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巴乔的中场      更新:2024-10-10 09:16      字数:4898
  两个小时后,他检查自己刚刚写出来的东西。那东西很粗糙,一共有两页零十一行,有许多的X号和删改,没什么精彩的内容。例如有一处,他本来要写「桑伯恩」,结果却写成「范霍恩」。还有,他故事中的女英雄,在出现了两百零六页之后,也突然变成一位老女童子军。他把这两小时的工作成果撕了,把打字机盖上,为烟斗装上烟草,倒了一杯威士忌,溜达到了走廊上。
  现在的雨下得更大了,游泳池看起来像月亮,整个花园则像一块黑色的海绵。不过,走廊是干的,他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打下的雨点。
  从这里,他看到打在主屋北侧门廊顶上的雨水。有好长的时间,他只是静静地看,没有目的,也没有受到不平情绪的影响。那所大房子和他的脑海一样,都处在黑暗之中,如果那老妇人还没睡,她也许会把灯打开。埃勒里想,她会不会和他一样,也在黑暗中坐着?她会想着什么事情?
  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埃勒里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当它发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是站着的,烟斗和散落的烟灰躺在地上,在空酒杯的旁边。
  他睡着了。后来被惊醒。
  天还在下雨,花园成了一片沼泽,远处传来隐隐的雷声。
  接着,他又透过雷雨声再听听。
  那不是雷声。
  那是一辆汽车引擎的声音。
  一辆车子向主屋这边开来,从南边,从范霍恩家的车库。
  它出现了。
  ——是霍华德那辆敞篷车。
  有人在为冷引擎做预热——踩着离合,并且不断一下一下地踩着油门。不管那人是谁,他对车的了解一定不多,埃勒里心想。
  不管那人是谁。
  当然,那一定是霍华德。
  ——霍华德。
  当车子有一半进了大门前的停车廊时,引擎熄火了。
  ——霍华德。
  埃勒里听到启动器突然发出哀鸣的声音,引擎没有发动起来,过了一会儿,启动器不再哀鸣,他听到有人开门跳下车的声音。一个黑影很快地冲到车子前面,掀开引擎盖,过了一下,一线微弱的光亮起,在引擎中搜索。
  是霍华德,没错,是他那件长外套。
  他要去哪里?车灯前迅速移动的黑影,显出狂乱的动作。这么晚了,雨这么大,霍华德要「狂乱」地上哪儿去?
  忽然,埃勒里想起,几个小时前在书房里霍华德的表情:挤在一起的嘴唇、瞪着的眼睛、直呆呆的眼神、太阳穴部位的跳动——还有他爸爸所说的,有关康哈文侦探事务所的调查发现、他猛力地转身离开书房、走上楼时的不规则脚步声。
  「可能将亲眼看到一次失忆症的发作……」
  埃勒里冲回客房,不停下脚步地把灯打开,花十五秒不到的时间,拿了自己的上衣,然后再跑出去。
  但是,那车子的引擎已经重新启动了,引擎盖放了下来,
  车子已经开动了。
  当他从花园里趟着雨水飞跑过去时,他张开嘴想大声喊叫,但是他没有,因为那是没用的,霍华德在风雨和引擎声中,不会听到他的叫声。车灯已经开上宽阔的车道。
  埃勒里飞快地跑着。
  他只希望车库里会有一辆车子上有钥匙。
  第一辆……钥匙插在启动器上!
  当他开着莎丽的敞篷车冲出车库时,他在心里感谢着她。
  从屋里出来奔跑了一段,他已经被雨淋湿;再开车出来十秒钟不到,他已经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车子的顶篷是打开的,他一直在找控制开关的按钮。过了一会儿,他放弃了,他已经湿得不能再湿了,况且在螺旋般蜿蜒的山路上开车,需要更集中注意力。
  公路上完全看不见霍华德敞篷车的影子,埃勒里在宅院外入口处的北山丘路上,踩了一下煞车,考虑要往哪个方向走。
  右手往山丘路的方向,完全看不出任何迹象。
  但是在左边往北的方向,却似乎有模糊的车尾灯光。
  埃勒里驾着莎丽的敞篷车往左做了个大转弯,然后踩下油门。
  刚开始,埃勒里以为霍华德朝着红木林区去,也许是奎托诺其斯湖——他忏悔的地方,或是法利赛——通奸原罪开始的地方。在失忆的情况下,霍华德可能会受到某种朦胧的催促,回到精神危机源头的现场。当然,这个假设的前提是:前面的车灯是霍华德,如果前面的人不是霍华德,那他就是往南朝市区开去,真是这样,埃勒里就永远找不到他了。
  埃勒里更用力地踩油门。
  时速六十五英里,他渐渐接近了。
  他想,如果前面那车子只是一个邻州来的醉汉,刚好在埃勒里开出路口时经过,那么这醉汉将顺便把埃勒里辉煌的过去,画上一个难看的休止符。
  雨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他的鞋子湿透了,使得他踩着油门的右脚老是踩滑。但是他继续加速,忽然,在很快的速度下,他看到自己所跟的车子的煞车灯亮了,他马上也踩煞车。那车子为什么慢了下来?
  前面路口一闪一闪的交通灯回答了他。就在同时,前面的车子猛地向左转。不过,就在那一刹那,埃勒里的车灯正好照着前面的车,他看到,前面就是霍华德的敞篷车。接着,车子就不见了。
  因为天黑和下雨,埃勒里看不清路标,不过,往左去是西边,也就是说,他们正绕着莱特镇的边缘走。他和前面的红灯保持一定距离,霍华德已经减速为每小时二十五英里(另一个埃勒里不明白的地方),埃勒里就此关上大灯——这样比较没那么显眼。
  所以,霍华德不是往那两个湖开去。
  那他往哪儿去?
  或者:霍华德知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埃勒里突然发现,自己这趟莱特镇之行,并没有白来。
  他终于知道霍华德为什么慢下来。
  ——他在找寻。
  然后,那敞篷车的尾灯,又再度消失。
  ——也就是说,他找到了。
  过了一会儿,埃勒里也找到了。
  前面是一条岔路,岔路口上有个小小的路牌,牌上写着:
  菲德利蒂 2英里
  那岔路是一条没有铺上柏油的黄沙马路,现在被雨淋成一片黏胶,不但车子被困住,而且整条路忽高忽低、忽而急弯、忽而旋转,不到三十秒,埃勒里又跟丢了霍华德。
  埃勒里开始诅咒,一边驾车,一边像只像鱼般喷出水花。
  他的计速器已降到每小时十八英里,然后十四,最后,只有九英里。
  他牢牢地抓住方向盘,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够追上霍华德。
  他像坐在一个小水池里,冷冷的水柱从他的脖子背后往下流;他再度把远光灯打开,但是一眼望去,除了无休止的雨水和两旁湿淋淋的大树,什么也看不到。不久,他看到几栋可怜的房子,畏缩地蹲在路旁。
  然后,他也超越了霍华德的敞篷车——超越之后才知道那是霍华德。
  这里没有什么城镇,距离刚才的岔路口也不到两英里。
  霍华德为什么停在这里——这哪儿都不是的地方?
  也许,失忆的人也有他自己的逻辑。哈哈!
  霍华德不只是停下来而已,他把车子调转头,面朝南方。
  埃勒里只好也在这窄窄的路上,想办法让自己的车子不断往前往后挪着,掉转回头面向南边。他把车子停到距离霍华德车子七十英尺处,熄掉引擎和车灯,然后爬出车子。
  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双脚沾满了烂泥巴,一双牛津鞋都泡在烂泥里。
  霍华德的车里是空的。
  埃勒里坐在霍华德的车子边,用湿湿的手抹着湿湿的脸。
  霍华德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不是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对于现在的埃勒里来说,没有什么会比热水澡和干衣服来得更重要——而是基于单纯的研究兴趣:霍华德上哪儿去了?
  哦,找脚印。
  但是这摊烂泥巴就像大海一样,毫无痕迹可寻。
  就算有脚印也没用,埃勒里没有手电筒。
  既然这样,埃勒里想,那我就等几分钟吧,要是他还是没有出现,就不管他了,这时根本就黑得什么也看不到,没有月亮……
  出于顽固的习惯,他还是——很不情愿地——提起脚步,走向霍华德的车子,打开车门,在仪表板周围摸索。
  他发现霍华德把钥匙带走了,几乎就在这同时,他看到了灯光。
  那是很模糊的光,而且不断地摇晃,过了一会儿,又全部消失,然后又再出现。有时它会停下来一会儿,但是很快又开始晃动,然后消失、重现在几英尺之外。
  那灯光就这样,移动了好一段距离,不是在泥泞的马路上,而是朝霍华德车子的另一边移去。
  那边是田地吗?
  灯光有时候会和地面贴近,有时又提得高高的。
  接着,它停下一段比较长的时间,埃勒里终于看到了:朦朦胧胧有一团暗黑色,那是一顶大帽子。
  是霍华德拿着手电筒!
  埃勒里的手往前伸,摸着霍华德的车子前进。他想,车子里可能还有一支手电筒,但是,拿出另一支手电筒,将使他遗漏一些情况,霍华德可能会被吓跑。
  埃勒里的手在车子的另一边摸到一片湿湿的石墙,那墙高及埃勒里的腰部。
  他爬过那矮墙,落在一片长满针刺的矮树上。
  这时,埃勒里连老天都诅咒。
  他挣扎地走出矮树丛,跌跌撞撞地追向那灯光。
  那是一段最难走的路。他发现自己踏在一边比较高、另一边却比较低的路上,有时候,他会发现前方有一棵树——往往是鼻子最先碰上。
  那是他所走过最难走的夜路。难走的最主要原因,是要让前面的灯光,一直保持在视线范围内。那他妈的灯光能不能停下来!然而,那讨厌的灯光继续摆动,像在跳舞。
  接着埃勒里气恼地发现,自己和前面灯光的距离越来越远。
  灯光在远处闪烁,像一只故意引人走入歧途的精灵,让这位不幸的旅人掉入陷阱,永远无法靠近。
  这位旅人的脚撞到东西,第二次跌倒。这一次,在他摔倒后,有东西碰到他的头上,他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自己应该是死了,因为,一切都停止了——雨、寒冷、霍华德、跳跃的灯光和一切。
  也许是他诅咒了天,所以老天用它的神力来教训他。
  不过,当埃勒里睁开眼睛,那灯光距离他,还不到二十英尺,而且可以确定的是,那灯光——现在已经停下来,不再跳跃了——前面的人,就是霍华德。那灯光足以让埃勒里看清楚自己躺着的地方,刚才使他绊倒的东西和击中他脑袋的侧面的东西。
  他是被一个长满杂草的长方形小黏土堆绊倒的,黏土堆的前方有一块大理石,大理石上有一只石雕的鸽子。
  碰到他太阳穴的,就是这只石鸽子。就在他昏晕地躺着的那一会儿,霍华德已经绕了一圈,在埃勒里身旁仅十几英尺远处,找到他一直寻找的坟墓。
  他们现在正在「菲德利蒂墓园」里。
  埃勒里爬起来跪着,大理石碑挡在他和霍华德之间。
  虽然石碑无法完全遮住埃勒里的身体,但是霍华德也几乎不可能会发现他——一来霍华德背对着他,二来霍华德拿着的手电筒,也让他无法看见灯光以外的暗处。
  埃勒里抱紧那不知名的墓碑,他能做的,只是看。
  忽然,霍华德的身体往前急冲,手上的光也可笑地画了个半圆,当光停下来后,埃勒里看到他从一个墓上抠出一捧泥来,并使尽吃奶的力气,将泥巴丢到那宽大的墓碑上。
  他又弯下腰来,灯光再度绕了半圆,然后停住,然后他又丢出泥巴。
  对埃勒里来说,这看起来是整个噩梦的合理结局:一个人在倾盆大雨的寂静晚上,开了好几英里路的车子,到这里来向着石碑丢泥巴。接着,埃勒里看到手电筒被放到地上,灯光照向沾满泥巴的墓碑。霍华德从外套的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把凿子、一把木槌,上前用力敲打石碑,把石碑上的逗点、句号、惊叹号凿得飞起,和斜斜的雨丝一起飞向另一边黑暗之中……
  黑暗的墓园里,只剩下埃勒里自己。
  霍华德已经走了。
  只留下朝向黄黏土路上缓缓移动的灯光。
  当埃勒里要站起来的同时,那灯光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霍华德敞篷车传来的低吼声,然后,低吼声也渐渐远去。
  他很惊讶地发现,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埃勒里在黑暗中靠着顶端雕有鸽子的墓碑,追不上霍华德了。
  不过,就算来得及追上霍华德,他也不会去追。压在他脚底下的鬼魂们,应该不会从地下起来抓他的脚吧。
  他有件事情要做,而要做这件事情,他必须一直在这里等——如果有必要的话,要等到天亮。
  也许,会有月亮出现
  他无意识地解开粘糊糊的外套扣子,用沾着泥巴的手伸进去拿他的香烟盒。烟盒是银制的,里头的香烟应该还是干的。他找到烟盒,将它打开,拿出一根干的香烟塞到嘴里、然后把烟盒放回口袋,同时找他的打火机。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