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      更新:2024-09-08 23:52      字数:4810
  很多伤者倒在地上,或是鲜血淋漓,或是血肉模糊,有些人哭叫着喊痛,有些人已经无声无息……
  医疗队很快赶来了,我们便帮着救人,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好多疑问也无暇问起。
  忙了大半天,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
  他带我回到他的住处,幸好我们在路上碰到,否则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可能找得到。
  想起那半日寻寻觅觅的辛苦,还有他那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我的心情瞬时低落下来。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见我脸上冷得要结冰,他愣了一愣,随即了然,“本来我们是打算今天走的,可是,已经到了车站,我又折了回来……”
  我疑惑的看看他,他微微一笑,凑近了按住我的肩膀,一双眼睛炽热的望着我的脸,“我不舍得你……我想见到你,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想见到你!”他将我拥入怀中,“上天对我不薄,果然让我见到你了!惜朝……我想你想得快疯了……”
  他的脸庞在我的颊边亲热的磨蹭,我却低下头忿忿的在他肩头一口咬下去。
  “嗯——”他喉咙里哼了一声,隐忍着没有叫出来,“惜朝……”
  感到他的身体紧绷着忍痛忍得很辛苦,我适可而止的放开,肩上衬衫被口水濡湿了一块,倒让我自己有些脸红。
  我抬起眼睛恨恨的瞪着他,见我这副表情,他也猜到了大半。
  “你去过《江汉日报》了?”
  我点头。
  “见过小杨了?”
  我再点头。
  他却低眉淡笑,神情颇有些忧郁,“我等你这二十几天,想了很多,我想,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自私?”
  “嗯?”我疑惑,但又能明白几分。
  “因为我,你要跟你的家人分道扬镳,甚至有一天会势不两立,我不知道,这样跟我在一起,你会不会开心?惜朝,我知道,对这些失而复得的亲人,你是在乎的!”
  “所以,你要我选择……”是要家人,还是要他……居然把这样的难题丢给我?!我赌气的白了他一眼,“那好,我明天就去重庆!”
  我愤然转身,却被他伸出手拦腰一抱,一张笑脸厚颜的从后面蹭上来,在我耳边呼着气,“真的?”
  “那你还来武汉做什么?”
  “看你死了没有!”
  “哦!那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是不是该重新做决定呢?嗯?”
  “哼!”我又送他一记白眼,其实我的决定在我决心下船的那一刻就已经清清楚楚了。
  “对不起,惜朝,到最后我还是自私了,我不想让你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少商,等把日本人赶出中国以后,你可不可以放下你的立场,不要参与党派之争,不要与我的家人为敌?你答应我,我便跟你走。”
  “好,惜朝,我答应你!”
  我有些犹疑的看向他,他笑着吻吻我的脸,“等赶走日本人,我们就远走高飞,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我们再也不要分开,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生生世世?我不禁苦笑,“可是你的信仰里没有来生!”
  “啊?”这次换他疑惑了。
  我笑笑,“你那本‘世语新说’我是真的看过!”
  他的眼神黯然了片刻,又重新燃起热火,“没有来生……那么,我们只要今生,只惜今朝!”
  只要今生,只惜今朝……
  你可知一生太短,今朝易过。
  我知道,所以才要分分秒秒,只争朝夕。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只有今朝,没有明朝……
  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他适时的堵上我的嘴巴……
  …这个。。。。。。好久没出现了啊…
  今宵梦短,爱能几时?
  第二天一早我们是被枪炮声震醒的,我们这才发现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两军的交火声很近,日本人怕是真的要打进来了。
  我们决定立刻就走,否则北面道路一旦被日军封锁,我们就没机会了。
  迅速收拾好东西出门,街上比昨天还要拥挤,几乎人贴着人,一条街从头望到尾,一片黑压压的人头。
  戚少商紧紧拉着我的手,生怕会走散。他的掌心很热,拥挤的人群中,我的心却异常的安宁。
  就这样牵着手走上一生一世,可以吗?
  你知道,我们没有来生,只有今朝。
  一生一世忽然间就变得这么短暂。
  街上人挨人拥挤得很厉害,这样的场景我并不陌生,当初淞沪会战打响的时候,上海华界也经常出现这样的难民潮。
  想不到,今天我们也成了难民一分子了!
  远处的炮火声越来越激烈,身边场面混乱的有些失控,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被挤倒在地,顿时放声哭叫起来。看她的样子像是跟家人走散了,哭了半天都没人理会。
  看看身边人流拥挤推搡的状况,一个小孩子挤在中间搞不好会受伤的。
  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我也曾经这样随着拥挤的人流躲避战火,那时孤独无依的恐惧至今记忆犹新。
  我便松开戚少商的手,挤过去抱起那小孩。
  “惜朝!”戚少商在身后叫了我一声,我想他应该是跟了上来的。
  我没想到,这一松手,却是……
  回过头,我看到一群人拥挤在我和戚少商之间,他被很多人夹在其中,奋力的想挣脱却不得,而我这边,突然涌上来的大批难民死死的挡在我面前,铜墙铁壁一般,任是再有力气也挤不过去。
  这里正是一个十字路口,我们被人流隔在两边,身不由己的被人越挤越远。
  “惜朝!惜朝!”他焦急的冲着我大声喊道,“我们火车站见!”
  “好!”我一边护着抱起的小女孩,一边大声答道。
  “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曾经的和现在的约定,让我心里满满的都是期盼。
  好不容易随着混乱不堪的人流到了汉口车站,而车站里的拥挤程度比外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幸运的在这里撞到她的父母,那两口子自然对我千恩万谢。
  我却勉强的笑了笑,为了帮她,我可是跟我最重要的人走散了。
  我在站台上,看着人群走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来来往往,我努力的在其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答应了我要不见不散,他一定会来的。
  从白天等到夜晚,城外的枪炮声依旧不绝于耳,而城内,我又看到日本人的飞机飞过,狂轰滥炸了一番扬长而去。
  好在,炸弹没有丢到火车站,否则凭这里的人流密度,伤亡一定相当惨重。
  而我的心越揪越紧,这么久了,他还没有来,难道出了意外?
  可是我不敢离开,我怕我一走,他来了就见不到我,这一错过,只怕就是一生一世。
  于是我一直等,一直等,天黑了白,白了又黑,人潮来来去去,我却始终看不到他。
  整整两天,我等得心力交瘁。
  再也等不下去,我离开车站,去他的住处,去报馆,去码头,去一切他可能去的地方,不断的寻找,而老天却不给我们再次不期而遇的机会。
  回到车站,天又黑下来。站台上的人渐渐少了些,能走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便只有留在这座濒临陷落的城市里听天由命。
  难道这就是天意?
  当时我为什么要松手呢?果然,这一松手,便是一生,失之交臂吗?
  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到最后,老天还是不肯给我们的爱一条生路?
  难道我们就是这样天理不容?
  “惜朝!”有人站到我身后。
  声音不高,不甚清明,我猛地回头,心跳到嗓子眼,又重重的跌了回去,“爸爸……怎么……是你?”
  “我来找你!”爸爸看着我憔悴不堪的面孔,微微皱起了眉,“惜朝,跟我回重庆!”
  我摇头,不假思索的摇头。
  爸爸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惜朝啊,一切本有缘,万事莫强求!”
  “爸爸……”我抬起眼睛盯着他,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点端倪,平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说,难道……
  “你见过戚少商了?你见过他了是不是?!”我抓着他慌忙问道。
  “没有!”他冷静绝然的说道,“我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你和他是怎么了!我只知道,如今国家危亡,正是男子汉大丈夫保家卫国的时候,你不应该在这里空耗时光!”
  我一颗心沉了下来,他说的没错。
  “而且,你真的不理晚晴了吗?”爸爸接着说,“她现在的状况并不好。”
  我心里一恸,晚晴,的确是我这一生最亏欠的人。
  一切本有缘,万事莫强求。也许我和他,情深缘浅,强求不来。
  他说,我们只要今生,只惜今朝。原来,只有今朝,没有明朝;没有来生,连今生都是奢侈。
  “跟我回重庆吧!”爸爸再次说道。
  …我是代表时间的分割线
  随家人去了重庆,很快我便投笔从戎,跟着军队转战南北。
  淞沪会战时,爸爸就看出我的军事才能,当时他就很想让我从军,如今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对我来说,能够亲自上阵杀敌也是件爽快的事,从一个小士兵做到如今可以指挥千军,那种成就感也是前所未有。
  只是,每次站在炮火前沿,我脑子浮现的却总是当初那个跟在士兵后面拿着相机拍照的小记者,那个自豪的说着“书生报国无它物,唯有手中笔如刀”,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书生。
  原来什么理想抱负,都会变。过去的一切终是不再回来了。
  参军后,就再没有写过一篇完整的文字,不是我不想,而是,一拿起笔,往事便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压得我透不过气。
  还是忘了吧,就当从前那个顾惜朝已经死了!
  如今的顾惜朝只是个浴血战场的军人,一切重新开始。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离开武汉后的一年,无意中看到《新华日报》,头版一篇报道下的署名是——剑虹!
  当初这个被我批判为有点俗气的名字,可能不只被一个人用过,但是我认得他的文风,是他没有错。
  心里某个早已麻木的角落突然间抽痛起来,这个我们曾经共用的名字,共同经历的风雨,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缠绕上心头,绵绵密密的痛。
  曾经以为可以忘记,以为时间可以磨灭一切回忆,一切深情刻骨不过是过眼云烟,却在看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推翻了所有的曾经以为。
  戚少商,你还真是不肯放过我啊!
  自那之后,几乎每天我都可以在《新华日报》上看到署名“剑虹”的报道,他跟着他们的军队上了前线,重新做起战地记者的工作。
  他曾经说过,他的理想是以新闻记者终其身,他果然没有骗我。
  通过这些报道,我也能大概了解他的状况。我知道如今日军把大半兵力调到后方,疯狂扫荡共军根据地,他们的处境很是艰难。
  而我们这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去,一直跟日本人僵持着,期待一个反攻的机会。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美英正式对日宣战,日军攻入上海租界,我们曾经坚守的“孤岛”最终还是沦陷在敌人的铁蹄下。
  一年后的某一天,回重庆述职,偶遇息红泪,竟有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
  我们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她在重庆遇到一位姓赫连的军官,他们已经准备要结婚了。
  而戚少商,她也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那么你怎么样,她问我。
  我笑笑,指了指自己的一身军装。
  哦,投笔从戎了!她又问,那,晚晴呢?
  结婚了。
  你们?
  当然不是!我笑道,她嫁给了一个叫铁手的政府官员,那个人不错,对晚晴也很好,他们现在,很幸福。
  那么,你……和……戚少商呢?
  我们……没联络了……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情不会变,曾经最爱的人,常常不是那个最终与自己厮守一生的人。
  遗憾,却未必不幸福。
  而我,为什么还是念念不忘,挣不脱逃不掉?像在我的心头上了一把锁,我却不小心弄丢了钥匙。
  桌子上堆了厚厚一沓《新华日报》,爸爸几次三番劝我丢掉它,毕竟存着这些共党的报纸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
  但是我不肯,因为只有这些报纸能让我感受到他的存在,让我知道他在哪里,正在做什么。
  如今的我已经不可能继续曾经的理想,那么就让他,用我们曾经共同的名字,替我延续替我完成。
  其实,炮火烽烟中的日子十分紧张,并没有多少闲暇让我胡思乱想。
  那日在房中看书,看久了,头微微的涨痛,眼睛也有些酸涩,眼前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我抬起手揉了揉额角,突然听到轻轻的脚步声。
  我茫然的抬起头,只一眼,便让我的心剧烈的跳起来。
  一如初见时那白色的衬衫,稍显凌乱的头发,大大的眼睛,明亮的眼神,爽朗的笑容,一深一浅两个醉人的酒窝,溺毙千千。
  “少商!”我腾的一下站起来,三两步绕到他面前,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惜朝!”依旧是温柔醇厚的声音,他微笑着伸出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温热的触感那么真实那么亲切。
  “惜朝,”他说,“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他一步一步后退,我大惊,伸手去抓他,却怎么也抓不住,明明仅在咫尺,却依然触不到抓不住!
  “少商!少商!不要走!”我焦急的大喊。
  “啪!”是茶杯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