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4-10-01 21:19      字数:4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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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群书之中,迈尔斯高举手里的油灯,缓缓环伺周遭一切。
  “没事!”他大喝一声。
  门忽然打开,费伊·瑟彤走进来。
  “您叫我吗?汉蒙德先生?”
  “叫你?瑟彤小姐,没有啊。”
  “对不起,我以为您在叫我。”
  “我刚刚是在自言自语。可能引起你好奇才进来看看。”
  费伊·瑟彤站在门框中央,两侧是摞成各形各状的书堆。高挑纤弱,头微微倾向一侧。她自己也带了一盏油灯。她高举油灯让光线照在她的脸上,迈尔斯有点震惊。在勃克雷饭店以及之后的火车旅途中,白天的她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显老——虽然实际上她年纪已经不轻了,魅力却丝毫未减……然而,这和他印象中的她略有出入,令他有点不安。
  此时,在油灯柔和的人为光线照射下,昨晚照片里的人影仿佛头一次跃然眼前。她举起油灯四下打量,虽然只有一丝微光照上她的眉目唇齿。但她的表情漠然。礼貌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叫人摸不着头绪。
  迈尔斯高举自己的油灯,两道摇晃的光影撞在一起,缓慢而激烈地在那片书墙上互相纠缠。
  “这个地方简直是一团糟,对吧?”
  “这还没有我预期的糟,”费伊低声地说,几乎没有抬起双眼。
  “我很抱歉没有在你来之前把这些灰尘清理一下。”
  “没有关系,汉蒙德先生。”
  “如果我记得没错,我叔叔曾买过一个装索引卡的柜子以及一大堆索引卡片。不过他根本还没开始整理归类的工作。卡片和柜子应该是埋在这乱糟糟的书堆当中。”
  “我会找到的,汉蒙德先生。”
  “我妹妹——帮你安顿好了吗?”
  “喔,有的!”她飞快地笑了。“汉蒙德小姐本来要搬出她楼上的房间,”——她把视线向上移至天花板,“——把她的房间让给我。但这样一来我会过意不去。不管怎么样,基于某些理由,我想住在一楼。不知道您介不介意?”
  “介意?当然不会!你不进来看看吗?”
  “好的,谢谢您。”
  书堆的高度从胸前到腰际不等。费伊依言走进来,一派自然流露的忧雅,她侧着身子穿过通道,避免穿旧了的鸽灰色洋装擦碰到那些书。她将小灯放在一挥对开本的书堆上,扬起一阵灰尘,然后开始环顾四周。
  “看起来很有意思,”她说,“你叔叔最感兴趣的是哪些书?”
  “几乎所有的书他都感兴趣。他的专长是中古世纪史。但他对考占学、运动、园艺、博弈也都很热中。还有犯罪及——”迈尔斯马上住嘴,“你真的都安顿好了?”
  “喔,是的!汉蒙德小姐人真的很好,她还让我直呼她玛丽安。”
  迈尔斯心想,是啊,没错,她真是个大好人。在火车上,以及后来她和费伊在大厨房里准备简单的晚餐时,玛丽安对他们的客人滔滔不绝。深谙自己妹妹个性的迈尔斯对此感到提心吊胆。
  “还让你帮忙下厨真是抱歉,”他告诉她,“在这偏远之地,别说我们请不起仆人,就算请得起,人家也不想来。再怎么说你也是初来乍到,我不希望让你得要……得要……”
  她不以为然说:“我喜欢这样,感觉很自在。就我们三个人在这里。这就是新林区的生活啊!”
  “是的。”
  费伊迟疑一下,又小心翼翼而优雅地沿着通道走到东墙那排小镶板窗,窗户四周也被书围绕着。设在原处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其中有两扇窗开着,像小门一样用窗钩顶住。费伊·瑟彤双手撑在窗台上往外看。迈尔斯高执手里的灯,笨拙地走到她旁边。
  天色尚未全暗下来。
  草坡斜升几呎后是另一片围着一排铁栅栏的宽阔草坪。更远处,高耸的森林在仿如梦幻的天光中由淡灰渐转暗黑,神秘幽邈,像一股浓重的力量压上他们心头。
  “这片树林有多大,汉蒙德先生?”
  “大概10万亩。”
  “这么大?真的看不出来……”
  “很少人能看得出来。不过,当你从那里走进森林就会迷路,在里面绕几个钟头都出不来,然后他们就会派搜救队来找你。在英格兰这种小地方,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谬,但我叔叔曾经告诉我,这样的事一再发生。初来乍到的,我可不想冒险走太远。”
  “喔不,当然不要。它看起来……我不知道……”
  “有一种魔力?”
  “可能吧,”费伊动动她的肩膀。
  “看得到我现在指的地方吗,瑟彤小姐?”
  “嗯?”
  “从这里走过去不算太远,是‘红脸国王’英格兰国王威廉二世,狩猎时被箭杀之处。现在那里有个铁铸的怪异标志。你读过柯南·道尔的《白色访客》吗?”
  她迅速地点头。
  “今夜月亮很晚才会升起,”迈尔斯说,“但很快地,你、我,当然少不了玛丽安,可以、起趁着满月在新林区散步。”
  “真的太美了。”
  她仍然微微前倾,双手手掌贴在窗台上;她点着头,对迈尔斯的话却充耳未闻。迈尔斯站得靠她更近一点。低头可以看见她肩膀柔美的线条、颈部白皙的肌肤。一头浓密红发在油灯下闪闪发亮。她身下的香水味清淡而独特。迈尔斯意识到自己被她的外貌扰得心神不宁。
  或许是她也注意到了,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他,循着原路踱回放灯的那摞书旁边。迈尔斯也迅速转身,凝视着窗外。
  他从窗玻璃上看见她的映影。她拿起一张旧报纸,抖落上面的灰尘后摊开,放在一摞书上。她在那盏油灯旁边坐了下来。
  “小心!”他头也不回地说,“你会让自己一身脏!”
  “我无所谓的,”她仍低垂着双眼。“这里是个令人愉快的好地方,汉蒙德先生。我猜想这里的空气很好,是吗?”
  “非常好。你今天晚上将会睡得很熟。”
  “难道你会失眠?”
  “没错,有的时候。”
  “你妹妹说你身体不太好。”
  “现在没事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
  “是的。在装甲部队里中了毒。那可是个不太寻常的惨痛经验,而且还不是英勇挂彩。”
  “哈利·布鲁克在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阵亡,”费伊说,语气依旧保持镇定。“他投效法国军队,担任与英国之间的联络官——他会说双语,你知道的——然后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被杀了。”
  晴天霹雳后的寂静里,迈尔斯只听见自己的耳鸣,而费伊·瑟彤声调仍维持不变,他动也不动地注视窗口玻璃上她的映影。她继续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对吧?”
  迈尔斯把灯搁在窗台上,因为他的手在抖,觉得胸口有压迫感。他转身面向她。
  “是谁告诉你的……”
  “你妹妹提醒过我了,她说你情绪不稳定又容易胡思乱想。”
  〔好个玛丽安!)
  “我想你一定是个心肠非常好的人,汉蒙德先生,居然还肯雇用我——而我确实生活困顿,需要这份工作——甚至对我的过往只字不提。他们差一点送我上断头台,你也知道,他们认定我是谋杀哈利父亲的凶手。可是,你不认为你该听听我本人的说法?”
  沉默半晌。
  一阵凉风缓缓吹进窗内,舒爽宜人,和旧书的霉味相混。迈尔斯眼角瞄到天花板上的黑色蜘蛛网也随风晃动。他清了清喉咙。
  “那些都不关我的事,瑟彤小姐。我不想碰触你的伤心事。”
  “不会的,我已经不会再伤心了。”
  “但你不觉得……?”
  “不,不要现在,”她语气怪异。她的眼白映着油灯火光闪闪发亮,眼睛看向旁边,一手抚在胸前,灰色的丝质洋装把她的手臂衬托得更白哲。她的手紧紧压在胸口:“牺牲自我!”
  “嗯?”
  她喃喃地说:“如果有机会牺牲自我的话,我们也不会这么做。”她久久不语。焦距稍宽的一对蓝眼睛低垂,不带一丝情绪。“原谅我,汉蒙德先生。真的不用在意,但我想知道,告诉你这件事的是谁。”
  “芮高德教授。”
  “哦,芮高德教授,”她点点头。“我听说他在德军占领期间逃离法国,在英国的大学里找到一份教职。我只想弄清楚这一点,因为你妹妹不是很肯定。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认为你的消息来自卡廖斯特罗伯爵。”
  他俩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迈尔斯窃喜于终于找到可以发笑的借口,纾解积压在他胸腔已久的呼喊,笑声在书墙间回荡,不知为何令人有点毛骨惊然。
  “我——布鲁克先生不是我杀的,”费伊说。“你相信吗?”
  “是的,我相信。”
  “谢谢你,汉蒙德先生。我……”
  (迈尔斯心想,天晓得,我有多迫不及待想听你的故事!快说!快说!快点说!)
  “我到法国去,”她低声说道,“布鲁克先生聘我做他的私人秘书。我并没有你们所谓的工作经验。”她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她停顿下来,迈尔斯一语不发地点点头。
  “那真是一段再愉快也不过的时光。布鲁克一家人都相当和蔼可亲,我……我想,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和哈利·布鲁克相恋的事。我打从一开始就真心爱上他,汉蒙德先生。”
  迈尔斯的问题——一个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问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但是哈利第一次向你求婚的时候,你不是拒绝了吗?”
  “我有吗?是谁告诉你的?”
  芮高德教授。“
  “喔,我知道了。”(她眼里为何闪过一抹奇怪、神秘、自我嘲弄的眼神?或者只是他的想象?)“不管怎么样,汉蒙德先生,哈利和我互许终身。我认为当时真的是幸福快乐。我一直就是个向往家庭生活的人。我们对未来做了许多美好的规划,直到有人开始散布关于我的谣言。”
  迈尔斯开始觉得喉咙干涩。
  “什么样的谣言?”
  “喔,关于我淫乱的谣言,”她苍白粉嫩的肌肤渐渐涨红,眼睑仍旧低垂。她笑说:“有些传言真的荒谬到难以置信。当然,这些话从来没有传进我耳里。倒是布鲁克先生应该已经听了好几个星期,尽管他一个字也没提。我猜一开始的时候,他收到了一些匿名信。”
  “匿名信?”迈尔斯叫道。
  “没错。”
  “芮高德教授并没有提到这个!”
  “当然,也许没有吧,这只是我的揣测。布鲁克先生不论是在书房交代事情、用餐,还是傍晚休息,气氛都很紧张;就连布鲁克太太都觉得事有蹊跷。然后可怕的日子来临,那是8月12日,布鲁克先生过世了。”。
  迈尔斯退后,坐上突出的宽广窗台,目光从头到尾没有离开过她。
  油灯微弱的火焰仍明亮地燃烧,影子不再晃动。然而在迈尔斯的想象中,这间长形图书馆已不存在。他似乎再度置身于夏尔特尔外的厄尔河边,背景是人称“忧景园”的豪宅,石塔朦胧地浮现在河面上。往事重现。
  “那天天气非常炎热!”她如梦呓般地说。肩膀动了动,“空气潮湿,风雨欲来,真的热极了!用完一早餐后,布鲁克先生私下问我说,下午4点可不可以到亨利四世之塔上跟他碰面。当然。我怎么都没想到,他事前先去夏尔特尔的里昂信用银行领了那出了名的两千镑。
  “我在3点前离开家,也就是布鲁克先生提着装满钞票的公事包从银行返家没多久以前。我可以告诉你……我后来不知反反复复对警察说过多少遍了!……我本来是想到河里泡泡水,所以带着我的泳衣。但我后来只在河堤上散步闲晃。”
  费伊暂停了一下。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汉蒙德先生,”她发出仿佛来自远方的诡异笑声,“家里表面上十分平静。乔吉娜·布鲁克,也就是哈利的母亲,正在厨房里和厨子说话。哈利在楼上房间里写信。哈利,可怜的哈利,每星期固定要写一封信给他远在英国的老朋友古米,摩尔。”
  迈尔斯直起身。
  “等等,瑟彤小姐!”
  “嗯?”
  她抬起双眼,迅速闪现一抹蓝光,仿佛自梦游中惊醒。
  迈尔斯问:“这位吉米·摩尔跟一位叫做芭芭拉·摩尔的女孩有没有什么亲戚关系?”
  “芭芭拉·摩尔。芭芭拉·摩尔,”她复诵这个名字,脸下光彩瞬间即逝,“不知道,我对这女孩的名字没有印象,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没事!不打紧。”
  费伊·瑟彤抚顺自己的裙子,认真地斟酌该用什么字眼述说。她似乎发现这比想象中来得困难。
  “我和这起谋杀案无关!”她敏感地声称,“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警察!3点钟以前我在河堤上蹓跶,背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