,比尔。那些大男孩拼命地追我。有时我真觉得他们想要杀我。”
“你的胳膊。”奥德拉打断了他的回忆。
比尔低头看到自己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小点,而凸起得有虫卵那么大。他们目瞪口呆,好像在观赏博物馆里一件有趣的展品。过了一会儿那些凸起才慢慢消失。
奥德拉打破沉默。“我还知道今早有人从美国打来电话,叫你离开我。”
他站起身,瞥了一眼桌上的酒瓶,转身走进厨房,倒了一杯橙汁。“你知道我有一个弟弟,他死了。但是你不知道他是被人谋杀的。”
奥德拉呼吸急促,追问道:“谋杀!哦,比尔,为什么你从没有……”
“告诉你?”比尔怪笑起来,“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时我们还住在德里。发了洪水。不过洪水已经快过去了。乔治感到很无聊。我得了流感卧病在床。他想让我用报纸给他叠一艘小船。他说要到威产姆大街和杰克逊大街去玩,因为那里积水很深。于是我就给他做了艘纸船,他谢了我就出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活着的样子。要是我没感冒,或许我能救他一命。”
他停了停,不住地用右手搓着左颊。一双眼睛透过镜片显得异常大。若有所思……却没有看她。
“他就死在威产姆大街上,离杰克逊大街十字路口不远处。就像一个孩子拽断苍蝇的翅膀那样,凶手撕掉了他的左臂。法医说他是被吓死的,或者因为失血过多死的。在我看来,这都没有什么区别。”
“天啊,比尔!”
“我想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一直没告诉你。事实上我自己也很奇怪。我们结婚11年了,到今天你才知道有关乔治的事情。而我了解你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你的姑姑、姨妈、叔叔、舅舅。我知道你的祖父喝醉了,手里挥舞链锯,死在爱荷华州家中的车库里。我了解得这么多,因为结了婚的人无论多么忙,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对方的点点滴滴。如果他们真听烦了,就闭起耳朵。但总会一点一点地了解。你是不是觉得我错了?”
“没有,”奥德拉显得有气无力,“你没错,比尔。”
“好了,奥德拉。在过去的11年里,你已经了解了关于我的每一件事。每个秘密,每点想法,每次感冒,每个朋友,每个欺负过我的人。你知道我跟苏珊。布朗尼睡过觉。你知道有时我喝醉了变得很脆弱,我喜欢大声放唱片。”
“特别是听《感激的死者》的时候。”她说。比尔笑了。这次她也笑了。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了解的事你都知道了。”
“对,我想是。但是这个……”她顿了顿,摇了摇头,思索了片刻。“比尔,这个电话和你弟弟有多大关系呢?”
“让我慢慢说。别急着让我讲完所有的事情,否则我会感到拘束。
关系非常大……非常……离奇得可怕……我得整理一下思路。你明白,我从没想过要告诉你关于乔治的事情。“
她眉头紧锁,不解地摇了摇头。
“我想说的是,奥德拉,这20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想起过乔治。”
“但是你告诉我你有个弟弟叫……”
“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仅此而已。他的名字只是一个字眼,在我脑中没有任何影迹。”
“但我以为他在你的梦里留下了阴影。”奥德拉的声音异常平静。
“呻吟?哭喊?”
她点点头。
“我想你说得对,”他承认了,“实际上,你说得一点不差。可是你记不住做过的梦便无所谓了,是吧?”
“你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想起过他?”奥德拉摇摇头,表示怀疑。
“甚至他死去时恐怖的样子?”
“直到今天,奥德拉。”
她看着他,又摇了摇头。
“结婚前你曾经问我有没有兄弟姐妹,我说有一个弟弟,夭折了。
你知道我父母都过世了,而你有那么多亲戚。他们占据了你所有的注意力。但是还不止这些。“
“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是黑洞里的乔治。这20年里我从没想起过德里,那些亲密的朋友——艾迪。卡斯布拉克、理奇。多杰、斯坦利。尤利斯、贝弗莉。马什……”他用手指梳了梳头发,笑起来,声音有些发抖。“就像得了健忘症。如此健忘,以至于自己都意识不到了。直到麦克。汉伦打来电话……”
“谁是麦克。汉伦?”
“儿时一个要好的朋友——自从乔治死后,我们就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当然他已经不是孩子了。我们都不是孩子了。麦克从大洋彼岸打来电话。他说:“你好,是邓邦家吗?‘我说是。他又说:“比尔?
是你吗?‘我说正是。他又说:“我是麦克。汉伦。’这名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他可能是推销百科全书或者唱片的。直到他说:“我在德里。‘他一提到德里,我的心里就好像打开了一扇门,射出一道可怕的光。我记起他是谁,记起乔治,记起其他所有的人,所发生的一切——“
比尔打了一个响指。“就这样。我知道他要叫我回去。”
“回到德里。”
“是的。”他摘掉眼睛,使劲地揉揉眼睛,望着她。有生以来她还从未见过一个人怕成这个样子。“回到德里。因为我们发过誓。我们所有的人都发了誓。我们站在小溪旁,手拉手站成一圈,用玻璃划破手掌,就像一群做游戏结义的孩子。只不过我们是真的。”
他伸出手掌给她看。只见双手掌心上有一条嵌得很深的白线,分明是伤口的痕迹。她曾经无数次握过这双手,却从未注意到他掌心上的这道疤痕,淡淡的。她记得很清楚比尔的掌心没有任何疤痕。
比尔点点头。“没错。原来是没有疤痕。虽然我不敢绝对保证,但是我想昨晚还没有这疤痕。拉尔夫跟我掰手腕喝啤酒,我想我一定注意得到。”
他冲她咧嘴一笑,干干的,沉重而又恐慌。
“我想麦克一打来电话,它们就回来了。我想是这样。”
“比尔,那不可能。”她说着伸手抽出一支香烟。
比尔把玩着她的手。“是斯坦利划的,用一片可乐瓶,我记得很清楚。”他抬头看看奥德拉,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充满了痛苦和迷惘。
“我还记得那片玻璃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是一块新的干净的玻璃片。
记得吗?那时候可乐瓶还是绿色的。“她摇摇头,比尔却没看见。他还在琢磨自己的手掌。”“我记得斯坦利最后划了自己的手,还假装要砍掉自己的手腕。我想他是个傻瓜。不过,我差点儿要站出来阻止他,因为那会儿他看上去很认真。”
“比尔,别说了。”奥德拉低声恳求他。这一次她不得不用自己的右手扶住左手的手腕,好让自己的手不哆嗦,就像持枪射击的警察。
“伤疤不会回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那你是说你从前看见过这伤疤吗?”
“很浅。”奥德拉的声音尖利起来了。
“我们都流血了,”他接着说,“我们站在水里,离艾迪。卡斯布拉克、班恩。汉斯科和我筑的水坝不远。”
“你说的不是那个建筑师吧?”
“有一个建筑师也叫那个名字吗?”
“上帝!比尔,就是他设计的BBC广播中心。现在人们还在争论那个设计是个辉煌的梦想还是失败呢!”
“哦,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不太可能。不过也许是。我认识的那个班恩特别会造东西。我们都站在那里。我的右手拉着贝弗莉。
马什的左手,左手握着理奇。多杰的右手。我们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儿,仿佛刚刚受过洗礼的教徒。我记得看见地平线尽头的德里水塔,像天使的长裙那么洁白。我们发誓,我们发了血誓:如果噩梦还不结束,如果恶魔再次出现,我们就回去,一起努力,制止新的灾难。永远。“
“制止什么?”她愤怒地对他大叫起来。“制止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我希望你不要问、问……”比欲言又止。奥德拉觉察到一丝木然的恐惧悄悄地袭上他的脸。
“给我支烟。”
她递给他烟盒。他点燃一支。奥德拉从未见过他抽烟。
“我过去还是个结巴。”
“你结巴?”
“是的,那时候。你说我是洛杉矶惟—一个敢慢条斯理地讲话的人。事实是我不敢说快。那不是深思熟虑,不是从容不迫,不是智慧的表现。所有矫正过口吃的人说话都很慢。这只不过是个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