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
孤悟 更新:2024-09-03 10:28 字数:4808
芭蕉,如珠落玉盘。摇曳的烛火恍惚了拨弦的人影,也恍惚了周围的一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琴声,渐响、渐急。奏到高音处琴弦啪的断了,戚少商从床上弹坐起来,伸手擦了擦额头,又展了展手心,竟全是冷汗。
此后数日,他都没有再碰枕头。
不久,又有大案发生,他便又赴予劳碌,一忙起来倒也心无旁骛。
这次的案子是几十个孩子失踪,地点竟都在那画眉山庄左近。戚少商疑心此事与那白夫人有关,也愈发谨慎了起来。他详细调查了孩子失踪的细节,凭着这几年来在六扇门办差积累下的经验,很快就设计诱捕到了拐带的人贩,盘问之下,才知道孩子们果然都被送入了画眉山庄。可当问到送去做什么时,那人贩却只张大了一双惊惧的眼,拼命地摇头。戚少商用尽了进六扇门这几年学会的本事,才套出三个字——“被吃了”。
是什么样的禽兽,竟然要吃人?又不是闹饥荒年月,怎会这样灭绝人伦?戚少商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因为不久后他就亲眼见到了证据:那些被“吃”掉的孩子。
一个樵夫在山里砍柴时,发现了这些曝尸荒野的可怜孩子。他们的确是被“吃”掉了,所有的精气都被吸去,一个个都枯瘦得形同骷髅——足有二三十个,都是十二岁上下的男孩。
每一具尸体背后都印着一只深黑色的手掌,五指分张,深嵌入肉,似乎孩子们的精气便是从此处被吸走。那发掌人练的显是门阴寒至极的功夫,却因抵受不住寒气而靠吸取阳气来防止走火入魔。戚少商想起白夫人一个月前曾无比急切地想要得到三宝葫芦,心里联想到个人名,若不出所料,那真正需要三宝葫芦的人就是吸取孩子精气的人。因为那是练九幽魔功时唯一能替代三宝葫芦的法门。这个神秘的魔头本应被关押在刑部大牢,怎的流窜到世上?戚少商不得而知,即刻飞书回六扇门。
此时,戚少商站在铁手的小屋门前,手里攒着六扇门的回信。信中确认,那个魔头果然在几个月前逃出大牢,而官府为了不引起恐慌和避免因渎职而遭责竟封锁了消息,只派出一小支人马调查,是以连身在六扇门的戚少商都不知道。如今这千难万险给他碰上,好些个孩子正在水生火热之中煎熬,要他推脱无视却是万万不能。而他一旦决定了的事,便会全力以赴,虽九死其犹未悔。魔功的厉害他一早便有所领教,而举世之间恐怕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帮上他的忙。在急迫之下,连日的惴惴竟也消弭,戚少商只知道自己被一股力量推着去寻找那人。
当日他离开小镇不久,铁手应该就赶到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人现在应该就在屋里,在铁手的看管之下。尽管戚少商心里对再度见面万般抗拒,却不得不为了办案而敲响那扇木门。
“我要见顾惜朝。”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却还是没有正视铁手的眼睛。
铁手怔了怔,没有反应过来。
戚少商连忙解释道:“九幽的师弟九巽再出江湖为祸人间,我只想借顾惜朝的三宝葫芦一用,破他的魔功。”
“可是顾惜朝不在这里。”铁手摊了摊手,摇头道。
“什么?”戚少商不禁吃惊,“你没有接他回来么?”
“没有,”铁手平静地道,“那日我赶到时他就已经不见踪影,找了很多天才辗转听到消息,说他回到普贤寺去了。”顾惜朝脱离了他视线范围,他竟能如此放心。
“普贤寺?难道他还会落发出家不成?”戚少商觉得不可思议,想来那顾惜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暗中监视,刻意作了一番姿态让自己放松警戒才伺机逃跑。思及此,戚少商下意识地捏了捏拳头,关节便咯咯作响。
“你说对了,他是去落发出家。”铁手认真地看着他,点点头。
戚少商脑中嗡的一声,一时转不过来,愣愣盯着铁手的眼睛:“你说什么?”
“他,顾惜朝,在普贤寺,落发出家。”铁手清清楚楚地复述了一遍。
“已经……?”戚少商的声音有些哑。
“还没有。不过,就在今天。”
●(二十四)
戚少商座下的快马几乎要被策出血来,手中的鞭子还是不住地起落,骏马四蹄如飞,在干燥的山道上扬起滚滚烟尘,风驰电掣一般。
铁手说,他听到消息后上山找过顾惜朝。那日在普贤寺他听得顾惜朝惊人一语便知其未疯,正为如何收服他发愁,没成想眼前的顾惜朝竟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突然看破红尘厌倦俗世,竟没有半点留恋。铁手觉得这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是以未加阻拦。
戚少商一路疾驰,傍晚时分,快马终于冲到了普贤寺前。他扬手勒缰,那马长嘶一声,前蹄在空中踢了两下,便止住了奔跑的势头。戚少商单掌在马鞍上一撑,飞身下来,双脚未及沾地便掠到前面揪住一个扫地的小和尚,问:“顾惜朝呢?”
小和尚先是惊得一顿,待后来听清楚了“顾惜朝”三个字,摇了摇头,竟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哎……”
“他在哪里?”戚少商起疑,莫非又生什么变故?
那小和尚摇了摇头,却不答话。
这么一来,戚少商反倒急了,大步跨进寺里直接找那无相方丈。
大殿上空空荡荡,像是有什么仪式刚刚结束,只有几个僧人正在打扫,有的收拾法器,有的执帚扫地。戚少商眼光一扫,注意到了笤帚下那一缕刺目的黑。
柔软如丝、漆黑如夜,还兀自凝着优美的弧度。
戚少商心里凛了一凛。顾惜朝的头发。
“戚施主。”无相方丈手持念珠从帷幕后缓步而出,向戚少商远远一揖。
“方丈大师,顾惜朝他……”戚少商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几近无措地站在当地。
“顾施主他尘缘未尽,已经离开本寺了。”方丈和善地看着他,脸上带着一贯的宁静。
“走了?”戚少商面上一愣,心上竟是一松,“他去了哪里?”
“想必是去了断一些因缘吧。”无相方丈双手合十顿了顿首。
因缘……戚少商看向地上那缕青丝,略略眯了眼。顾惜朝,你可是在剃度那一刻反的悔?……终究是,舍不下么?他心头一紧,眉头又皱了起来,不自觉握了握逆水寒,似乎害怕再次听到宝剑铮铮而鸣。
方丈见他脸上先是欣喜忽又转忧,便宽慰他道:“头发没了很快便会再长,戚施主不必为他担心。”
不必担心……戚少商心里回了一声,我在为他担忧么?我在为世人担忧啊……
戚少商抬眼望望方丈,还是有些犹疑。毕竟,这世上谁都可以再轻信顾惜朝,唯独他不行。戚少商似苦非苦地笑了一笑,向方丈匆匆告辞,独自打马而去。
此行扑空,当真是断了他的生路。那画眉山庄与当地官府的勾结他早已领教,可若要等到六扇门派人过来,恐怕那些被困的孩子也早就尸骨无存了。找不到顾惜朝,戚少商只能一个人对付九巽,此际一去,却当真是九死一生。
但戚少商的心情却莫名的轻松。许是因为单刀赴会,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对一条命负责,总好过对两条命负责,何况,另一条还是仇人的,何况,那仇人也未必情愿跟他同行。想到这里,戚少商忍不住咬了咬牙——我怎能欠他,欠了他还怎样恨他?欠了他岂不是要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不,不行。
马不停蹄跑了整整一夜,才赶到了目的地。戚少商把马牵到树旁,捋了捋马鬃,将缰绳系在树干上,像是办完了事便会回来牵走它一样。他提起剑,抚了抚剑鞘,蓦地握紧,眼神也瞬间收紧,随即举步迈向那黑魆魆的大门。
画眉山庄机关密布,上次他用来逃生的水路既已暴露,必被封堵,而绕庄的围墙高企,光滑得无处借力,根本无法翻越。到底不过就是一场硬仗,上次他败在了重伤在先又中毒在后,现如今蓄了十成功力有备而来,倒不见得真闯不过这一座庄子。戚少商抱臂当胸,斜眼睨了睨那黑底鎏金的匾额。九现神龙的狂气发起来,和那青衫书生倒也有得一拼。
他就这么稳若泰山地往庄门外一站,声若洪钟地将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戚少商前来拜会。”内力淳厚,自是有震敌之效。
像是久候多时一般,大门应声而开。戚少商从站定时便已提高了警惕,此时更是举剑护胸,凝神防备随时射出的暗器。
门后转出一个花一样的少女,甜甜笑道:“夫人有请。”
戚少商看到这少女豆蔻年华,巧笑倩兮,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一个可怜人。舒舒。他出狱之时,趁着知府对他有求必应,要求带她一同走,可他要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她知道的毕竟太多,主人怎肯轻易放她?尽管她已口不能言,手不能书,却还是不能叫她主子放心。戚少商没想到自己的好心竟反害了她,也万没料到那白夫人竟霸道至此。他看了看面前这个清甜可人的女孩,目光有些刺痛。又一个美好青春的女孩。就像曾经的舒舒。
●(二十五)
戚少商再见到白夫人的时候,她刚啜了一口茶,优雅地放下茶杯,就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似的:“戚大侠,别来无恙啊。”
戚少商不吃她这一套,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戚大侠真是扫兴。”白夫人又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我说过,我要三宝葫芦是用来换人性命的,这可不就是么。如果顾惜朝早些给了我,便用不着牺牲这么些可怜的孩子了。”说着,很惋惜似的叹了口气。
“如果给了你,恐怕死的人更多,更惨,更早。”戚少商冷冷道。
“哈哈,戚大捕头所言极是。”戚少商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动,一个阴恻恻的声音竟从地底深处传来,音节中带了些金属的铿锵,好不诡异。
他心上一凛,如此内力,这场硬仗自己恐怕难操胜券。只是他心中虽是忧虑,面上仍不动声色,大笑一声,道:“只怕你逞凶作恶的日子也已到头了。”
“哦,戚大捕头可别忘了,那些孩子还都在我手上捏着呢。你就不怕我拿他们来要挟?”那金属般的声音嗡嗡响起,煞是难听。
“不怕。”戚少商扬着头,声音浑厚洪亮,目色中蕴着几分自信。
“哦,你凭什么断定?”那人却兴味盎然地反问。
“你不会拿他们胁迫我,”戚少商握剑定定站在原地,言语间透出些许傲气,“因为你想与我好好战一场。”
“哈哈哈,好胆识,好气魄!”那声音似乎很是满意,“不愧是江湖中人人称道的‘九现神龙’。让你的尸首做我重出江湖的鉴证也算是对得起你了,请!”那“请”字未完,戚少商脚下已是一空,身子无处借力,直直向深渊坠去。
戚少商身子甫一落下,头顶机关便即关闭,连同将外界光线一并阻断。他一时适应不了黑暗,竟是什么都瞧不见,一坠就是几丈。便只这一瞬,戚少商已摸黑将手中逆水寒掷出,脱手之际腰带缠上了剑柄,另一头牢牢抓在手中。逆水寒剑切金断玉,加上他所施之力甚巨,不多时便撞到坚硬的石壁上没了进去。戚少商拉住腰带一卷一带,整个人趁势借力飞掠过去,攀住逆水寒伏在了嶙峋的石壁上。
他眯了眯眼,待瞳孔适应了黑暗,才发现石壁上星星点点地燃着微弱的磷火,映照着脚下不远处那乌压压一潭池水。水面吞吐着大大小小的气泡,还氤着一层缥缈的白烟,似是含有剧毒,池中零星凸起几块石头,大的不过五尺见方,小的只有巴掌大小。池子中央端坐着一个黑色的人影,那张金属面具在荧荧磷火下泛出阴寒的光泽,自戚少商落下时便一直冷眼旁观,却不是九巽是谁?
“好身手。”面具中的声音竟也赞他。
“过奖了。”戚少商觑准一块落脚地,撤剑跃去,站定,身形和脚法丝毫不见慌乱,嘴角甚至还带了一点笑意。不知是他沉着惯了,还是情知必死而破釜沉舟?
九巽虽有面具遮掩了表情,可声音中仍透出些微惊讶:“你……在笑?此时此刻,身处颓势,你竟然还在笑?”
“此时虽占下风,却未必不可反败为胜。”戚少商笑笑,随即眼锋一转,凌厉地刺向眼前那幅面具,似要看穿他一般。
“口出狂言!”九巽断喝。他自负神功将成,又怎会将戚少商放在眼里?一掌随意击向身侧,池中炸起一串水花,意在敲山震虎。
戚少商并不理会,只道:“你无处不在模仿九幽,学他的魔功,学他戴起面具,学他躲在暗处,甚至连住所都想模仿他……”他瞥了一眼脚下的池水,故意扬声道,“但你却不知道,那鱼池子虽叫池子,其实根本一滴水也没有。”
九巽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只可惜有那张面具,戚少商看不到。他又道:“一个人若是只想着模仿另一个人,那他就永远不可能逾越那个障碍。你根本代替不了九幽!”
九巽如期暴怒,身形骤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