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4-08-25 22:38      字数:4891
  “真是的;滑老师;我该管你叫什么?”竺青傻乎乎地问我;问得很认真。
  “叫老公;叫老头子;叫老滑;叫名字;叫孩儿爸;叫什么都难听;俗气。”我说:“还是照习惯吧;我真的是老师;你真的是学生呀!”
  “行。我也觉得这么称呼挺好。”
  “师徒如父子;你姐不是嘱咐你要听老师的话吗?继续听!”
  “哼!”她撇了一下嘴;知道我想占便宜。
  但她确实成了我的拐棍;成了我的小跑腿。我岁数大;凡是她能跑的;她都很乐意地去跑;让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下午买点儿天地杆吧;顺便开张裱画发票。”
  “把这几幅画轴顺便送到新闻出版局那儿。”
  “去趟画报社;我给你画了个路线图;到那儿一找就知道。”
  “把这两张稿费单带上;去车站邮局取款;这是身份证。”
  “买螺丝钉去!”
  ……
  于是;“小跑腿”就颠颠地去了。
  “你们老师可是得了学生的济了!”我想起秦皇岛竺青给我刮胡子时;姥姥说过的话;心里得意着;甜丝丝、美滋滋的。“她爱我;我知道。我要用我的生命呵护她;我要让她们娘俩幸福!”我心里说。
  我本来是搞文学的;人们说我有才气;文笔好;我本应在我的这一长项上发展;可我知道好文笔换不来钞票。千字三十元的稿费还不如裱一幅画呢。于是我不得不把我的精力和时间多用在务实上;我想给这个家庭;不;给我的小跑腿、我的孩子做点儿实事。爱因斯坦在一次讲座中突然在一个常用公式上卡壳了。秘书说:“这可是连中学生都知道的公式呀;爱因斯坦先生!”“正因为中学生都知道;我就不用记住它了。我的价值在于发现人类还不知道的东西。”爱因斯坦这么说。
  那么我呢?我丢开我的长项去做每个人都能做的裱画营生;这是我的价值么?
  “是。”我沉思良久;结论说:“这是实在的价值;是与我的所爱有关的价值!我不能让她们穿着旧衣、吃着大烩菜;听我吟诵今宵酒醒何处。我这个并无成果的一生;还用得着珍惜时间吗?”
  于是;我心甘情愿地做起刷浆糊、锯杆、展纸泼墨的营生来;做得挺起劲儿。
  就这么;我们的书画生涯给我们带来差可自慰的欣喜。
  年底了;我拿出记事本:“竺青;把字画收入加一遍!”她很愿意干这事;这事等于在数票子。
  裱画、装杆、装框、覆膜、吹风、买材料、写字、画画、现场施工、开票、要账、分红……这些又忙碌又快乐的时光过去了。
  青橄榄(3)
  此时;它们已变得有些遥远;甚至模糊了。那些时日;我们忙得很投入;记事本上的这些细目;每一条款都能唤起我们对当时场景的回忆。它们像一枚枚新鲜的青橄榄;含在嘴里虽然有些苦涩;却有一种蜜糖所不能比拟的味道。那味道很特别;很耐人寻味;很绵长悠远;如同广告词所说的“农夫山泉有点儿甜”。这有点儿甜的感觉真好。我们不可能大富大贵;这“有点儿甜”已经够让我们幸福的了。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往的时候;我是多么留恋那段青橄榄的岁月哟!
  大限警钟(1)
  这种日子就这么信马由缰地过着;既无方向;也不用心;算是实现了我中学时代的隐逸梦想。
  我在我的圈子里过着众星捧月的生活;只要一有饭局;我必被推为上首;因为论起年龄;非我莫属。时光从指缝间溜走。二零零三年我和竺青迎来了我们的本命年羊年。当年的美少女已是三十六岁的孩妈。“两口子羊;加个羊年;三阳开泰;大吉大利呀!”吉利话有的是词儿;可吉利话十有九是不应验的;倒是“本命年要当心”的俗例偏偏得到证实。
  二月的某天的上午;刘君休假没事;到方外楼来看望我。
  “您的嘴有点儿歪;”刘君是个不开玩笑的人。
  “歪了吗?我看看;”我去照镜子;“我的嘴角一直就是一个高一个低;没什么吧?”
  “有点儿像中风后遗症。”他继续说。
  “怎么会中风呢?”我把医学的中风理解为着凉。
  朋友不便再说什么。
  最近以来;我写字总觉得手抖;尤其用硬笔写;像是手不听脑指挥似的。右腿也不听使唤;送伶伶上学走快了;忽然打个趔趄;几乎吃不住劲儿。竺青说:“看;缺钙了吧;喝牛奶!”
  医院的朋友得知我的症状;十分警觉;“必须检查!”在朋友的压力和陪同下;我走进了诊室。接诊的大夫先量血压;高压二百。大夫吃惊地说:“你要爆炸呀!”赶紧开了单子;很快做出了脑CT。拿着片子看了半天对朋友说:“多发性脑梗。这个人的记忆要迅速丧失。对付不好;要导致脑溢血;偏瘫……先输上半个月的脉络宁;终身服药。”
  石破天惊。昨天还自在潇洒的我;即刻无言。在刘君“喝顿告别酒”的提议下;认识我的好朋友都来了;就在医院旁边由我题匾的聚源酒楼上完成一次还算隆重的告别仪式。
  我的生活风格整个地改变了;贴出了“因病戒酒;不参加任何饭局;因病休息;中午不留人吃饭”之类的告示。我把这消息告诉了B市的亲戚。我自知时间不多了;打算动笔写自传;用最后的时光完成一次自我一生的巡礼。
  没有脑梗这病;没有大夫的恫吓之词;我料定我的自述必是遥遥无期的。错以为自己有百年之寿;不知老之将至;我的好多错事都是这么形成的。这个脑梗的棒喝让我清醒了;我不能再每天瞎哄哄了;我该从生活圈里站出一步来;向生命揖别了。我铺开稿纸、找来零星记下的往事、按纪年分类的提纲;思考着怎么落笔。可我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有比写往事更重要的;那就是我的竺青和我的伶伶;她们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脑溢血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如果它来得太快该怎么办;我总得在我死之前为她们娘儿俩做点什么。我首先想到了这么三件事:一是解除婚约;给年轻的竺青以重新选择的自由和权利。二是给她画一百幅梅花;虽然顶不了大用;总也能换点钱花;聊志夫妻之恩。最后是写一份遗嘱。
  想起来;惟有第三件事情最好办。有些话是不能当面说的;有些话是不能提前说的;我写这封遗嘱是假定在我死后或弥留之际;而她读这封信是假定她在我的病榻之前或死亡之后。就这么;我把它写了出来。
  我的所谓遗嘱;不是要交待什么要办的事情;也不是关于财产的交割;除了几个装着用过的废宣纸的纸箱子;我还有什么可以称作“财产”的东西呢?我的遗嘱是一封诀别信;最后一次向她诉说我的爱、我的歉意和遗憾。并告诉我的女儿伶伶;我家墙上挂着的镶有我妈、我和伶伶相片的《祭母文》镜框里有十包共计一百张的百元新票;新到连号都是挨着的;那是我从卖字画的钱里抠出来的;每包都写着“伶伶留念”和日期。“这是爸爸给你的最后一次小奖励;不要花;留着它;想着我。”不知道她读到这封信;悲痛是减轻了呢;还是哭得更厉害了呢!
  大限将临;该给这个家来一次大清理了。
  凡是跟我有关的东西应当跟随我一起消失;只留一两件作为纪念可矣。即使你最爱的人;你把成百上千汗牛充栋的物件赠她;想让她记住你;这样做起来不但双方劳累;弄不好会适得其反、招人厌烦的。有情人的一缕青丝;值同拱璧;就是这个道理。我是个懂道理的人。
  大限警钟(2)
  大纸箱里集中了我的所有该处理的东西:信札、手稿、刊载过我的文章的报刊、校样、剪报、美术来稿、未发的关系稿;旧照片底片……
  你想想;这些杂什让你的“未亡人”和你的子女往哪儿放置?你的生活终结了;那么人家的生活呢?
  我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保存信函的美德;以为将来有时间可以重新翻阅一下;怀念怀念当时的事件与情感;现在我才明白这想法有多可笑。那些有事说事、没事问候的信函实在没什么可读性。它们不具备任何文学价值与史料价值。我不好意思地把它们塞到一个小纸箱里;找个时候火化。
  看着那一个个大信口袋与卷宗里的历年手稿;我犹豫了。全是我用杂志社稿纸写的;大八开;很气魄;四百字;四周有足够的可供修改补充的空白。与杂志社有关的稿子;他们都有去无回地存档待查了;与之无关的都是我给其他报刊的底稿。看着那些蚯蚓蝌蚪般的笔迹;我心里沉甸甸的:这是多少时间多少心血呀!不要说构思撰写;单是让我重抄一遍都不会再有这样的力气。其中有个信封上写着“未完稿”;是有了题目写了一半的稿子;留着还是扔了?留着想干什么;莫非还想把它补完吗?还有这个必要吗?我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床上默视着它们;一则对自己勤奋的成果完成礼赞;一则对它们耗去我多少生命多少时光而深表怨尤。
  我怎么还给那么多无名的小报写稿呢?这些小报小刊有的连正式刊号都没有;在上面登上一百篇能成作家吗?不过在我“上进”那年头;只要能把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我都干。而况还有诸朋友的盛情约稿;何乐不为呢?看着自己的生命在如此无聊中消磨;心头不免一阵酸楚。
  ……
  就这样;我把能想到的该去做的;一件件地做着;打算有准备地告别人生。我的自传已经动笔;天天都思如泉涌地写着。在所有要办的事情中;有一件关系重大也最难办的事情是竺青和伶伶。如果我猝然谢世;竺青在悲伤过后还来得及改嫁;她今年三十六岁。如果我因脑溢血偏瘫;或因老年痴呆症成了能喘气的植物人;那她该怎么办?守着还是离开?这该是我考虑的事了。我没有权利拖累一个我用生命去爱的人;我应当自己做主;做出理智的决断。我打算就在今年跟她解除婚约;放还她一个自由身。
  暮霭(1)
  我当年的老师李嘉峨;已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了。他在B市中学教了一辈子书;培养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可谓桃李荫浓杏坛人老。一提起“文革”;他每每不寒而栗:“六班毕业的那个学生;如果再给我来一张大字报;我就得跟着牛鬼们在操场上爬了!”难怪他感叹地说“我们的往日已不堪回首”;只能无欲无求地“忘记过去;不看现在”了。人类永世赞颂的红烛;不得不如五柳先生般发出无奈的叹息。文约意永;他的话蕴含了多少沧桑之慨呀!
  而《空中楼》里的那两位女性;又是一番更其不幸的命运;是我绝对始料不及的。陈芷清后来找了我们母校的黄老师;也是上海人;生了一个女儿乃琴。“文革”中;黄老师以特嫌罪名被造反派隔离;恰恰隔离在我当年的所谓空中楼画室里。黄老师无辜蒙冤;受不了这非人的恐怖;三天之内;在门框上自缢;给我的同学陈芷清留下一个遗腹子。芷清把儿子送到了爷爷奶奶家;辛辛苦苦地拉扯着乃琴;直到遇上一位善良忠厚的崔君;才算找到晚年的归宿。我真想拿着我的《空中楼》与芷清完成一次中学时代的回忆;别人告诉我芷清得了白内障;不可能再看书了。我一阵唏嘘;怅然良久。李老师告诉我一些罗小琼老师的情况;我才知道了她的大不幸:她已经守寡二十年了。我很震惊;立刻给退休独居的罗老师写了封信;竟让我的罗老师重新揭开二十年未能愈合的伤口;回了一封带泪的长信。我能做的只有把这封信附印在这里。
  滑同学(不知该如何称呼你;姑且如此):
  你好!元宵佳节;接到两封信;一封是老同学的;一封就是你的。两封信打翻了我心中的五味瓶。是感动、欣慰、悲痛还是自怜;我分不清。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还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尘封心底的往事;四十年前的;二十年前的;眼前避而不愿去想的;全都又浮上心头。我呆坐了不知多久;心中茫然一片。当我猛然惊觉时;发现眼里已汪满了泪。到底还是血肉之躯。这些年来;我本以为我已不再会哭、没有眼泪了。
  都要我回信。可是;多年来我确是怕谈以往、怕想以往。那里面“雷区”实在太多了;无论欢乐还是悲伤;都会触动那永世无法愈合的伤口。对任何一件往事的回忆都会伴随着一滩政客们用以染“红顶子”的我的亲人的“血”;我无论如何都难以平静。因此;我总是小心地回避着。不是我要顽固地生活在“过去”;实在是我无法摆脱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情;那一段撕心裂肺般的经历。你既嘱之再三;我只得简略相告。
  我们这一对双双支边的夫妻;最终以一场“莫须有”而家破人亡了。而且事情竟发生在全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八十年代中期;真个是天高皇帝远、春风不度玉门关!我孤身一人跑过九个月的探监路;难以数计地奔波于公安局、法院、监狱之间。在经历了九个月的监外等待之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