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老山文学      更新:2024-09-03 10:29      字数:4903
  闭了闭眼,纪悟言重新走到榻边坐下,轻声道,“师父,你这又是何苦呢?”
  “没有了内力,样子变老也在我意料之中。”遥遥瞧着镜中的自己,梅灵砂却不在意,仍笑道,“幸好师兄看不到我这般样子,否则我是怎么也不肯传功给你的。”
  “可是值得吗?只是为了一个幻象,真值得如此?”纪悟言确确没有想到,梅灵砂竟会只为自己像凤若兮就做到如此。
  梅灵砂笑容不变,此时看来却是慈祥,“其实,也不全是为了师兄。我大限将至,你若要接掌拾月宫,这是最快的办法。至于值不值得……若是你呢?若是你自己,你觉得值不值得?”
  移开目光,纪悟言纤长的睫毛颤动,“若是我……定然不会有师父这样的机会。世上若没有了慕容涤尘,又哪里还有纪悟言?”
  轻叹一声,是释然也是叹息,梅灵砂轻轻靠倒在榻上道,“我还要去料理些教中善后的事,你……就做自己想做的事去吧。不过明早之前要回来。”
  纪悟言却愣了一会,大约过了几秒种才蓦地的转头去看梅灵砂,又见他朝自己挥挥手,这下脸上再也掩不住惊喜。
  梅灵砂只听得一句“谢谢师父”,这一声人却已经是在一里以外了。
  相爱是这么美好啊。
  梅灵砂笑起来,带着一丝羡慕,和一丝心酸。
  ……
  说过不敢见他,说过怕再见到他。
  可是,可是现在是真的可以去见他了!可以去见他了!!
  可以仔细看清他的眼睛,不必一次次在纸上描摹;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不必一次次在梦中惊醒;可以感觉到他的体温,不必一次次在冷风中抱紧自己……这怎么不叫人高兴,这怎么不叫人欣喜若狂,这怎么不叫人焦躁不安?
  渐渐的,慕容山庄已经近在眼前。
  渐渐的,眼前出现了偏院的檐角。
  渐渐的,房中的灯火刺痛了眼睛。
  踏出一步,推门的手却骤然停住。
  纪悟言停了下来,停在了慕容涤尘门外。
  斑驳的树色影影绰绰,恍惚的月光萦萦绕绕。
  透过门缝,看着端坐在榻上的人,纪悟言唇边薄薄笑意,眼中却是沉沉哀伤。
  自己还是忘了。
  忘了自己许下过什么样的心愿——不是要与他同掌天下?不是要助他四海升平?不是只要他好无论自己怎样?
  怎么此刻却又忘了?
  如果进去了,他们会如何?
  倾心相爱,永不分离?
  不,不,不该是这样。
  自己还要回拾月宫去,那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自己。
  而涤尘……还有更多的事情等着他。
  如果真有所谓“孽”、“赎”,如果真有武林将崩,那涤尘就是身兼大任之人,自己怎么能误他?
  怎能误他?!
  于是纪悟言停了下来。
  在离心爱之人咫尺的距离间。
  而此时的慕容涤尘,正在全神运功,消融新得的内力。
  他又怎么知道,自己一心想一心爱的那个人,就在自己的门外。
  只要他现在推开门,就可以看见他,可以碰触到他,可以永不分离。
  两个人,一扇门,相距又何止是千里?
  月上中天,时间悄悄的流走。
  纪悟言借着越来越弱的灯火,看着门里的慕容涤尘。
  他瘦了,瘦了好多,连下巴都尖了起来;不过气色还好,只是眉间掩不住的抑郁……是因为累了么?他可有好好休息?是不是每天都像这样不知节制的练功?为什么偏院只有他一个人?可有人照顾他起居?
  纪悟言心中千言万语,却只得生生抑住,只静静看他,静静望他。
  烛光渐渐微弱,随风不住摇动,终于熄灭在残烟中。
  屋内的慕容涤尘缓缓躺倒,拉过一旁的被子胡乱掩在身上,闭上眼,呼吸慢慢均匀。
  纪悟言看他如此,只觉得心活生生被人拉扯,实在不是一个“疼”字可以说清。
  又等了一会,方确定他的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进了房门,又浅坐在床边仔细的端详他。
  知道他的功力。纪悟言不敢用力呼吸更不敢去碰触,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所以只得瞧着看着,目光深深划过他的眉眼,鼻梁,脸颊,最后停在嘴唇。
  那天他在亲自己,自己却误会了。
  纪悟言无声的笑起来——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脸好红呢。
  现在想起来,他是害羞了吧。
  不,也许是吃醋了。
  因为那次自己三天没回偏院,后来又被他看到丽雪灼如此这般。依他的性子,恐怕是气坏了吧。
  真小气呢。
  明明没有被丽雪灼碰到什么,他却还是生了那么大的气,那么用力的咬,害自己真的很痛啊。
  可每次自己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的甜蜜。
  他绯红的脸,因为生气而明亮的眼睛,温暖柔软的嘴唇……哪里有大家说的冰冷?
  只有自己能看到的他,那么美,那么美,好想把他藏起来——那个只有自己知道的他。
  原来有些事,即使是在梦中,也是忘不了的。
  现在自己还常常梦见那年和他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从树上跳下来,那么美,却紧紧绷着脸儿,让自己傻呆呆的看了好久。
  看着这个在梦中也紧紧蹙眉的人,纪悟言眼中尽是温柔疼惜。
  是冷了么?
  为什么嘴唇泛着淡淡的白色?
  涤尘……
  纪悟言缓缓的低头,轻轻的印上自己的唇。
  却在轻触的瞬间止住了动作。
  唇与唇并没有接触,隔着已经不是距离的距离。
  重新支起身子的时候,纪悟言微翘的唇角,苦涩中却已经夹杂了幸福。
  望向窗外渐渐透明的天色,纪悟言旋身去了隔壁——那原本是他自己的房间。翻出那个和原来一样小小单薄的蓝布包袱,小心的打开,拿出里面仅有的两样东西——一个质地粗糙的玉凤凰,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纸片。
  先把那个玉凤凰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纪悟言又拿起那泛黄的纸。
  纸很寻常,薄薄的宣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虽然旧,却很完好,平平的压了四折,保存得很好。纸边却磨得有些模糊,似乎是被反复看过无数边。
  纪悟言缓缓的打开那纸片,动作十分轻柔。
  那纸上其实并没有什么,只得三个字——纪悟言。
  字体很漂亮,也已经有了些笔力;不过字型却还有些稚嫩,似乎是小孩子的字迹。
  用手在那字上顺着笔画仔细的摩挲,纪悟言轻轻笑了。
  够了够了。
  有这就够了。
  天大地大,纪悟言此生有这三个字就够了。
  小心的把纸片和玉凤凰一起在胸口放好,纪悟言旋身离去,再不回头。
  和十年前来时一样孑然一身。
  只带走了一张发黄的纸条,以及,半个吻。
  ……
  重新回到拾月宫中,天色已经明亮。
  纪悟言走进正殿中,其他人还没看到,就见丽雪灼已经气冲冲的杀了过来。
  “你去见他了?!”丽雪灼尖着嗓子在纪悟言耳边叫,直接就扑过来。
  纪悟言稍稍朝旁边让了让,让他扑了个空。
  没有得逞,丽雪灼却也不再靠过来,只咬着牙齿在原地狠狠的跺了跺脚,又举起双手轻击了几下。不大会,大约十来个人已经鱼贯的走入。
  这下可好,纪悟言只觉得眼前,红的,绿的,黄的,蓝的,紫的,黑的……一时真有些看花了眼。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十来个穿着各色衣裳的少年。妖艳,秀丽,冷艳,高贵……真是应有尽有,争奇斗艳。
  第一次, 纪悟言哭笑不得。
  苦笑连连。
  “雪灼,你这是做什么?”
  “你挑啊,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服侍你的。”丽雪灼鼓着腮帮子。
  纪悟言摇摇头坐下,挥手想叫那些少年下去,却发觉他们眼中全是不舍,竟像丽雪灼说的全是自愿。
  看了看纪悟言的表情,丽雪灼咬牙又道,“你若觉得他们年轻,懂不了情趣,我那里还有年长些的,从十二岁到四十二岁,你想要怎样的都行!”
  可纪悟言却不似他的激动,只淡淡道,“雪灼,你知我是怎样的人,又何必花这些心思?”
  指甲掐进肉里,丽雪灼转头叫那些少年下去,却在等他们全出去的那一刻拉开了自己上身的衣物。
  纪悟言缓缓站起身,看着那片裸露出来的胸口。
  他记得丽雪灼曾诱惑过自己——用少年光洁的双腿,却没想到他的胸口和后背上竟是这样一片——狰狞的伤痕。
  鞭伤、烙伤,还似乎有用什么东西戳进去的痕迹……已经愈合的伤口,如今看来还是份外可怕,很难想象当时他是怎么受过来的。
  “雪灼你……”纪悟言要开口,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已经猜到,这一定是当年丽天良虐待他时留下的。
  一滴、两滴……
  丽雪灼的泪落下来,“悟言,你喜欢慕容涤尘,你心疼慕容涤尘,是不是因为他受了许多的苦?可你看看,你看看,有比慕容涤尘更苦的人,有比他更需要你关心爱护的人。那为什么不把你的爱也给给我呢,我只要一点就够了,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就好。”
  说着丽雪灼走近静静立着的人,张开了双臂想要抱住他。
  纪悟言扶住丽雪灼的肩膀,稍微把他推开一些,没有接受这个乞求的拥抱。
  “雪灼,你还不明白吗?”
  “纪悟言没有能力去救全天下的人。纪悟言的心太小,此生已经给了他就再没有别人。”
  “天下?黎民?”
  “不。”
  “只有一个慕容涤尘。”
  “只有他一个。”
  纪悟言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丽雪灼。他只是望着高高远远的天空,脸上的笑容温柔却疏离。
  说完又看看少年,帮他拉好散乱的衣物,纪悟言便退回了内室,准备去自己的房间休息,只留丽雪灼愣愣的呆在原地。
  后来丽雪灼并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他只在听到一声微不可及的叹息时才有些清醒过来。抬头看去,自己的师父梅灵砂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
  “师父……”丽雪灼刚要出声,却看见梅灵砂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梅灵砂轻轻道,“我都看见了。”
  一句话叫丽雪灼浑身僵硬。
  “师父……”丽雪灼又叫了一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一会,却突然冒出来一句叫梅灵砂吐血的话,“师父你传位给悟言,是不是因为曾和他欢好过了?”
  梅灵砂表情僵硬了一会,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实在是忍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把丽雪灼笑了个莫名其妙。
  过了半天,好容易止住笑声,梅灵砂才道,“雪灼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丽雪灼观察了一下自己师父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想得不对,便撇嘴道,“谁叫师父你对他那么好啊,任谁看了也会奇怪吧。不仅马上传宫主之位给他,而且还……废了自己的一身功力……”
  说到后面,丽雪灼带着些许泪光的视线,停在梅灵砂银白的长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注意到他的目光,梅灵砂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弯起来的眼中满是和蔼慈祥,“怎么?看我光对他好,嫉妒了?”
  “才没有!”丽雪灼急道,“我自然知道悟言才担得上宫主之位……”
  梅灵砂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说他老沉吧,可很多事孩子心性又重了些;说他顽皮吧,偏偏他身世悲惨行事狠辣;有时候精灵古怪,有时候又楚楚可怜。恐怕除了自己,也只有一个纪悟言可以制得住他。
  这么古怪的性子,也可能是自己没教好的吧:当初他来的时候收了他做徒弟,可毕竟宫中事务太多,他和自己的大弟子文静倾年龄相差太多,两人自然淡漠;而且就这样在宫中长大,拾月宫对情事看得极为自然,他也从小耳濡目染,看多了难免生出心思,又恰好遇上纪悟言这样的妙人——种种相加,似乎这心动反倒不是偶然,而是有根可寻了。
  只是……希望他不要步上自己的后尘才好。
  梅灵砂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开口道,“雪灼,你对悟言……是真心的么?”
  闻言,丽雪灼的脸微微的红了,却很坚定的点了点头。
  梅灵砂微微一笑,又问,“那么,你爱他有几分呢?”
  “几分?这还有分几分的么?”丽雪灼不解。
  梅灵砂摇摇头。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徒弟平常都做些什么事——有时候也常常诱惑一些人,不过结果常常是戏弄他们一下罢了,可自己却不知道他原来还不懂什么是爱。
  原是怕他成为第二个梅灵砂,看来自己是多虑了。
  这样想来就气定神闲多了。
  “雪灼,我想如今你已经明白悟言和慕容涤尘的两人的情谊,那么你该好好想想,若要你做到师父这样你可愿意?你可能承受?”梅灵砂淡淡道。
  “我当然……能……”本来毫不迟疑的回答到后面却有些犹豫起来。
  丽雪灼也在问自己,若自己真的是师父……真是师父……是否能做到如此呢?
  几十年的相思,几十年的痛苦,几十年的爱情……却,注定都化作一抷黄土,随风而逝。
  无法回答,依自己的性子,怕是万万不能的。
  梅灵砂见他迟疑,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