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      更新:2024-09-08 23:51      字数:4764
  可是当我看见他提着一个不算大的古色古香的褐色酒坛子,一手攥着两只小巧的青瓷杯走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
  白——酒——??!!貌似还是至少五六十度一点就着的那种。
  这下完了!这就是打肿脸充胖子的后果啊!!
  “这……这是什么酒?”我尽量让自己的面部表情看上去比较自然。
  他得意的拍拍酒坛,“东北红高粱!我从前线带回来的。”
  “是吗?呵呵……”我猜我现在的笑容一定很僵硬。
  “怎么?没喝过?”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是没喝过,我在心里悄悄的说,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也一时好奇品尝过这种北方有名的烈酒,结果,一口还没咽下肚就全都咳了出来,那咳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受我至今记忆犹新。
  “喝过,这酒——很过瘾!”我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到底要硬撑什么,但是,那种在任何方面说什么都不肯示弱的感觉特别强烈。
  “那就好。”他揭开封盖,一股醇厚酒香扑鼻而入,看来这酒,真的很纯,一点水也没掺~~~
  他倒满一只青瓷杯递给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小小的精致的酒杯倒是让我心里有了少许安慰,幸好,他没有拿出两只北方人用的大海碗。
  干杯之前,我想,既然是给他饯行,总要说点什么吧,于是我礼貌性的没什么创意的说道,“祝你一路顺风!”
  他眼神闪了闪,亮晶晶的,深深的看着我,却不说话。
  “嗯——”我又加了一句,“平平安安!”上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笑了,满室生辉,“谢谢……干杯!”
  两只酒杯轻轻一磕,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豪爽的很。
  看着那一小杯透明的酒液,我视死如归大义凛然,一仰脖灌了进去。
  哎哟,我的胃,快烧着了~~~一股火辣辣的热力迅速从胃部蔓延到全身,我额头冒汗,脸也烧得冒火。
  不过,有进步,至少这次我咽下去了。我一忍再忍,总算没有咳出来,我想此时我的脸一定憋得像烤熟的番薯。
  再看他,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好像喝了一杯白开水。彪悍的北方人!我这个小南蛮自叹不如!
  他盯着我的脸,“你怎么样?行不行啊?”那副想笑又刻意忍住的表情实在很欠扁。
  我深呼吸一口,平复一下因这口烈酒而加速的心跳,若无其事的笑,“还好!”其实真的还好,这酒虽然下肚的时候烧得厉害,但回味起来,的确酒味绵长,劲头十足。
  “对了,你是北方人?”这个问题我几乎可以肯定,我只是没话找话,多说话的好处就是可以少喝点酒。
  “嗯。”他点点头,又为我们两个斟上酒,“确切的说,我是半个北方人,我妈妈是上海人,我爸爸是北平人,我是在北平长大的。”
  怪不得他那么热衷于上华北前线,那里是他的家乡啊!“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岌岌可危,不知还能守多久。
  “真巧,”我浅浅抿了一口酒,不敢豪饮了,“我也在北平住过几年。”
  “是吗?”他眼神一亮,很是欣喜,“你什么时候去的北平?住在哪里?”
  我想了想,“32年吧,我在燕京大学报学系读书。”
  “哦,”他的眼神又暗下来,“那一年我刚刚从北大毕业来到上海,怪不得从来没见过你。对了,燕大报学系?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戚明生的老师?”
  “当然认得!”我说,“戚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呢!”等等……戚老师?难道是……不会吧~~~~
  “哈哈哈——”他大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原来是小师弟!哈哈……幸会幸会!”
  “谁是你小师弟!”我再次挥开他的狼爪,“你又不是燕大的学生!”
  “那我总算是我爸爸的学生吧!”他笑得格外恣意,“没想到我们还有这种渊源!来!小师弟,干杯!”他一磕我的酒杯,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我也端起酒杯一口气灌了下去,郁闷的。
  这么说来,我和他的渊源的确不浅,我们同在一个城市生活过,他的父亲还是我的老师,可是,我刚到北平他就去了上海,四年后我来了上海他又去了绥远,又一年后我们总算见到面,他又要离开……人与人的缘分还真是……
  “所以说呢,人与人的相逢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到的时候,该遇到的总会遇到,逃也逃不掉……”他又干了一杯酒,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难道他能猜到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为我们莫名的心灵感应而脸热,我是不是喝多了?
  我的酒杯空了,我自己斟上,赶走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我瞟了瞟他微微泛红的脸,撇了撇嘴,“看戚老师文质彬彬的样子,怎么生出个儿子像土匪头子似的!”打击他我向来不遗余力。
  “噗——”他一口酒喷出来,无比受伤的看着我,大声抗议,“我爸爸做老师,当然文质彬彬了!我是个战地记者,搞那么书生气干什么!送死啊!?”
  知道是送死还要去,这人有瘾吗?我忽然来了兴致,看着他,露出淡淡笑意,但无比真诚,标准的职业笑容,“戚先生,你今天砸了我的相机,我的新闻照片都没了,那作为补偿,不知道你可不可以接受我的采访?”
  他笑道,“我有什么值得采访的吗?”
  “当然!”我继续真诚的笑,“您是上海著名的战地记者,我想很多读者一定对您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感兴趣。”
  他被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满口的职业外交辞令逗笑了,“哈——好啊,我接受。”
  他又倒了一杯酒给我,我接过来,想了想,首先问道,“你为什么要做记者?”
  “首先,是家庭的影响,我爸爸到大学教书之前就是个记者,这个你应该也知道。再者,十多年前,我亲眼见过著名的报人邵飘萍、林白水被奉系军阀枪杀在天桥刑场......我很佩服他们为了坚持真理而宁死不屈,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真正为国为民的记者就应当是这个样子!”
  “那你来上海之后为什么选择进《新闻报》而不是《申报》?你也应该知道,《申报》要比《新闻报》激进的多,似乎更符合你铁肩担道义的理想。”
  “很简单,《申报》嫌我是外地来的,不肯要我。”
  “啊?”
  “当然,他们两个月之后就后悔了,想来《新闻报》挖角,我拒绝了。”
  “这么说,《申报》一定是吸取教训,所以我去应聘的时候才没有被拒之门外。看来,我还要谢谢你替我们后来人铺路搭桥。那,既然你的思想那么激进,你有没有加入哪个党派?”
  “我一直为中央通讯社工作,但并未加入他们的党派,我觉得,只要是爱国抗日的,哪个党派,不重要。”
  “是吗?那最初你为什么选择上前线?是单位的委派还是你自愿?”
  “两者都有......嗯......其实呢,我最初想上前线的目的是......”他突然间吞吞吐吐的,“是......逃避结婚......哎,这个,能不能不要写上报纸?个人隐私哦!我只说给你听。”
  “好。”我点点头,心里却在坏笑,写不写决定权可不在你!哼哼!天大地大,作者最大!
  “我女朋友,息红泪,五年前我们认识的时候她还是个艺术学院的学生,他父亲是上海药业龙头,家业很大,但是没有儿子,只有红泪一个女儿,所以他一直特别想让我们早点结婚,然后接手他的药行,尤其是这一两年,伯父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日本人又虎视眈眈频频向他施压,他年纪大了吃不消,所以更是不断的催我们结婚。我知道,如今时局混乱,息家那么大的家业,他们一个老人,一个女人,根本撑不起来,伯父对我一个外人这么信任,我没有理由坐视不理,我虽然会介意别人的非议,但如果是临危受命我并不觉得可耻。但是,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去经商,一直以来,我的理想都是以新闻记者终其身,哪怕一辈子穷酸潦倒,我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摇身一变去做大老板,我真的不想放弃自己的理想。而红泪,如今她的事业也正是高峰,我想,她其实也不想那么快结婚,但伯父,见我们一次就催一次,没办法,我只好躲了。”他很无奈的摊摊手,然后又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
  我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们这样边说边喝,不知不觉酒劲就上来了,头晕乎乎的,好在思维还算清醒,我想了想,又问,“你爱息红泪吗?”
  他转着酒杯,垂着眼皮,貌似在慎重思量,半晌才抬起头,做了个肯定的点头动作。
  我暗自发笑,爱或不爱,这么分明的事需要考虑这么久吗?我又饮一杯酒,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大丈夫不应该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哈——”他笑了,眼睛一亮,看着我,“没想到,你的思想还很传统呢。我猜,换作是你,单身一人自由自在还是成家立室,你一定选择后者。”
  “呵——”我也笑出来,很自嘲的,“我倒是想,可是,目前我还可怜的窝在报馆的员工宿舍,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还谈什么成家立业!”
  “这么说,”他的大眼睛放射出八卦的光芒,“你已经有对象了?是红会医院的那个护士吗?”
  “呵呵——”我又笑,我肯定是喝多了,不然不会这样失态,我瞪着眼,手指着他,“你的观察力也够敏锐!”
  “当然,我也是个记者嘛!”他自豪的说道。
  我才意识到,我被他反采访了,郁闷!
  都是这酒惹的祸!可是,我却发觉,我似乎是爱上这种烈酒了,那种味道和冲劲,热烈而直接,真的很过瘾。
  当然,若不是我们一直在不停的说话,其实喝的并不多,我恐怕早就倒下了。
  然而酒后吐真言,我的话比平时多了不止一箩筐,竟是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哎,要是你真的想结婚,”他又说,“我把房子让给你一半,反正这么大的房子还是两层,只有我一个人住,也挺浪费的。”
  我才不信他会这么好心,再说我更不需要别人施舍什么,“我才不稀罕!”我喝上了瘾,一杯接一杯不停,“再说,有房子又有什么用!我可没你那么好命,未来岳父那么看重你!我呀,就是我再努力做出再多成绩,人家也看不上我!”
  “为什么?”
  “人家是高官,我出身低微,怎么配得起?”
  “出身低微?”他瞪大眼睛疑惑的望着我,“那个顾团长不是你爸爸?”
  “废话!!”我灌了一口酒,没好气的喊道,“我说过了,我没有爸爸!”
  他的眼神里有瞬间的惊讶,但很快,他微微蹙眉,一贯明亮如星的双眼看着我,揉进了淡淡的——怜惜。
  他当然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如果此时他的眼神是鄙夷,我会一笑置之不予理睬,如果他的眼神是同情,我会干脆的给他一拳,可是,那种疼惜,却柔柔的触动了我的心底,从来没有人的眼神能让我感到如此的温暖。
  于是我对着他笑,眼神迷离,嘴角微扬,发自内心的笑,然后我看到他的眼神变得痴痴的,那么怔怔的看着我,目光片刻不移。
  我的醉态这么好看吗?
  还是他也醉了?我看到他的脸也红的不正常。
  稍许的沉默之后,他突然问我,“你真的叫顾惜朝?不是笔名?”
  又一个这么问的,我笑,“当然了!我都叫了二十多年了,还能有假?”
  “呵呵......”他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只是觉得,你的名字......很有诗意......朝朝频顾惜,夜夜不能忘......”
  只怕我是名不副实吧,我暗笑。
  “还有你这个人......”他接着说,“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身上有种江南烟雨一般的诗情画意......你是苏杭人吧?”
  真肉麻!我鸡皮疙瘩掉一地。但是他的眼神,认真又深刻的让我无法忽视。
  我点点头,举起酒杯邀请,“一杯今朝酒,销尽明日愁!干!”
  他碰了碰我的酒杯,豪气的笑道,“好!今朝一尊酒,莫惜醉离筵!”
  后来我们喝了多少,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后来,我终于记起我的工作还没做,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报馆……写稿子……”
  头晕的要命,我一个踉跄栽下去,幸好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托住,我浑身无力,不自觉的靠过去,那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让我安心的垂下眼皮,渐渐的模糊了意识。
  当我的意识飘飘荡荡终于游回我的大脑,已是天光大亮,窗外的阳光刺眼,我头痛欲裂,难受的眨眨眼睛,强撑着睁开眼皮,一阵模糊之后视觉回归,然而眼前那张放大的包子脸差点让我惊叫出声。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我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另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
  而那个人,兀自睡得香甜,似乎根本没有察觉他的狼爪正紧紧的扒在别人的腰上。
  看看我们身上,衣服虽然皱的像老树皮,但至少整整齐齐,幸好幸好!
  小时候听《白蛇传》,有句话叫做,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