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僻处自说      更新:2024-10-01 21:19      字数:4795
  除此之外,高层也有人对马丁·贝克看不顺眼。甚至通过各种不当渠道散播小道消息,说马丁·贝克劝瑞典警界的好手伦纳特·科尔贝里放弃警职,跑到陆军博物馆去当个兼职的左轮枪分类员,因此,可怜的科尔贝里太太不得不承担养家糊口的重担。
  马丁·贝克很少真正动气,不过当他听到这段传言,差点儿没跑到那家伙面前一拳打烂他的下巴。事实上,科尔贝里辞职,每个人都是受惠者。科尔贝里摆脱了那份厌恶的工作,也有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而他的妻儿也都乐于多见到他。另一个受益者是本尼·斯卡基,他接下科尔贝里的职务,有望得到更多的功勋,朝毕生志愿更迈进一步:升迁为警界的首长。警政署的若干成员,受惠的程度也不遑多让。他们虽然不得不承认科尔贝里是个好警察,却也掩饰不了一个事实:他是个“麻烦人物”,很会“制造纷乱”。这么分析下来,想念科尔贝里的其实只有一人,那就是马丁·贝克。
  两年前出院后,他有一些情绪困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与落寞。那件他用来当成职业治疗的案子极为特殊,活像是从侦探小说里直接搬下来的场景。一个上锁的房间,扑朔迷离的侦察过程,令人无法满意的结果。他常觉得坐在那个上锁的房间里的人是他自己,而不是一具无生命的尸体。
  他找到了凶手,而虽然“推土机”在审判中以银行抢劫案以及相关命案把凶手起诉定罪,可是那人其实是完全清白的,正如布莱钦今早所言。之后他发现“推土机”有点儿棘手,因为整件事情修来改去,都是奥尔松刻意的操纵,不过他们的交情其实不坏。马丁·贝克并不讨厌“推土饥”,他甚至喜欢跟他说话,虽然他也乐于在这位检察官的案件中当个绊脚石,就像他今早所为。
  不过,好运再度降临——它化身为雷亚·尼尔森而来。他见到她才不到十分钟,就发现自己备受吸引,而她也毫不隐瞒对他的好感。对他来说,与她邂逅的最大意义或许是,至少一开始是,他终于遇到一个能立刻领会他心思的人,而且这人的想法、欲念、尚未出口的问题全都清楚写在脸上,没有误解,也不必有错综复杂的联想。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两人经常见面,不过只在她的寓所。
  她在突利路拥有一栋公寓,自住之外也招租房客,去年开始生意每况愈下,快成了人民公社。
  好几个星期过去,她才开始到他科曼街的住所来。那天晚上她下厨做晚餐,因为美食是她的兴趣。那天晚上她也显露了其他兴趣,而且发现两人颇有雷同。
  那一晚甚是美妙。对马丁·贝克来说,恐怕是有生以来最成功的一次。
  翌日早晨他们共进早餐,马丁·贝克一面准备碗盘一面看她穿衣。他看过她裸体不下数次,不过他强烈感受到,要他看腻恐怕得等多年以后。雷亚·尼尔森颇为强健,体态匀称,说她壮实也不为过,而她的躯体更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敏捷与和谐,正如她不同于一般人的五官,深邃浓烈,非常有个人特色。他最喜欢她身上的五样东西,那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五样:不妥协的蓝眼眸、圆而平的胸部、浅棕色的大乳头、耻骨处一团漂亮的耻毛,以及一双脚。
  雷亚发出粗犷的笑声。
  “继续看吧,”她说,“有时候被人看还真开心。”说着拉上长裤。
  没多久,两人烤面包抹橘子酱配茶,就这么吃着早餐。她看来有心事,马丁·贝克知道为什么。他自己也很苦恼。
  几分钟后她离去,告别时她说:
  “谢谢你,这么棒的一夜。”
  “谢谢你自己吧。”
  “我会打电话给你,”雷亚说,“不过要是你觉得度日如年,那就打给我。”她又现出若有所思的烦恼神色,接着双脚往红色木屐里一套,突然冒出一句:“再见了。再谢一次。”
  马丁·贝克那天没事。她离开后他冲了个澡,换上睡袍躺在床上。他依然觉得困惑。他起身离床,望着镜中的自己。谁也不能否认,他看来真不像四十九岁,可是你也得承认,他确实四十九了。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外表多少年来都没有明显的改变,颀长的身材,淡黄的皮肤,宽大的下颚。头发既无变白的迹象,发际线也没有往后退。
  这一切是幻觉吗? 还是因为他希望自己保持这样?
  他又回到床上,仰面躺着,双手交握枕在脑后。
  他刚度过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话说回来,他也制造了一道看似没有答案的难题。和雷亚鱼水交欢的滋味妙不可言。可是,真实的她是什么模样? 他不确定自己愿不愿意把那句话说出口,或许他应该说出来。不是有个人说过,住在突利路那栋房子里的是什么? 半是女人,半是暴徒。
  蠢话,可是很贴切。
  昨夜的缠绵滋味如何?
  就肉体而言,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不过,他这方面的经验其实不多。
  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必须先回答这个,才能进到核心问题。
  她认为两人在一起很有趣。有时候她会大笑,有时候他又以为她在哭。
  目前一切都好,可是他的思绪突然一转。
  没有用的,阻力太多了。
  我比她大十三岁,我们都离过婚。
  两个人都有孩子,就算我的孩子已经长大,洛夫十九岁,英格丽就快二十三了,她的孩子却都还小。
  我六十岁准备退休时,她才四十七。
  行不通的。
  马丁·贝克没有打电话给她。一天天过去,那夜过后一个星期,他的电话在早上七点半尖声响起。
  “嗨。”雷亚说。
  “嗨。谢谢你上星期的那一天。”
  “彼此彼此。你很忙吗? ”
  “一点儿也不忙。”
  “老天,当警察的一定忙,”雷亚说,“对了,你什么时候需要去上班? ”
  “我的公寓平静无事,不过到了市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多谢,我知道街上是什么样子。”她顿了顿,干咳一声,这才说道:“现在说话方便吗? ”
  “我想可以。”
  “那好。只要你说个时间,我都可以出来。最好在你家。”
  “或许我们可以出去吃点儿东西。”马丁·贝克说。
  “对,”她说,不过语气颇为踌躇。“或许吧。这年头穿木屐出去吃东西可以吗? ”
  “当然可以。”
  “那我晚上七点钟到。”
  对他们两人来说,这段对话虽然简短,却举足轻重。他们的思绪总是跑在同样的轨道上,照理说这回也是。或许两人在这桩非常重要的事情上会有类似的看法。
  雷亚七点钟准时到达。她踢掉红木屐,踮起脚去吻他。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她问。
  马丁·贝克没有回答。
  “因为你思考之后,”她说,“觉得不会有好结果? ”
  “大致如此。”
  “大致如此? ”
  “确实如此。”他说。
  “所以我们不能同居、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或是做其他的蠢事。要不然事情会变得太复杂,一段美好的恋情很可能变得万劫不复、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
  “没错,”他说,“你或许说得对,不管我多么不想承认。”
  她清澈、奇异、淡蓝色的眼眸直望进马丁·贝克的眼底。
  “你不想承认吗? ”
  “对,可是我得承认。”
  一时之间,她似乎无法自持。她走到窗口,把窗帘往旁边一撩,含糊地说了什么,而他完全听不清楚。几秒钟后她说话了,依然没有转过头来:
  “我刚才说我爱你。我现在很爱你,而且可能会爱你很久。”
  马丁·贝克觉得手足无措。他走过去,张开双臂揽住她。
  她随即从他的怀抱里扬起脸蛋,说:
  “我的意思是,我表明了我的立场,而且会继续表明,直到我们两人都愿意把话说清楚。我这样说有没有道理? ”
  “有。”马丁·贝克说,“那我们要不要出去吃东西? ”
  他们很少出外吃饭,这回他们去了一家很贵的餐馆,招待和领班带着嫌恶的眼神看着雷亚的木屐。事后他们走路回家,又躺在同样的床上,虽然两人事前都没有这样的打算。
  就这样,快两年了,雷亚·尼尔森来过科曼街无数次。她
  当然多少在房子里留下了记号,尤其是厨房,它现在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她还在床头贴了一张毛泽东的海报。马丁·贝克对政治从不发表意见,这一回仍是一个字也没说。倒是雷亚说:
  “如果哪个人要替你写一篇家居专访,你或许得把它拿下来,如果你没胆子把它留在那里的话。”
  马丁·贝克没答腔,可是想到那张海报可能会触怒某些人,他当时就决定让它留在那儿。
  一九七四年六月五日,他们一进马丁·贝克的屋子,雷亚立刻脱掉凉鞋。
  “该死的鞋带,磨脚,”她说,“不过一两个礼拜后就会适应了。”说完她把凉鞋往旁边一扔。“轻松多了,”她说,“你今天表现很不错。有几个警察会答应作证回答这些问题?
  马丁·贝克还是不出声。
  “一个也不会,”雷亚说,“而且你的证词扭转了整个局势。
  我当时就看出来了。“她仔细端详自己的脚,说:”漂亮的凉鞋,可是磨死人了。脱掉的感觉真好。“
  “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其他的也脱掉。”马丁·贝克说。
  他认识这女人够久,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她会立刻剥掉全身的衣服,要不就是开始谈完全不相干的事。
  雷亚瞥了他一眼。有时候她的眼眸看来特别明亮,他想。
  她张口想说什么,只是话没说出口,反而一把剥掉身上的衬衫和牛仔裤,在马丁·贝克还没来得及解开外套纽扣之前,她的衣服已经摊在地板上,自己裸着身子躺在床上。
  “老天,你脱衣服可真慢。”她说,嗤笑着。
  她的心情突然变了,她的好心情也显露在她的姿势上:整个人面朝上仰躺,双腿直伸大张,这是她认为最有乐趣的姿势,不过这并不代表她向来或常常认为这是最好的姿势。
  他们同时到达高潮,这一天的必然结果。
  雷亚在衣柜中摸出一件淡紫色的针织毛衣,这显然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没有它就失了她的完整性,所以她很难把它留在突利路。毛衣还没穿上,她已经开始谈起食物来。
  “来份热腾腾的三明治怎么样? 三个? 还是五个? 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作料、火腿、鹅肝酱,还有会是你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特级乳酪。”
  “我相信。”马丁·贝克说。
  他站在窗边,听着清晰的警笛声,虽然他住的地方非常僻静。
  “五分钟就好了。”雷亚说。
  每一回他们睡在一起,都是同样的情形。事后她会立刻变得极度饥饿。有时候她简直迫不及待,光着身体就冲到厨房去做吃的。她对美食的偏好毫不妥协。
  马丁·贝克就没有这样的问题,而且正好相反。确实,他和妻子才离婚胃痛似乎就不治而愈。他很难断定自己的胃痛是因为妻子怪异的烹饪还是心理作祟引起的,不过在热量方面他依然很容易满足——尤其是值勤或雷亚不在身边时,几个奶酪三明治外加一两杯牛奶就可以打发。
  不过,雷亚热腾腾的三明治实在很难抗拒。马丁·贝克吃了三个,又喝了两瓶啤酒。雷亚则狼吞虎咽了七个,灌了半瓶红酒,十五分钟后她又饿得开始搜刮冰箱,找更多的东西吃。
  “你要不要留下来过夜? ”马丁·贝克问。
  “噢,好啊,”她说,“今天像是那样的日子。”
  “什么样的日子? ”
  “当然是适合我们两个的日子。”
  “噢,那样的日子。”
  “比如说,我们可以庆祝瑞典国庆,还有国王命名节。等我们醒来,我们必须想点儿有创意的事情做。”
  “噢,我想那可以安排。”
  雷亚蜷在扶手椅上。多数人会觉得她那种奇怪的姿势和那件怪里怪气的毛衣很滑稽,可是马丁·贝克不这么想。过了一会她看似睡着了,可是这时她又开口说话了。
  “你刚才强暴我的时候我正有话想说,现在我想起来了。”
  “是吗? 你想说什么? ”
  “那个女孩儿,瑞贝卡·林德,她会怎么样? ”
  “没怎么样。他们会放了她。”
  “有时候你说话可真蠢。我知道他们已经放了她,问题是,她的心理会不会怎佯,她能照顾自己吗? ”
  “噢,我想可以吧。她不像时下同龄的年轻人那般麻木又被动。至于那场审判——”
  “对了,那场审判。她从那场审判中学到了什么? 大概只学到,你什么都没做,却可能被逮捕甚至被送去坐牢。”雷亚蹙起眉头。“我很替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