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童舟 更新:2021-02-18 00:41 字数:4754
作者有话要说:
☆、23
李焱去到承庆殿的时候,已至亥时。还在担心柳靥会不会已睡下了,一推门却见殿内还是烛火影绰。
自从十几日前阿阮醒来之后,李焱就没有来过承庆殿。十几年以来,从最先的望云殿到后来的承庆殿,偌大的后宫里,柳靥所在的地方总是最能让他安定下来。可唯有这次,他一想到要去见她,反而愈加心乱如麻。
而当他走入殿内,隐隐便觉得今日承庆殿的氛围与往日有些不同,柳靥起身迎他的时候,眼底有含着心事。
“靥儿,今日你返家省亲,二老可还安康?”
“是,家父家母一切安好。多谢陛下挂心。”
“嗯,那就好。其实朕今日前来,是有一件事要……”
柳靥知道他终于要向她提阿阮的事了,心里忽然一阵抗拒,怕他要说的会更让她难过,便抢先说道:“陛下,臣妾有一个不情之请。”
李焱对她的打断有几许意外,却是道了声好,那靥儿你先说。
“陛下可否……准许臣妾出宫?”
李焱以为自己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柳靥的目光避开逐渐聚拢在他眼中的情绪起伏,低着头只是轻轻地重复,“臣妾恳请陛下……准许臣妾出宫。”
李焱想了想,这才猜到她怕是已知晓阿阮的事,“所以你已经知道她回来了?”
“是,臣妾数日前便知道了。”
李焱听她这样说,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恼怒。毕竟阿阮的事,他自己都还不能确定,究竟最想要的是什么。一贯善解人意的她为何忽然这般任性。
“你就为了这个而要朕准你出宫?”
“不管阮贵妃是否回来,她都在陛下心中。臣妾是为了自己而想出宫。”
李焱声音中的怒意和难过渐盛,“朕一直以为你才是最理解朕的,为什么这件事皇后完全懂得,而你反而不能?”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胸中气度自是胜过臣妾无数,她爱陛下远远胜过爱她自己……臣妾惶恐,只是臣妾若失去了自己,便不知该如何继续爱陛下。”
李焱心里一个柔软的角落忽然被触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觉得终究是自己刚才的话说得重了。这么多年来,她在后宫中从来都是暗自芬芳,不因为他的来去而悲喜交替。可是阿阮在他心中毕竟是不同的,她一时闹些别扭,也并非什么大错。
“靥儿,朕明白你也是一时……”
“陛下误解了。臣妾只是在宫中待得太久了,想走出这深宫墙闱,去看看更广袤的天地。”
李焱心中一阵苦涩,她的心愿他何尝不知,又何尝没有想要去满足。可是她这句话里,究竟几分是出于真心,而几分又是出于掩饰。
柳靥见他背过身沉默着不说话,既没有挽留也不肯应允,只能忍着心如刀割继续说道:“陛下当年是否曾答应过清和真人,若有一天臣妾想要离开,会给臣妾选择的自由?”
李焱心头似触惊雷,回想起十五年前那一日,他确实这样答应过师尊。他转过身望着柳靥,眼中交缠着难以置信和挫败受伤。可是她的眼神那样坚定,一如当年为皇后求情时的清醒和没有退让。
好半响,柳靥终于听到他说:“好,既然这是你想要的,朕放你走。”
因为听出他声音中的嘶哑,柳靥的鼻尖一酸。她顿了一顿,强忍下汹涌而至的依恋不舍,才恭恭敬敬地跪下谢恩道,“多谢陛下成全。”
次日清晨,柳靥便离开了承庆殿。
武后带着几个平日素来和柳靥相好的妃嫔,襄城公主和皇子们一路送她,几乎都走到了宫门口。
柳靥转过身说:“多谢皇后娘娘和几位妹妹,就送到此处吧。”
武后难过得几欲流下泪来,“本宫一直以为妹妹你比任何女子都要清明灵慧,何曾会料到,到头来最想不开的人……竟会是你。”
柳靥想到那么多年来和武后的情分,心中也是万般不舍,“皇后娘娘不用担心,臣妾出宫后会照顾好自己。乾儿就托付给姐姐了。陛下……有皇后娘娘和……,臣妾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远处,李焱站在殿宇台阁上看着柳靥和众人一一道别,别人都似有拭泪之意,只有她始终是笑着的。最后,她只是朝甘露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就往宫外已候着的马车走去,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王德站在李焱身后,阳光透过枝叶如碎金般撒在天子沉默而挺拔的背影上,明明美若画卷,却让人觉得有说不尽的孤绝寂寥。于是王德的眼眶便湿了。
那一晚,李焱路过承庆殿的时候,不知为何仍是推门进去了。
柳靥的书册、曲谱,写满两人字迹的屏风,全部都在原来的位置。要不是桌上留下的那枚玉扳指太过扎眼,他几乎有一种错觉,她其实并没有离开。而她唯一带走的,只是他最初送她的那只堰甲鸟。
柳靥离开后,李焱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从大臣们手中接回诸事之后,他又恢复了一贯的繁忙。只是每日下了朝,他便把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批折子。有时候桌上的折子明明已经批完了,他还会把最先批完的几个折子再拿回来看,修改或加几句朱批。因为如此,他每日睡得便比从前更晚,让武后和王德均有些担心。
除了更埋头于处理政务,李焱每周也例行会去一次乐府。阿阮住在乐家,每日有无异、闻人和与她年纪相仿的乐嫣云陪着教着,正在一天天适应新的生活。
最近几次他去的时候,看见“小无异”嘴里一直叫着“仙女姐姐”,要缠着阿阮玩。而乐嫣云在分配好吃东西的时候总是优先照顾阿阮。这两件事,把无异气得眼睛都绿了,说他们简直是胳膊肘直往外拐。每逢这个时候,李焱便会跟着大家笑起来。阿阮能过得那么好,他很安心。
几个月过去之后,阿阮对李焱也亲近了很多。她的直觉告诉她,他虽然不像旁人那样爱说爱闹,却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天下这么太平民安乐,他应该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皇帝。
只是渐渐地,阿阮便不能满足于每日只在乐府待着。起先,乐嫣云找了一些同龄人来与她做朋友。后来才发现,她是瞅着外面街上熙熙攘攘的集市和酒肆好奇,想要去走走看看。大家商量了一下,觉得阿阮现在很多大白话都已经学会了,有人陪着出去,应该没什么问题。然后众人就听见李焱说,明日我先陪她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累死我了,下周完结篇了。我心中终于想明白了。
☆、24
李焱和阿阮并肩走在长安繁闹的街头。李焱今日一身窄袖宽袍蓝白相间,容颜上依稀可辨的几十载岁月印痕,盖不过他颀长而立的如玉气质与举手投足间的沉稳清贵。阿阮身着淡蓝色的短衫披帛和丝质长裙,式样虽然平常,却因她自身的清丽灵秀与身旁的李焱,引来过路行人的频频侧目。
官道上车马粼粼,行人如织。遍眼的绿瓦红墙之间,是突兀横出的飞檐和高高飘扬的商铺吊旗。街道两旁,各种各样的商贩们在沿街叫卖,在他们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中,偶尔会响起一声马嘶长鸣。
阿阮对看到、听到的这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尤其是每当有身着奇装异服、肤色黝黑的胡人,卷发蓝眼的波斯人,或是牵着骆驼、戴着白头巾的阿拉伯人客商走过,她都会看打量上几眼。
这些沿街的商贩中,有卖古董、胭脂水粉、首饰、字画、风筝、香囊和各式小吃的。逛完了风筝摊和小吃摊,阿阮果然在卖胭脂水粉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是不是觉得这些小瓶子很好看?”
“诶,夷则,你怎么知道?”
“因为阮姑娘从前也很喜欢。”
“可是这是做什么的?要怎么用?”
李焱笑着摇摇头道:“阮姑娘天生丽质,这些瓶子买回去摆着看就好了。”
“哦,是这样的啊~”阿阮灿烂地一笑,弯下腰开始仔细挑选。她左手拿着糕饼点心和风筝,右手握着几个小瓶子,还欲起身再往里走,额间的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她刚想放下手里的小瓶子去捋,一旁的李焱已俯下身,帮她把刘海捋到耳后。
他的手势这样轻柔,这样自然,让并不太懂避男女之嫌的阿阮也是一愣。她的脑中虽然已对二十多年前的他毫无记忆,可身体的熟悉感却不会消失。这个人,曾经,真的与无异和闻人一样,只是她的同伴吗?
李焱和阿阮往乐府折返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落日余晖。因为抄了近路,便与去时走的官道不同。小巷两边是古朴的、长满青苔的平民院落,院墙上挂满了绿油油的爬山虎藤蔓。阿阮走在李焱身前,回过头看着他替她拎着的一手零散小物,神情分外满足。
不知为何,李焱忽然想起当年在星罗岩,他给过她的许诺“终有一天,这河山万里都将为我所有。到时无论你想看什么、想要什么,凡我所有,绝不吝啬。”这些日子以来,李焱想了很多很多。此时此刻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她,才体会到这番话的轻率与切肤之痛。阿阮也好,柳靥也好,她们真正想要的,从来都是最平常简单的东西。而如今这河山万里虽然已为他所有,他却恰恰是什么都给不了她们的人。
李焱正陷在沉思中,一只紫色的蝴蝶飞过。阿阮低呼一声;“夷则夷则,你快看,这只蝴蝶好漂亮!”说着便伸出手,轻轻将它接于手掌之上。
那一瞬间,阿阮侧过身的半边容颜,美得如此让人心颤。李焱心中有一个答案慢慢清晰,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心中是悲伤多一些,还是释怀多一些。
也许他早就隐隐明白,她这般随心率性,无拘无束的笑容,才是他最想要的。所以,才始终未去向清和借三生石。
那一年冬天,阿阮身旁多了一个年轻的俊朗身影。他看着阿阮的眼神,让李焱不禁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看着他们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亲昵,李焱便不再每周都前去乐府,而无异和闻人也明白了他从未言明的选择。
一转眼冬残春近,无异一家人即将离开长安返回西域。而当李焱听说,此番跟着他们一起去的,还有阿阮和那个年轻人,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阿阮从来都是山间的精灵,这一世能有别人替他呵护她,给她新的、年轻而自由的爱情,他心存感激。
几日后的送别宴,李焱在回宫前单独叫住了阿阮,手中变出一只蓝色的冰蝴蝶递到她身前。
“夷则,这是……送给我的吗?为什么……?”
对面,阿阮的眼眸双瞳剪水,让李焱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他只能藏起所有的情绪淡然一笑,“阮姑娘此去或许一别经年,就当是了却在下多年来的一个心愿……希望这只蝴蝶能一直陪伴姑娘左右。”
阿阮望着李焱离去时的形只影单,总觉得他这样的背影,她以前也曾看到过,然后心里便涌起一阵莫名的忧伤。阿阮知道,这忧伤与那日在集市里的感觉一样,都是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
三年后(新历二十五年)
于两仪殿召见群臣商议与吐蕃的和亲事宜之后,李焱回到甘露殿才一会儿,便收到了来自远方的飞鸽传信。取下鸽子足环上绑着的小布条,上面是暗卫留下的两个字“安好”。
四年前柳靥那样决绝地离宫,他当时虽然怒意与痛心难平,但终是惦记着她不是习武之人,又不会任何法术,便跟叶灵臻提了一句。叶灵臻是个明白人,立即找了清和去打探惠妃的去向,然后拨了三个最拔尖的暗卫一路寻去。于是,便有了这每月一次的报平安。
李焱从来没有向叶灵臻多问过一句,这四年里她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只是每次收到小布条的时候,都会走去承庆殿坐上一、两个时辰。
因武后嘱了女官,承庆殿每日仍要派宫女前去打扫,里面的一切摆设如常,两个大书柜里的书画谱籍亦是一尘不染。
没有了柳靥的承庆殿,对李焱来说并不是一个坐得住的地方,可是他每个月都去,是因为有个心结一直未曾解开。他到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年司空等人谋反供招之后,柳靥在崔昭仪咄咄逼问后说的话。而她要求出宫的那一晚,自己因太过惊怒而未及细想。直到很多日后平静下来,才总觉得那时她一定还有什么没有说出口,而他也始终没有猜到。
这些年,他随手翻过不少她写的口袋书和小文,才慢慢体会到原来早在很多年前,她便有更多想做的事。那一天她云淡风轻说出的那个心愿,只是她心中天地的冰山一角。她对他,爱得那样内敛而深邃,远比他想象中更甚。而即使这十五年里她为了爱他,已妥协退后了那么多步,她那样微小的心愿,到了最后,他也没有为她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