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
天净沙 更新:2024-09-11 20:29 字数:4940
小妮子这些天被我的好脾气惯出来了,本分尽责之外,偶尔也能说上几句。此时偷偷撇了眼坐在屋角,一身黑衣的穆炎,掩嘴轻轻一笑,而后细声软语报上来,〃笋丝粥,四色小菜,蛋丝馅儿的饺子,芝麻肉陷饼子,在厅里备好了。〃
末了,还煞有介事,郑重补上一句,〃公子放心,都管够。〃
梅蕊到底也忍不住吃吃了两声,接过我手中发簪,纤纤巧指轻推,簪好,而后和桃青退到门口,齐齐一躬身,一个端了用过的水出去,一个打起门帘,等我出屋子。
回头看看穆炎,他垂着眼不知在看哪里,坐姿却有些警惕。
和赶路那几天,被我烦怕了时一样的戒备味道。
心下笑叹,无奈。
〃你们忙别的去吧。〃朝门口打了帘的梅蕊道,〃别在一边候着了,用完了,再来收拾就好。〃
〃是,公子。〃梅蕊躬身,下去了。
起身往厅里走,揭了布幔时,听听身后还是没有响声。
真要一指令一动作么。。。。。。
摇摇头无奈,回头喊他,〃吃饭啦。〃
〃坐。〃盛了盏粥,落座,揭了四色小菜上头覆的盘子,扶起筷子,看看穆炎,还是站在一旁,只得出声道,〃没外人,自便就好。〃
〃是。〃穆炎应,而后在侧手靠下方坐了。
他动作中规中矩,答得也无可挑剔,我闻声,手上却禁不住跳了跳。一片薄得透明,半个巴掌大的红通通的酱肉,就这么掉进了粥碗里,盖去了大半粥面,而后缓缓斜了,开始沉下去。
〃穆炎。〃你不要老用那种语调说那个字了成不。
〃在。〃
〃。。。。。。〃捞出酱肉片,大大地咬了口。
怪不得他怪不得他,慢慢来慢慢来,〃你不喝粥么,想要的话,自己盛呵。〃
粥煲在陶罐里,不稠,很到火候。连褐色厚瓷的罐,带保暖又可以拎的兜儿,搁在一边几上,一旁尚有备用的碗,和勺。
穆炎侧头看了眼一旁的粥罐,起身过去拿了个碗,掀了盖,举勺。
〃对了,旁边那个大号的,是梅蕊她们特地替你备的吧,你别用小盏了,免得辜负人家的细心好意。〃
弓箭投壶已经有了些起色。老武师一直无夸无贬,一概的沉静无言,有他陪着练,往往便在不知不觉中,气息均匀,万念俱冥,握弓持箭,瞄了那靶心而后松指之时,动作也就奇异地流畅自如起来。
这日早上的事完毕,回得院中,梁长书赫然在厅中端坐,旁边陪了两个幕僚般的人物,一个着皂白,一个衣褐褚。
他再不来找麻烦,我没准会忘记这里是谁家的地盘了。
又是听琴,试棋,看字,验画。
而后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就这么带了随身小厮和那两个从头到尾不曾说话的人走了。
那褐褚衣衫的人一路叹气,跟在梁长书身后,却走在皂白衣衫之人的前头。末尾,是并排两个小厮。
〃梅蕊,那两位也是府中谋士么?〃
〃回公子,前头那位梅蕊不认得,后头那位是梁大人得力的潘幕士。〃
不认得。。。。。。
各路人马开始动了么。。。。。。
〃穆炎,你要午睡么?〃宣纶还没有到,扭头问穆炎,看到从不曾有过动静的黑色眸子,顿觉自己多嘴问了个傻问题,〃和我一起学琴吧。〃
〃是。〃穆炎应了,而后看看我面前的琴,略略有些局促。
〃没让你弹。〃我失笑,又不是嫌他手上伤不够多,〃我是说,你反正也没事,一边坐着,听会也好。我的就罢了,宣公子的琴艺还是很不错的。〃
〃是。〃不知他是不是松了口气,起码我觉得他看上去安心了些。
〃对了,要是不耐了或是有事,自己走开就好,不要枯坐。〃中午喝了汤的,一直坐那,我岂不难为他。
〃是。〃
应该没有什么遗漏了。
看向窗外秋末冬初的辽远天际,而后试了试音。
〃宣公子这一曲后三段,续得好。略作修改,再多演几次,便是成了。〃
〃公子谬夸,宣纶不敢当。〃宣纶微微叹了口气,〃第四段,尚欠好几分的火候。末尾,又嫌不得免俗。大人生辰庆典上多名流,不乏此道中人,这曲所续拙劣,怕还是入不得眼。〃
和那名流之士稍才华就能得到词藻华丽的赞誉不同,宣纶身份卑微,一般的出彩,未必能得人欣赏。所以,这孩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段之处是否讲那飞腾光越的境地?〃喝茶沉吟了会,我开口,〃若是如此,在下尚有几个野闻奇事,或许可以一听。〃
〃公子过谦了,请讲。〃
〃曾听人言,北边的北边,天的尽头,有一座高高的山。山顶常年冰封积雪,风暴冰凌呼啸从无一刻间断,寒冷异常以至于寸草不生。而刨开那十人高的雪,再凿开那十人厚的冰,露出的山体上,有十人长的大鱼,栩栩如生,却已经化成了那岩石的一部分。〃
宣纶坐正了身子,静待下文。
〃南边的南边,海的深处,群岛之间,有一族擅捕鱼的人。那一次十年的大旱,海水下降了十人的高度,稻米颗粒不收,岛上的人们纷纷捕捉鱼儿为食。而后,他们族里,最勇敢的小伙子,驾着最大最牢固的船,在夏天最热的一天,向着海的最深处出航,捕捉到了一条最大的鱼。〃
〃那鱼,十人长,和山顶石中的鱼,一摸一样。〃
宣纶屏低了呼吸。
〃北边的风,和南边的风,把这两件特别的事带到了一个博学的老头子那里。那个老头子头发已经秃顶,雪白的胡子和眉毛却一直拖到地上。他听清楚了风里的故事,感叹〃
宣纶往前凑了几分。
〃沧海桑田。他告诉不明白的人们,很多很多的年代前,现在是最高的山的地方,那时是最深的海,而现在是最深的海的地方,那时是肥美的桑田。他还说,也许,现在是最肥美的桑天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后,会变成最高的山。〃
看在宣纶眼睛发亮的分上,原谅我的胡诌吧。。。。。。
〃再后来,这个故事传到了现在最肥美的那片桑田里,最美丽的姑娘耳中。她爱上了他们那里最勇敢最英俊的男子,但是男子家里很穷,姑娘的母亲害怕女儿嫁过去后吃苦,不同意他们的婚事。那男子决心从军报国,觅了功名回来娶姑娘。而那姑娘的母亲打算趁男子出门的时候,讲姑娘嫁到当地最富有的人家去。这个姑娘听到了这些神奇的传闻,于是在分别的时候,为她的爱人唱了一首歌。〃
宣纶微侧了头,静等我开口。
〃歌是这样说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山无陵,江水竭,冬雷夏雪,天地合。。。。。。〃宣纶咀嚼着这些词,长长沉默,而后忽然抬头问我,〃公子可知他们后来如何了?〃
〃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后来。〃喝茶缓了口气,略略有些担心,自己要可不是想给宣纶灌输从一而终。。。。。。
〃还不知道呵。〃宣纶怅叹。
这只不过一个故事而已啊。
我刚刚想开口提醒宣纶,却看到他抚上了琴。
他不会不明白的。这些胡编乱造,能提供他谱曲需要的冲动和感怀就好。
三十
〃早,穆炎。〃系着外袍衣带,拐出屏风,一边微笑道。
〃早,公子。〃穆炎俯身三十度,答。他照例一身黑色坐在墙角老位子上,地上夜间他睡卧用的地铺已然收拾妥当,也不知他起来多久了。
由着梅蕊替我簪发,得了穆炎那三个字,心里颇为知足,也就安安静静坐在镜台前,不再东思量西思量。
相较于床侍,我和他都更倾向于上下关系。虽说这一概念于我于他,肯定也截然不同,千差万别。他执意不再睡床,我也不好强令他。只是,他若想像以往那样和衣歇在梁上,我又哪里会松口。折中的结果,便是地铺了。
所幸梁府被褥都厚,他也不是老弱之身,何况不过暂时之计,权且这般吧。
至于那个〃早〃字。。。。。。
他打地铺的第一晚,次日起来第一回和他说〃早安〃,他竟愣了半天,而后跪到一边,来了句,〃属下无知,请公子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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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现今这样我已经很满意了。
下午,宣纶照例过来。
不过四五天,他竟已将后面续的段四改完,合着段三段五,与前头的残谱融为一体。
看他这些日子熬的,下巴好像都尖了。司弦司墨怎么照料的他们家公子,还是我把穆炎养得好。
习了琴,宣纶试弹了一遍来听。一曲末了,我拊掌赞叹。听听只有自己一个人在拍手,斜斜瞪了眼一声不响坐在一旁的穆炎。
顿了两三秒,穆炎老老实实拍手。
这还差不多,哪有免费听完了这般的好曲还不给称誉的。
〃宣公子琴技已臻入化,至此,残谱便是有了后续,成了完曲了。〃
〃宣纶惭愧,多亏公子连日来提点不断。〃低头看着琴,宣纶绽出一个如释重负,堪称明媚的笑,而后想到什么,又道,〃其实,结尾之处宣纶尚有另一续,窃以为尤胜这曲几分,只是不合庆喜之用。〃
〃哦?〃我大敢兴趣,〃弹来听听?〃
宣纶点点头,抬手,抚弦。
曲由段四末尾开始,激越辽广,翩飞壮丽之后,转的却是惨烈的伤意。
说真的,这段续的,的确比刚才那段好。宣纶年级虽轻,身份所至,晦暗凄苦的滋味,恐怕知道得比那欢乐恬然的,要多。
只是,这也太悲太伤了。除却暴风疾雨不提,竟有杜鹃啼血,热红遍野的凄切绝望。
〃宣公子所言不虚,此段的确艺高一筹。〃
〃不瞒公子,这是宣纶一好友所作。〃
〃不知宣公子这位朋友安在?若是方便,何妨请他鉴赏一二?〃
〃他唤作堇青,长我六年,如今已归于尘土。〃
〃。。。。。。〃看着宣纶黯然的面色,我迟疑了下,开口,〃在下尚有仙鸟奇闻一桩,宣公子可愿一听?〃
这几天,天天讲故事。。。。。。
〃宣纶何其有幸。〃
〃有一种鸟,雄名凤,雌名凰,罕见而仙神。人们孤陋寡闻,多不能识其雌雄,故而笼统称之为凤凰。凤凰全身羽毛红如烈焰,带五彩霞光,洁身自好,心志坚毅。入尘世,经磨折,历苦难,担悲戚,却从不失其如火精魂。每五百年,所受风雨熄灭了他们身上的火焰,世间灰黑染脏了他们的羽毛时,他们就会收集树枝,点起大火,而后,投身其中。〃
〃投身其中?!〃宣纶倒抽了口气,面上流露出惶恐悲戚的无奈来。
〃而后〃
〃而后?〃
〃浴火重生而出,扶摇直上九天。其羽更丰,其音更清,其神更髓。〃
庄子啊,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浴火。。。。。。〃
〃非凄结,而是新生。〃我喝茶缓了口气,抬头看到宣纶尤是若有所思的样子,继续,〃宣公子可见那落日?〃
正是如火晚霞漫天时。
〃见到了。〃
〃那霞光,便是凤凰们迎接他们喜爱的日,归家了。〃
〃早霞呢?〃
〃送日出来。。。。。。〃上班,〃巡视人间,普照万物。〃
〃风雨晦暗之日呢?〃
〃乌云雷电只是遮蔽人世俗尘间所见罢了。若是爬上那极高极高的山,便会发觉,脚下乌云翻滚,雷电交加,而头顶之上,蔚蓝无际,艳阳高挂,霞彩绚丽。〃
宣纶捧杯端坐,久久无语。
〃公子。〃
〃怎么了?〃难得哦。
〃。。。。。。〃穆炎静默了会,〃公子睡下了么?〃
〃是啊。〃
灯无声灭了。
原来是我忘记了啊。
〃穆炎。〃
〃在。〃
〃凤凰之事虽为野闻,雨天登上极高的山,脚下乌云,头顶蓝天,确实真的。〃我隔着屏风看着他,缓缓说来,而后笑笑,道,〃晚安。〃
〃晚安。〃映进屋内的月光投影在屏风上的人影躬身行了个礼。
轻微的脱衣声响起。
不会会,一切归于静谧。
三十一
〃穆炎,这边这边。〃屋顶很高,四周又没有借力攀登的地方,看了半晌,只好求助身后之人,〃我要上去看,快点快点,别错过宣纶的才是。〃
穆炎近到我身边,叩了句〃属下失礼〃,还没等我强调不许下跪,一阵晕眩,檐瓦树木统统往下面跑去,我人已经到了屋顶上。
〃。。。。。。〃攥着穆炎不敢松手。
这一瓦宽,拱弧形,长了青苔滑溜溜的屋脊怎么可能站得稳人么。
伸长了颈子往主院那边看。庆寿的地方在府里的东边,隔了好几近的院子。夜色早已暮,只能隐隐约约见些灯火,大多情景都被高墙挡住了。好在此处是下风口,声音倒还清晰。
都怪我这张广湖第二的脸,无法去看宣纶弹琴不说,梁长书还小心派人守了这里,防止有那别有用心或是好奇迷路的客人闯了来。
听听声响,似乎是杂耍,其后便是几出戏,而后才轮到宣纶的琴。
四下看看,院中尚有更高的黑影绰绰。
对啊,我怎么把树给忘记了?
〃穆炎,带我下去吧。〃
这次有了准备,又是往下跳的,倒不曾难受。
找了棵靠东又挺拔的树,搓搓手,踢掉鞋袜,解下腰带,绕树一环,而后在两手上一缠。
略后仰身,一拉手上宽布,往下一压,而后分膝叉腿,两脚横踩树干。
一蹬一拉,一蹬一拉,索索往上去。
青蛙式爬树大法!
到了两人多高处,分枝树桠渐渐多了,更是方便。
爬到三楼左右高打量了下上头,再往高处枝条皆已经过细,没有适合坐着远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