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
凉 更新:2024-09-08 23:51 字数:47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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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这样喊真是很无理取闹,但没想到那个人真的停下了,一刹车单腿撑地,回过头来,对上我的目光。
嗬——我吸了一口气,别以为你眼睛大我就原谅你!
我脸罩寒霜,尽量让自己的表情阴翳再阴翳,虽然道理可能不站在我这方,我却摆足了场面气势汹汹。
大眼睛想必是让我的一脸戾气吓到了,怔怔的看了我好半天,才一摆长腿跳下车,推着走到我跟前。
“有事儿吗?”大眼睛笑得一脸纯良,一深一浅两个酒窝在他脸上招摇着,我却突然觉得阳光好晃眼。
他发“事儿”这个音的时候卷舌音很重,我猜他八成是打北边来的。
我不由的打量他,圆圆脸,胡茬子,短发被风吹的有点乱,衬衫上两个扣子大开,袖口胡乱的卷上小臂,衬衫下摆放在裤腰外面,黑色裤子,帆布鞋,这身打扮,很有工人阶级的朴实感,想必是哪个码头上的工头。
工头看我不说话,又问,“你叫我有事儿吗?”又是很重的卷舌音,听起来,有点亲切。
我阴着脸把照片递过去,他接过一看,马上露出歉意的表情,不好意思的笑笑,“对不起,刚才骑的太快,没注意到,我帮你擦擦。”说着,他伸出右手食指,小心翼翼的在照片上蹭蹭,刷刷几下帅叔的脸渐渐露出清明的五官重见天日,末了,他还厥起嘴巴呼呼的吹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笑得酒窝深深,豪爽无比,“好了,给你!”
我、我、我彻底伤掉了!换了别人,不应该狠狠的反驳我这照片这么小我怎么看的到谁叫你不小心丢在地上的弄脏了活该不关我事吗?他没有,他居然老老实实的认错、爽爽快快的帮我擦,这,反倒显得我小气了。
“谢了!”我只有道谢,息事宁人。
“不客气,本来就是我弄脏的嘛!对了,这个,是你爸爸?”
我本来已经缓和下来的脸色不由自主的变得阴翳,工头的笑脸一下子被我吓回去了。
我不是故意摆出这种表情吓人,我讨厌听到那两个字!
“我没有爸爸!”甩下一句话,我扭头就走,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出这样等于暴露自己隐私的话。
工头却推着车子跟了上来,歪着头看了看我的表情,试探着问道,“你跟家里人吵架了?”
原来他以为我在闹脾气,我抛给他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他被噎的说不出话,沉默了一会儿,开始东张西望,忽然,他放下车子,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扯着我进了一家店面。
“你干什么!”我不满的甩掉他的手,然后发现这是一家书店。
工头又露出他的酒窝,很乍眼,“我看你不大快活的样子,心情不好的话看看书会好很多!”
真是个自说自话的人!我拔脚要走,他却已经利落的从书架上抽一本书,“看看,这个怎么样?”
我看过去,屠格涅夫的《父与子》。
我笑,我冷笑,“我五年前就看过了!”
“啊?”他很受伤的把《父与子》摆回去,然后在书架前认真的翻。
我判断失误,他一定不是工头,是工头的话他一定会拉我去码头扛麻包袋,然后说出出力气心情就会好,但是他却拉我来书店!看看他的胡茬子,那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难不成是个落魄文人?
接着他又抽出一本书伸到我面前,高尔基的《童年》。
我再笑,“这个,三年前看过!”
他继续找,又一本,巴尔扎克,《高老头》。
我继续笑,“两年前看过!”
他又找,这次是鲁迅,《狂人日记》。
我笑得快抽筋,“我看过三遍了!”
看他的表情,真不是一般的失落,我本以为,遭受如此挫折他一定会打退堂鼓了,谁知这个家伙又未经我同意,扯住我的手把我拉到最里面最隐蔽的书架旁。
这层书架上摆的多是些发黄的旧书,也有不少薄薄的小册子,从外面看不到书名。
他熟捻的从那些小册子中抽出一本,看样子他是这里的常客。
我很想知道他还能变出什么花样,于是接过来看了看,《世语新说》?这是什么?我只听说过《世说新语》。
我好奇的翻翻,里面的字眼,好多的“阶级”好多的“主义”,我便意识到所谓的“世语新说”不过是个伪装的书名,它实际的内容是政治宣传,怪不得这书要摆在这么隐蔽的地方了。
那么这本小册子真实的书名是什么呢?我边翻边猜,直到我看到末页上赫然一句“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我就明白了。
“《共产党宣言》?”我低声问,虽然我没看过,但如此著名的口号我不可能不知道。
“嗯!”他点点头。
我猛地看向他,难道我又搞错了!他不是什么落魄文人,而是——地下党??!!看他的爽朗笑容,的确有那么一点革命者的正气。
他笑得格外扬眉吐气,“看过吗?”
我不以为然,“这种书我不感兴趣!”
我是个坚定的无党派,虽然不管三民主义,还是马列主义,我从报刊杂志上都有所了解,毕竟这是作为一名记者最基本的政治素质,但是,此类政治色彩极浓的专著我是从来不看的。
“是不感兴趣?还是不敢看?”他声音不高但是充满挑衅。
他分明就在激我!我不甘示弱,“谁说我不敢看?”边说边在心里琢磨着这书拿回去是当柴烧还是垫桌角。
把书拿到柜台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他得逞的奸笑,让我很想在他那张貌似纯良的脸上砸上一拳,但很快我想到我根本没钱付账。
最后是他帮我付的钱,我说,“改天还你。”他“嗯”了一声没反驳。
从书店出来,本着记者挖掘真相的职业精神,我悄悄的问他,“喂,你,是地下党?”
“啊??哈哈——”他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笑起来,“怎么可能!”
“那你为什么看这种书?”
“看这种书就一定是地下党吗?你不是也看?”
算了,当我没问。我两腿酸痛,眼巴巴的看着前方,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回报馆。
“你要去哪儿?我带你吧!”疑似地下党的这句话真是一下子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虽然一个大男人带另一个大男人怪怪的,但我,实在走累了。
而眼前这着个集工人阶级的朴实,文人的落魄,革命者的正气于一身的家伙,应该可以信赖吧。
况且我盯上他的自行车很久了!虽说破的除了铃不响哪都响,但也好过走路啊!
于是,我就这样稀里糊涂的上了贼船。
“你还没说你去哪儿呢?”
我喜欢听他讲话,因为他的口音和我的很像,只不过卷舌音更浓,更北派了一些。
我刚想说去申报馆,忽然想起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很久都没见晚晴了,于是我说,“去红会医院。”
“你要看病?”
“不是,去看个朋友。”
“他病了?”
“她是那儿的护士。”
“哦,是女孩子呀!”
......
我们两人一骑穿街走巷,大热天的,又载着我这个身高六尺体重也不会太轻的大男人,我看到他额头上的汗滚了下来,风吹过来,是一种夹杂着烟草气息的男人味,我不抽烟,但我不讨厌这种味道。
拐进汉口路的时候,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传入耳朵,越往前走声音越响。
“怎么回事?”他挡住了我的视线。
“哦,好像是息氏药行门口有人闹事!”他说着,车子蹬的更快了。
见晚晴的事要泡汤了,我郁闷的想,息老板是上海药业龙头,息家的药行在上海到处都有分店,名气很大,而且,息老板的女儿息红泪是近一年来上海最红的明星,有人在息家闹事,绝对是大新闻,不可放过。
我正要跟“车夫”说我不去红会医院了,在事发现场停就好,他就蹭的一刹车,停在了围观人群外。
我疑惑,难道他跟我有心灵感应?
这时他回过头来,脸色有些焦急,“不好意思,不能送你去医院了,我朋友有麻烦,我得去看看。”
去他的心灵感应!难道,他是药房伙计?
我和他一起穿过人群,眼前的状况用一片混乱不足以形容,药行的伙计抄着家伙和十几名穿着和服拿着武士刀的日本浪人打成一团,差不多个个挂了彩,女明星掺着父亲,和药行的几名女职员一起站在门口,又怒又急不知所措。闻风赶来的同行们在不远处举着相机咔咔的拍照。
他利落的避过刀光剑影闪到息红泪身边,女明星一见他就无比激动的握住他的手,就差没扑到他身上了。
我,下巴砸地上了,搞了半天,他,他是女明星的——男友??不会吧!!!
我的几个同行已经敏锐的察觉到这一重大新闻线索,凑到他们身边去拍照。我懒得理,我向来不做花边新闻,无聊!
我东张西望的找我们《申报》的同事,然后看到了乱虎,他正拿着相机站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
我走过去拍拍他,“就你一个人?”
他见到我,有些紧张的点点头。
真胡闹!报馆的那些老记真是越来越懒散,这么大的新闻居然只派一个实习生来!
“你站在这里是拍不到好照片的!”我数落他,“站近一点!怎么?怕危险?怕危险就别干这行!”
那小孩紧张得不住点头,赶紧向前跑了两步,站到近处去拍照。
这时,那女明星的绯闻男友很英雄的捋起袖子,捡起一根不知道是谁丢在地上的木棍加入战斗。
他的身手真是不错,“啪!啪!”两棍下去,两个小日本捏着手腕哀号,手中的武士刀被震飞,“啪!啪!”又两棍,又有两个小日本倒在地上抱着小腿哭爹喊娘。他动起手来又快又准,力道十足,打得酣畅淋漓。
我抢过乱虎的相机,“我来拍吧!”
随后几个同行大概是觉得我站的位置比较好,都挤到我身旁来拍照,一时间镁光灯闪个不停。
小日本却不满了,大概是不想自己狼狈不堪的惨相被我们拍到,开始对我们动粗。
一个同行的相机被砸了,如此妨碍新闻自由的恶劣行径怎么可以放过!我义愤填膺,举起相机去拍,全然忘记了身边的危险。
我听到乱虎焦急的大喊“小心”,同时我在镜头里看到一柄武士刀劈过来,我几乎来不及躲闪,然后“嘭”的一声响,我放下相机,正看到那位绯闻男友一棍对上锋利的武士刀,棍子啪的折成两截。还好,折成两截的不是我的脑袋也不是我的相机。
他看到我,确切的说是我手里的相机,保持着打架的姿势愣了一下,我冲他点点头以示感激,他三两下把小日本打翻在地,然后对我们一群记者说,“各位同行,拍的差不多就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
同——行——??!!我听到我脑子里有根弦“砰”的断了!受不了了!我这辈子从来没试过,居然有人能在一天之内给我这么多这么多意外的惊——吓!
从工人到文人到地下党到药房伙计到女明星绯闻男友,我为他设想了很多很多的身份,却没想到他是我的同行!!
同行们大多都撤退了,我把相机塞回乱虎手里,把他打发走了,这确实危险,但我不想走,整件事,我除了看到混乱的现场之外,起因、结果完全不知道,这样做不成一篇完整的报道。
所以我站在旁边看着事情怎样解决,也考虑着是不是该上去帮忙,但很快我发现没这个必要,那个……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了,他已经三下五除二把小日本解决掉,这时,巡捕也来了,果然,警察总是最晚出现。
他回头看到我,向我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没弄清事情的始末,我当然不能走。”我一本正经的说。
“哦,是这样的,那群日本浪人说他们的兄弟吃了药行卖的药闹出人命,扬言要砸了药行报仇雪恨。”他向我解释道,“日本人早就盯上了息家的药行,一直以来,明里威胁,暗里收买,使了很多手段想把药房据为己有,都被息老板严词拒绝。药品经销若是被日本人控制,万一打起仗来,中国军民便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息老板下定决心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住上海的药行。好在息老板纵横商界多年,黑白两道上都有些靠山,才能和日本人一直僵持到现在。但如今,看起来日本人已经忍不住,软的行不通,直接来硬的了。”
“原来如此啊!”日本人寻衅的借口总是这么拙劣,我暗自发笑,“你和息家人很熟?”
他点点头,有些尴尬,“还……还好吧。”
我懒得打听别人的隐私,于是转移话题,“刚才,谢谢你!”
这句话让他摆脱尴尬,转而豪爽的笑笑,“没什么,相逢即是朋友,何况我们还是同行呢!”
同行?怕是很难成为朋友的,我突然想。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
话说到一半,我们同时在口袋里摸名片,然后递给对方。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紧接着跳黄浦江的心都有了。
戚少商!居然是他!!他不是在家养伤吗?对哦,都两个月了,什么伤好不了啊!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的脸也瞬间面瘫。
总是在报纸上批判我,想必他对“顾惜朝”这三个字也没有任何好印象。
我的死对头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