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京文      更新:2024-10-10 09:17      字数:5003
  加憔悴。也许她没弄懂二毛朝她发火的原因,怔怔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桑楚只得作解释。
  “噢,这个我懂。”女人说,“有用的东西我全留着呢,这些是废纸。”
  “废纸也有用。”桑楚请她到屋里去谈,然后命令二毛老老实实把那三捆东西清理一遍,一张纸片也不许漏掉。
  这是个两个家合用的小院,田朝住西屋。从颓败的墙壁和杂草丛生的瓦楞上可以看出,这个院子已经很有年头了。可能它曾是某个大宅院的一部分,后来被人为地分割出来。因此,它不可能有天井一类的东西,只在靠山墙处安了个共同自来水龙头。田朝的房间紧靠着那龙头。西房有两间,另一间的门半关着,有老年人的哼哼声。
  “老太太接回来了?”桑楚望了那屋门一眼。
  女人点点头:“今天早上接回来的,住院太贵了。”
  桑楚表示理解。他站在田朝的写字台前,望着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顺手拿起两个信封看了看,那是两个杂志的公用信封,这和二毛了解到的情况很吻合,田朝爱写诗。
  “田朝经常收到稿费么?”桑楚对搞写作的人一向很有好感。
  那女人坐在床沿上,理了理头发:“他就靠这个吃饭,还要买书什么的,那几个稿费根本不够用。”
  “听说他还搞翻译?”
  “好像是。”女人翻了翻床头那堆书,拣出一本蓝色封面的递给桑楚。
  那是一本波特莱尔的诗集,封面图案很抽象,译者果然是叶朗。
  “这本书他拿了两千多块钱稿费,基本上用在看病上了。”女人吸了吸鼻子。
  桑楚点点头。看来,田朝的病还没到太严重的程度,假如他连看病都不放在心头,那就真的没救了。因为严重的精神病人是不知道自己有病的,他们普遍没有自知力。
  在下一步的侦破过程中,无论如何都不能忽略这个情况。
  他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环顾着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鼻腔里充斥着一股霉腐味儿。房间里没有什么陈设,一个两门柜也还是七十年代那种粗笨的样式。镜子裂了一条缝,隐约可见“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手书体字迹,那是林彪的字。大柜上堆了两只木箱,柜子里侧有一只红漆书架,上边有不少书。然后便是一桌、一床、一椅,墙上有一张带日历的外国名画,枕头旁边有一只小录音机和几盘磁带。
  桑楚征求了下主人的意见,然后点上一支烟,顺手拿过了写字台上的烟灰缸。
  “田朝抽烟很厉害?”他望着烟缸里满满的烟头问。
  女人叹口气道:“当知青时学会的。”
  “他们这代人很不容易。”
  女人伤心地抹抹眼睛。
  “他为什么一直没有结婚?”桑楚低声问。
  “不知道,他从来不提这个事。问也不说。我一直估摸着他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
  “那个叫许萌的女孩子你见过么?”
  女人点头道:“见过几次,他们俩好像挺有缘。可是年龄相差那么大,田朝又没有工作,我们也没往那方面想。”
  “嗯,有才华的男人往往会吸引一些崇拜者。”桑楚弹弹烟灰,“他想考托福出国你们知道么?”
  “知道,我弟弟什么不沾边儿的事情都敢想,真没办法。”
  “不不不,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听说他的英文相当不错。”
  “别人都这么说。”
  “他平时和外人交往多么?”
  女人摇摇头:“他从来不主动和外人交往,整天门在家里,礼拜六到翠竹园英语角去,和外国人练习说英语。和他来往的只有一个许萌。那女孩子很好。”
  “现在我想看看这些‘有用的’东西,可以么?”桑楚指指桌上、床上那些写过字的东西。
  女人当然不反对。然后便去厨房给母亲煎药去了。
  桑楚把床上那些本子紧拢到写字台上,又把抽屉里的所有带字儿的纸张拿出来,理齐,而后掐灭烟头,开始翻阅起来。
  一个小时后,东西大致分成了三类。一类是田朝的手稿,全都是诗。说老实话,田朝的诗他不喜欢,太朦胧、太晦涩,感觉也十分奇特,也许和他的变态心理有关。第二类是英文笔记和一些练习用的废纸,桑楚粗通英语,认出那大多是些学习笔记和比较生僻的语句。第三类是杂记,不像日记,也不像创作的草稿,大多是些心理感受一类的玩艺儿,时间大致从一九七五年至今,他认为这些东西可能最有价值。仅仅是可能,因为他没有本事一下子把这些东西读完。
  又看了看其他角落,包括书架,有用的东西几乎没有,只在一本书中发现一枚书签,很普通的书签,值得注意的是,书签背后写了这样一行字:她跟团长聊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有人看见她偷偷地溜了。
  桑楚想了想,估计这是兵团时写的,因为他提到了“团长”这样的称呼。
  用处不太大。但他还是将书签放到“有用”那一类里。
  最后,他拿过枕头旁边的那几盒磁带看了看,没发现什么与众不同。那是街面上到处都能见到的东西,一盘苏联歌曲,一盘《红太阳》,另一盘是儿歌。
  他把磁带理好,放回原处。随即走出了房间。二毛已经把那堆东西清理完了,大多是些报纸。另有两双胶鞋和一件很破旧的棉袄。
  “有收获吗?”他坐在台阶上。
  “你看看这些。”二毛把十来张报纸扔过来,“那些空白处。”
  桑楚顺手拿起一张,见那报的“天头”上用圆珠笔写了些很草的字,是英文。
  “这是一首诗。”桑楚操着纯正的英文发音念道:“Hypocrite lecteur,mon
  semblablemor;frere!”
  二毛听呆了,他真不敢相信,桑楚的英语会这么好。过去光听人说这老头儿英文和日文都很棒,那只是听说。他一直认为那是人们过于崇拜这老家伙而进行的“艺术加工”,看来,所闻不虚。
  “翻过来,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桑楚笑笑,把报纸扔到一边:“这是波特莱尔的诗,大意是:‘虚伪的读者哟,我的同类,我的兄弟’,后边的田朝没写。”
  他伸手拿过另一张报,并吩咐二毛把那些打散的东西重新捆好。
  这张报很糟糕,写的是汉字,全是些骂人的话,很丑。
  “妈的,这个疯诗人!”他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扔掉那报。
  可是,他马上又把那报纸拣了回来,因为他发现,那骂人话旁边有一副照片,引起他注意的是,照片上的一个人头被圆珠笔涂成了个黑疙瘩。他赶忙拣回第一张,眼睛立刻睁大了,那报上也有一幅照片,同样也有一个黑瘩疙。
  再翻看其余几张,他抬起头来:“二毛,看来咱们来对了。”
  二毛停住了手。
  “走!”桑楚一拍大腿,快活地站起身来。将那卷报纸和田朝的十来个杂记本放进一只塑料袋里,“今晚上咱们开夜车。”
  女人送他们出门,既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在她眼里,显然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刚要上车,桑楚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叫住那准备关门的女人。
  “等一等。”他重又走回来,从口袋里抽出那条白纱巾,“顺便问一下,这东西是田朝的吗?”
  女人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即摆手道:“不,田朝怎么会有这些东西?这不是田朝的。”
  “谢谢。”桑楚不再多问,返身钻进了汽车。
  那门轻轻地关上了。
  “看出没有?”他冲二毛挤了挤眼,“她认识这条纱巾。”
  殷培兴请桑楚和二毛吃狗肉,秋季进补,他强调这条狗是从二百多里地以外搞来的。
  “但愿不是疯狗。”桑楚打着哈哈。
  他叫二毛先看看那堆东西,自己钻进卫生间去冲澡。殷培兴给他点燃热水器,他叫他关掉,声明自己从来都是冷水浴。一通奥搓,出来的时候,小老头满面红光。可是他马上就发现,殷培兴和二毛的神色有点不对头。
  “怎么啦?是不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叫你说对了,桑楚。”殷培兴抱着保温杯坐在沙发里。他叫二毛把报纸给桑楚,而后低声说,“看见没有,所有涂了人头的照片有一个共同点。”
  市委副书记、市长穆天一。
  照片的解说文字上是这么写的,被田朝无情地涂掉的是这位名盖一方的父母官。
  房间里有些沉闷。桑楚把报纸扔在茶几上,用力地拿浴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然后在藤椅上坐了下来。
  “操,扯出个大人物!”他从殷培兴手里拿过保温杯,吹开茶叶喝了一口,“这回够你老兄喝一壶的了。”
  “先别说风凉话,桑楚。别看我这个人平常稀哩马哈的,玩起真格的来,我从来没含胡过。”殷培兴搔了搔头皮,又道:“问题是,穆市长和田朝的死亡怎么才能扯到一块?这不好解释,非常不好解释。”
  二毛去厨房看了看狗肉,回来说快烂了。
  殷培兴叫他把碗里泡着的黄芪放进去:“连汤一起,用文火。”
  然后他面对桑楚,神色严峻地说:“桑楚,你怎么认为?”
  “先让我穿上裤子好不好?”桑楚甩掉了浴巾。
  殷培兴扫兴地看了他一眼,望着天花板道:“桑楚,你真他妈够瘦的!”
  “瘦是瘦,有肌肉。”桑楚系着裤带,又把穿倒的鞋调个个儿,“老兄,让我想想好不好,牵扯到大人物,我必须认真对待。”
  “听你这意思,穆天一果然和此案有关?”
  “那倒不一定。因为田朝有精神病,很可能会有些难以解释的行为。不过,据我所知,他的精神病属于轻度的,自知力很明显。况且,他敌视的目标很集中。”
  “还是有关系。”
  “但不一定是直接关系。”桑楚收拾妥当,点燃了一支烟。
  二毛从厨房回来,在他对面坐下了。
  “看得出来,田朝对这个大人物是充满敌意的。再看报纸的日期,从四年前到最近,都有。也就是说,这敌意是从很早的时候就出现的。二毛,我好像记得你说过,据许萌介绍,四年前导致田朝发病的原因,就是因为他听到一位大人物的女儿的事情而受到了刺激?”
  “是的,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二毛认真地点点头,“猜得不错的话,那个大人物正是穆市长。”
  “猜不行,要找许萌落实一下。”桑楚道。
  “十有八九叫他猜对了。”殷培兴欠了欠身子,“穆天一的女儿的确是四年前出国的。”
  “她去了哪国?”二毛追问。
  “意大利。”
  “那就对了!”二毛一拍大腿,“和许萌说的完全一致。”
  “少废话,去看看你的肉。”殷培兴有些烦。
  “我的肉?”二毛歪了歪那瓦西里式的脑袋,无奈地去了。
  桑楚瞟了殷培兴一眼,笑道:“老兄,你是不是有点儿紧张?”
  “屁话,我吃了二十多年公安饭,还不知道紧张是什么滋味儿。头疼的是,为什么是他?在眼下这茬儿领导者中,他是资历最老的一个,从八○年就是古城的核心人物。社会基础十分广泛,据说北京还有人。”
  “你还是紧张了。”桑楚摆摆手,“别否认,这事儿如果出在一般人身上,你绝不会这么挠头。问题是,我眼下并不认为此案和穆什么一有直接关系。”
  “穆天一。”
  “对,穆天一。相反,我倒是对他那位出国的女儿很感兴趣。你知道她叫什么吗?”
  “穆维维。”
  “她有多大岁数?”
  “具体的说不准,大概有四十几了吧,怎么啦?”
  “什么‘怎么啦’?我有必要掌握一些东西。”
  “你怀疑穆维维?”
  “不排除。”桑楚认真地说,“这是我的思维习惯。只不过,她身在意大利……”
  殷培兴蓦地站了起来,沉默了半晌才说:“不,她最近不在意大利。”
  “在哪儿?”桑楚看出了意思,“莫非她在古城?”
  “叫你说对了。”殷培兴在房间里兜着圈子,背有些驼,他跟桑楚要了支烟,没有点,随即又扔还给桑楚,“我还可以告诉你,这女孩子的外表也和面馆目击者的描述很一致。”
  桑楚无声地点了点头。
  话说到这一步,也算到家了。桑楚试图在脑海里勾画出一个有说服力的轮廓,这是不难的,一个因受到某人的刺激而导致神经分裂的人、无论他的自制力强抑或弱,那个仇视的对象却永远是清晰的,说穿了,田朝仇视的正是穆氏父女。再参考许萌的说法,问题就得到了解释。不管这外部刺激是有意还是无意,对田朝来说差不多是一样的。他用一种病态的心理把穆氏父女当作假想敌,而后实施报复。直到这时,穆氏父女仍旧无法成为责任者。假如事情始终处于那种精神敌视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