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      更新:2024-09-08 23:51      字数:4750
  (一)
  1937年8月初 上海
  窗外的天阴蒙蒙的,大团大团暗色的云,像吸饱了水的海绵却被堵死了所有的孔隙,一滴也落不下来,于是这暗云便沉的很低,低的好像压在人的头顶,压在我的胸口,透不过气。
  我讨厌这样的天气,要么就痛快点来场大雨倾盆,要么就干干脆脆云开雾散艳阳高照,这样不进不退踌躇不决婆婆妈妈,最让人心烦,就好像现在的上海。
  气不过日本人在自己的地盘横行霸道,又下不了决心和敌人决一死战。
  随手翻了翻今天的报纸,某政府要员桃色纠纷始末、当红影星为情所困自杀未遂、百乐门舞女轶事……
  我想笑,可是笑声哽在喉里,发不出来。
  上海就像是一座濒临沉没的孤岛,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垂死挣扎一般,不过是掩盖大厦将倾、民心惶惶的假象。
  我为我的那些同行们感到悲哀,一天到晚搞些花边新闻,有意思吗?
  我抬头看了看编辑部墙壁上的西式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收拾了相机、笔记本、钢笔准备开工。
  那只挂钟据说是《申报》的第一位洋老板从瑞士买回来的,它的年龄都可以做我爷爷了,当然,经过这么多年,他老人家内部的零件早就换了个遍,如今保留的只是外面那层壳,否则,它的作用,便只剩下摆进报馆的收藏室供我们这些后来人瞻仰。
  而我自己的怀表,先是一次意外,外壳摔掉了,后来一次外出放在外衣口袋里,淋了场大雨进了水,罢工了。
  所以说,我讨厌阴雨天,即使我从小便是在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中长大。
  后来从家乡苏州流浪到北平求学,在皇城根儿下生活了四年之后,我竟然习惯了那种干燥的气候,阳光热烈而直接,空气中总有一种尘土的味道,一年四季大多数时间里出门都不用带伞,以至于来到上海,雨水丰盛的季节,我依然总是忘记出门要带伞。
  我站在离报馆不远的路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把伞,看这天气,迟早是要下雨的,但是我又讨厌出门时手里攥着太多东西。
  正踌躇时,四五个人影冲上来围住我,我首先看到的是他们手里握着的棍棒,至于他们的嘴脸,不用看了,当记者将近一年,这种事情见怪不怪。
  我猜测着他们第一句话会说什么,是“姓顾的,跟我们走一趟!”,或是“臭记者,敢在报纸上乱写,活腻了是不是?”
  果然,某个长得极度影响市容的家伙手里的棒子抖了两抖,气势汹汹的吼了一句,“姓顾的,我们老板请你走一趟!”
  这态度虽然差了点,但还会用个“请”字,嗯,算是个有点文化的瘪三。
  我习惯性的挑挑右边的眉毛,不笑也不怒,“你们老板是谁?我不认识!”
  我发誓我这个挑眉的小动作只是我与生俱来的非条件反射,我不是故意的,我绝对没有仗着自己是个文化人就对这些处在社会底层的瘪三露出任何轻蔑与不屑,我也真的不知道他们的老板是谁,我最高的纪录一天访问过五位老板……但是显然,他们误会了。
  “臭小子少装蒜了!你拿了我们郑老板的钱,却在报纸上说我们的店卖假货!臭记者,活腻了吧?”
  又是这句,拜托你们威胁人也有点创意好不好!我不以为然的笑道,“原来是郑老板,早说嘛!我是拿了他的钱,但是那钱不是郑老板托付我捐给红十字会的吗?是我记错了?还是郑老板老来健忘?至于卖假货——好像我没说假话吧!要不要我叫几个巡捕去查一查,看看究竟是我说假话,还是昨天访问的时候郑老板没有对我说实话!!”
  我越说气势越汹,他们说不出话来,理亏的。
  我趁胜追击,向前跨了一步,嘴角勾了勾似笑非笑,眯起眼睛在他们脸上扫荡一圈,据旁人说,我这样的表情阴翳的很,拿出来吓人最合适不过。
  果然从他们脸上我看到一丝想要退却的慌张,我暗暗得意,但脸上继续阴翳再阴翳,“劳驾诸位别挡我的路,误了与林啸光团长的约,你们怕是担待不起。”
  “林啸光?那不是保安团的团长吗?”
  我终于看到了他们实质性的退却,继续前进一步,“回去告诉你们郑老板,做生意还是老老实实的好,那些钱就当是消财免灾吧,我会在林团长面前帮他美言几句,不再追究他贩卖假货、收买恐吓记者之事!失陪!”
  我大步流星的跨过那几个人形障碍,他们没有追上来,我转了个弯,叫了辆黄包车,坐上车的时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跟他们打架我不是打不过,可万一动起手来,搞得衣服脏了,头发乱了,就没法见人了。有时候,记者的形象还是很重要的。
  我跟那个林团长其实一点都不熟,他不过是我今天的采访对象而已,虽然从前也见过几次,但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况且保安团是负责上海军事防务的,哪有什么闲工夫去管一个卖假货的商人,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物,不拿他做挡箭牌岂不浪费!
  在百乐门下车的时候,天色已暗,华灯初上,仰望这座号称“远东第一乐府”的豪华舞厅,金碧辉煌的晃眼,我捏了捏口袋里瘪瘪的荷包,幸好,不用自己掏钱。
  门卫的绿豆眼在我脸上溜了两圈,咂咂嘴笑得诡异,接着又上下打量着我这一身寒酸的衬衫西裤旧皮鞋,最后才把目光定到我挂在胸前的照相机上,鄙夷的神色才缓和了一下,做了个“请”的姿势。百乐门向来不排斥记者。
  我忍下想揍人的冲动,理直气壮的穿堂入室,踏过红色的地毯,一派脂香粉浓,莺歌燕舞,舞台上五光十色华丽耀眼,舞台下昏暗朦胧,笼罩在一片好似红酒一般柔媚的光晕里。
  我不由的皱皱眉头,我受不了这里浓郁的脂粉香,那些抚首弄姿的粉黛妖娆让我本能的厌恶。
  这虚假的歌舞升平更加让我愤懑。
  我眯起眼睛搜寻我的目标。时局易转,这原本是上流社会聚集的场所如今也沦落到投机家、暴发户、白相人、特务、汉奸……各色人物充斥,各种嘴脸,我不想多看一眼。
  最后我看到了那只穿着便服的老狐狸,温香软玉抱满怀,坐在舞台下方的左侧。
  躲过几个拧着腰肢想要粘上身来的女子,我七拐八拐走过去,老狐狸的手下个个用颇为不满的眼神盯着我,像是要在我身上盯出无数个窟窿,一个小小记者竟然让一个军方政要等,真是够大牌!
  对此我无视,“对不起,我迟到了!”迟到就是迟到,我才懒得解释。
  林团长倒是一脸笑容可掬的狐狸样,打发走那腻在他怀中的俏佳人,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眯着两眼看着我,“没关系,顾先生请坐!”
  我讨厌他的眼神,这让我想起十六岁的时候刚到北平读书,那时候个头没长这么高,跟身边高大粗犷的北方汉子比起来,总是显得文弱了些,于是,我不是被他们极为鄙夷的嘲笑,说我长得像个大姑娘——这话绝对是经过了我用相对文雅的表达方式翻译过来的。要么就是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盯着,就好像这老狐狸现在的眼神。但不管前者后者,最后的结果都是——我用我的拳头让他们再也不敢小看我这个“小南蛮”。
  所以,此时,若不是看在他是我的采访对象的份上,我会毫不客气的给他一拳。
  我在他旁边坐下,耳边爵士乐的声音,不难听但是太吵了,选择这样的地方做访问,那老狐狸不是在敷衍我就是另有所图。于是我靠上椅背,优雅的翘起二郎腿,虽然我无权无势又没钱,但对于某些人,我无需恭敬。
  侍应生端上一杯红酒放到我面前,老狐狸笑眯眯的举起自己的酒杯示意我干一杯。
  暗红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柔光魅影,我却咬牙切齿,这小小一杯酒,抵得上我半个月的薪水。
  我看到不远处有我的同行,正搂着几个身段曼妙的女子把酒言欢,我记不清他们是哪家报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拿了有钱人的好处写些昧良心的报道,就是根本已经被某个派系收买,做了他们的御用文人,否则,哪里有钱来百乐门吃喝玩乐,比如我,两袖清风的结果便是荷包瘪瘪的只进得去路边的小面馆,还被人嗤笑为清高酸腐臭文人,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世界早已混淆了是非黑白,我却不想放弃我的气节。
  我向来都是这么不识时务,“对不起,我不会喝酒。”我果断的又不失礼数的回绝,不留余地,我酒量不好,我很清楚,所以面对不熟悉的人,我滴酒不沾。
  老狐狸的手下马上横眉竖眼,瞪着我一副“你小子真不识抬举”的凶神恶煞相。
  老狐狸脸色变了变,复又笑道,“没关系,顾先生,那,换一杯橙汁怎么样?”
  我点点头,好不容易来一次,又有人请,不吃不喝的岂不是浪费!
  “顾先生会不会跳舞?”那老狐狸问。
  我抿了口橙汁,笑道,“我会不会跳舞不重要,倒是您,日本正不断向上海增兵,您还有这份闲情逸致来跳舞,看来对付日本人您是胸有成竹,又或者,您根本没打算和日本人打仗?”
  我跟北平人学会了用这个“您”字,初时,我以为他们很礼貌,对什么人都是您您您的称呼,后来才发现,他们连骂街都是用“您”的,所以,我也学会了用这个看似礼貌的用语来表达某种鄙薄的情绪。
  老家伙的狐狸笑终于被我堵回去了,他不悦的干咳两声,然后努力做出一脸正派和大义凛然,“顾先生此言差矣,日本人若敢进犯,我军必当奋起抗击保疆守土,但是——”
  我就知道他一定有但是。
  “但是,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日寇在兵力、武器装备各方面都强过我们,和敌人硬拼,不是上上之选。”
  “那您的上上之选是?”
  “战事一起,我同胞必遭生灵涂炭,如果能够通过外交手段与日方协商,并且争取到国联的支持,通过国际调解,战事则是能避则避,我相信上海人都不愿意自己的故土变成战场吧……”
  原来如此,这老狐狸分明是要收买我替他宣扬不抵抗卖国言论!中国就是太多这种败类,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我忿忿不平,但不露声色的继续听他演讲,我只是个记者,没有必要跟他争辩什么,我的职责只是把事实写出来,是非曲直交给民众去评判。
  我的座位与老狐狸的呈九十度角,我正对的是他的侧面,我的眼睛无意识的向左面瞟了瞟,正好能看到他的后方,后面不远处是一堵墙,垂着厚厚的红色丝绒帘幕。
  忽然,我浑身紧绷,心跳停了一秒,玫瑰红色帘幕后,一个黑洞洞的枪口,直直的对着老狐狸的后脑勺。
  老狐狸的手下坐在我们旁边,但注意力早给舞台上的歌女吸引去了,老狐狸脑后没长眼睛,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我赶紧移开视线,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扭头看那老狐狸,还在口若悬河的宣扬着他的卖国论调。
  我确信,那个枪口不是冲我来的,虽然我也写过不少得罪人的报道,但还不至于让那些当事人大费周章的请杀手来做掉我这个小小的穷酸记者,杀手的目标绝对是我身边的老狐狸。
  正如我和同事们最近得到的消息,这老狐狸暗中与日本人来往,国民政府对他不满,已经起了“锄奸”的念头。
  如果真是这样,看来国民政府已经有意要同日本人正面交锋,想必已有作战部署了。
  我真佩服自己,这个节骨眼上我还能脑筋百转千回的分析着政府的态度。
  我与老狐狸距离很近,我不想做替死鬼更不想做被殃及的池鱼,恰好老狐狸说完了,正用探询的眼光看着我,我镇静的笑笑,站起来绕到椅子后,退后两步,“林团长,你摆个姿势,我给你拍照。”
  “哦,这里光线会不会太暗了?”老狐狸捋捋头发整整衣服问道。
  “没关系。”我把镜头对准老狐狸,他靠在椅背上正好高出半个头,我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算不算变相的帮了杀手的忙?我管不了那么多。
  我把相机悄悄的向左偏了一点点,我屏住呼吸,然后——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几秒钟,我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一颗子弹呼啸着闯进镜头,我用力按下快门,连拍数下。
  “嘭!嘭!”老狐狸的脑袋在我的镜头里开了花,血溅了过来,我的镜头花了,白衬衫上殷红点点。
  我立即放下相机躲在桌椅后,若是那个凶手认为我把他也拍进去了,那么下一发子弹一定会招呼到我头上。
  舞厅里一片混乱,枪声、尖叫声、呼救声、哭喊声,还有嘈杂的脚步声。
  杀手趁乱溜走了,现在已经变成死狐狸的手下忙着善后,我也趁乱赶紧溜了。
  我什么都看见了,如果我出口提醒他一句,或者出手推他一把,他也许就不会死,但是,有些人是不值得救的,特别是汉奸卖国贼。
  但是毕竟一个活生生的人那么清晰的死在我面前,那副脑浆迸裂的画面让我心悸,沾染的一身血腥味令我作呕。
  我忍着浑身的不适跑出门外,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