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你妹找1      更新:2024-08-25 22:38      字数:4866
  这以后;她每隔一两天就来我屋一次。她的悟性挺高;一点就明白;人物衣纹的线条勾得挺实有力;衣褶关系也明确肯定了。关键处我在她的画稿上涂改一些;做几笔示范性勾线;她便接着画下去。这很是加强了她的信心;自动地勤奋钻研起来。开始着色;我告诉她沉着的雅色是怎么调出来的;她便掌握了这个手法。我在她画的人物基础上稍事点染强调;感觉就不一样了;这种合作性的绘画很快就见到了成果。那时候正流行空白布轴;在上面画好不用装裱就可以赠人了。她连续在布轴上画了好几个成品;都是在我的“监制”下完成的;由我拿去当礼物赠人了。我真后悔没留下一两幅做个纪念。
  含笑(2)
  这种教学与合作是十分愉快的。我只要说出画哪幅;那么那幅画便在她手与我手的合作下出现。而我仅仅做了点指导和示范;并不费力气。这种“心想则事成”的确是一种享受。在竺青来说;这比任何纸上谈兵的理论都有助于她的学习。如果她没遇到我;她的绘画爱好可能就此夭折了。我如果没遇上她;我可能就在樊笼般的寂庐里窒息了。
  我的凄凉的心里亮起了一道光明;像地狱里的微光。由于她的出现;身边的一切被照亮了;树木滴翠;花朵芬芳;连天空都比往常开阔高远。
  世间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不需要理由;不需要做什么;便可以把两人连结在一起;让他们互相想念。这种想念由片刻一直能发展到终日。而这种想念又绝对是纯洁的;拒绝任何污染的。“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君。”古人把这种微妙情感参透了;用了这么两句形象的话表达出来。竺青带给我的是一片美好;并且仅仅是美好。美好是一种感觉;是纯心理的。它不涉及任何功利目的乃至生理目的;尽管它发生在异性之间。
  这很有点像《聊斋·娇娜》中的孔生与娇娜。十三四的小姑娘娇娜会治病;曾给孔生的胸部肿瘤做过切除手术;孔生爱上了她。但娇娜的家长因女孩太小;便把她姨家姐姐松姑娘嫁给了孔生。娇娜的一家其实都是狐仙;在一次天公震怒的浩劫中;孔生为救娇娜被雷霆击倒;奄奄待毖。感恩的娇娜哭得死去活来;为了救命;她从嘴里吐出一粒药丸;嘴对嘴地送进孔生口中;“又接吻而呵之”;终于让孔生复活。这是一种纯情的不涉性爱的肉体接触;是友谊而不是爱情;是美好而不是快感。娇娜的丈夫在这次雷击中丧生了;娇娜跟随着孔生夫妇相伴至死;却把那种美好的感觉始终保持在友情的线内。以至于作者蒲松龄在此篇的末尾感慨地说:“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矣。”
  竺青给我带来的感觉恰好如娇娜。一开始我就压根儿没想到占有;只是想见到她;天天时时地想见到她;只要能跟她说说话;画画画;看看她的憨态与笑容;完成一下心灵的交流;我就知足了;我就快乐无比了;这就是蒲翁所谓的“色授魂与”的美学原理。为此;我还以“色授魂与尤胜于颠倒衣裳”为题在我的美学专栏上发表了篇文章;大讲我的神交理论。
  看她朱唇开启两排白白的牙齿一粲;便读懂了天真;看她充满活力的腰身所变换的任何姿态造型;便读懂了青春;跟这样的女孩永远也聊不到世路凶险;于是我又读懂了清纯。我并不奢望什么;只要看到她;就是全部。
  “送你一盆能开花的花吧;它叫含笑。”
  我的窗上摆的尽是些玉树、镶边吊兰、令箭之类的忘了浇水也能活;浇了水也不开花的绿色植物。地上大花盆里栽着从母亲手植的夹竹桃移来的枝条;已长成一米高的小树;那是母亲的遗物;用来寄托我的哀思。我一直相信那树木会保留着它的手植者的信息;我的行为与心情都会被母亲感知着;有了她的护佑;我会活得踏实些。这盆含笑的到来是否与此有关?找不到解释的时候;我很愿意把这些归于超自然之力。
  我凑过去看那盆含笑。这花的名字已有些《聊斋》的意味;加之由这么个天外飞来的纯情少女送来;我如坐五里雾中;只差朝自己的胳膊捏一下以辨寤寐了。在许多俏丽葱翠的叶片环抱中;一小丛花骨朵有的已裂开了小嘴;里边隐约能看见淡黄的花蕊挺拔如伞状。一股淡淡的带点药味儿的清香忽忽闪闪地向人扑来;像一群喧闹着的孩子。竺青说;这花能长成三米高的大树;是真是假;那是将来的事;眼下虽然二尺来高;却已是翠色爽肌、香气袭人;足以够人消受了。
  造物主总爱炫耀自己的作品。一个十九岁的女孩竟出落得如此楚楚动人。她穿着一件白色纱质上衣;勒紧的内衣在白纱的笼罩下依稀可辨。一双秀美的黑色高跟鞋托出窈窕的身材曲线。铁锈红的裤子沉着而不沉闷;清晰的裤线是体形的工艺装饰。她蹲在花盆边一腿低一腿高的造型有如装饰画画家的一个设计图;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以找到一幅优雅而完美的构图。这样的构图简直令我不敢多看;就像我浏览全国美展作品集、对着那些联翩出现的佳作发出惊呼一样;“我的画不能画了;画得好的人太多了;没法比!”
  含笑(3)
  花季少女;年轻是她的骄傲;天真是她的骄傲;用年轻与天真托起的美是匕首;是投枪;是丘比特手中的金箭;足以射穿每一个读者的双眸;让人喘不过气来。尤其可爱的是;她容光焕发地向我走来;她手里正拿着天堂的钥匙;而她自己却装作不知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那就更没有人能逃脱这种征服了。
  时尚已经松动了中国古老的土壤;一旦有一股春风吹入;哗地从土里不约而同地钻出了一片青葱。老一辈人看得瞠目结舌;而新一代青年却不需鼓励便竞相追逐着新潮;以万夫不当之势席卷了人间世界。口红、眼影、首饰、披肩发、喇叭裤、三件裙、半步裙、超短裙;络绎相属;走马观灯似地在街头展出。这刚刚开发刚刚释放出的天性;与人为的诱导毫无关系。
  街头出现了牛筋裤;亦名健美裤、显形裤。竺青身不由己地买了一件。妈妈说:“箍在腿上紧巴巴的;有啥好的。现在这年轻人呐……”而后问:“老师说怎么样?”我当然大度地说:“挺精神;挺显个儿!”其实;显的岂止是个儿;一双美腿的整个形体都呈露出来;便是小腹的微妙起伏都让人尽收眼底。我扫了一眼便不敢再凝视。我怕的不是着装者不好意思;而是怕自己难堪。那是一尊用墨汁染过的裸体;她不知它所能引起的感官冲击有多么魅惑;多么炽烈。若是我的内心反应由目光反映出来;我生怕师长的尊严失控。
  她的爱俏不仅出于女孩的天性;更多的是出于幼稚。她如果已经发觉有个人爱上她了;聪明的人应当把自己遮掩起来;而不是把美呈露出来;这样也许会完成一种保护。幼稚就不一样了;她不懂高跟鞋衬起的体形;不懂紫纱中泄露的梦幻美;不懂得鬓发被春风撩起的诱惑;不懂得诱惑能牵引出什么危险。她若懂了;也许就不这么做了。儿童穿上花衣裳只不过想获得大人的一句夸奖;十九岁的姑娘在听到夸奖时就应当留意点儿别的什么了。妇人的妆扮大多是为了性吸引;十九岁的姑娘却未必懂得吸引的内涵;只是因着无知而盲目效颦;这是最易惹麻烦的事。别人的麻烦固然可以与己无关;而自己的心被丘比特的箭射中;却只能自食其果了。
  记不得是外国哪位哲人说过的了;“一个女人会爱上她每天见到的那个男人。”这么一概而论还要拿出来冒充哲理、冒充发现;真是好笑。但生活中的确有这种可能;俄罗斯文学《第四十一个》不就让敌对双方的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从仇恨到相爱并相依为命了吗?眼下的竺青就遇到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四岁的男人;她与他被艺术的锁链偶然地连在了一起;她们陶醉在艺术的欢乐里;也陶醉在对方的人格人性里。
  她很可能把她偶然遇到的这个人理想化了。这个人不张扬;不猥琐;谈吐得体、儒雅而幽默;从不卖弄学问;却能在不经意间流露他应有的学养;并且那种流露是深入浅出明白如话的;听起来很生动、很易理解。他把自嘲运用得恰到好处;不但没有贬损自己;反倒让人更加尊重;觉得高深莫测了。他明明知道她对他有好感;却从不用语言表达些什么。这种若即若离的态度保持了他们的最佳距离;她只好用她的想象来填补这个距离所造成的空间。由于她心里已经被爱控制了;她当然以最理想最完美的想象来塑造这个半真实半虚幻的人;以至于她的心里除了这个老师世界上不再有男人了。我们之间的这种美妙情感;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的代沟填平了。
  老师是个多么含糊的概念;同时又是个多么得体的隐身草与挡箭牌。她想和他在一起;就想出了个请老师到家里喝酒以示答谢的好主意。老师当然受宠若惊地郑重出席。她回家晚了;老师就不辞辛苦地送她;送到门口;她又返回来送他;双方的心里已经意识到这不像老师送学生或学生送老师;但谁也不说破;各自悄悄地享受这个师生名分下的情人的幸福。
  假如让我说出一生中永远无法忘怀的境遇;那么除了空中楼便是这个被我名之曰“冷星”的这个小楼了。我不是在这里找到了什么“诸事顺遂”的好运;而是找到一个能安置孤寂之心的一座岛屿。我可以在上班时间画画;给杂志专栏写稿;还可以随便会客而不必担心谁的脸色。并且我又有了秋香侍墨的小书僮;很能善解人意替我做点儿什么。朋友们相中了走廊西头主任办公用的套间;在那里张罗酒会。到这时候我就得把竺青留下帮忙。我屋子里的火炉闲着;可以烧水煮奶茶。我们把主任外间的办公桌对在一起;有L君、晓勇、G君们以及我和竺青一起开喝;不一会儿就见效了。
  含笑(4)
  L君称竺青为妹子;这种称呼是痞子圈里的口语;也确能显示他的性格特色。他们都知道我收了竺青做学生;开玩笑也是绝无恶意的。话题不知怎么转到我和竺青上来。
  “别看滑老师不言不语的;蔫猫逮大耗子哩!”L君口无遮拦;“妹子;说说老师对你有什么表示没有?”
  “没有啊;啥也没有。”竺青居然接这种话茬;而且挺认真。她对人情世故一点不懂;还没学会处理此类难题小伎俩。
  “你难道没有一点感受吗?”L君又问我。
  我也是喝了酒的人;感情与胆量都会失控;很想借这个机会、借这种热情、借这种胆量表达点什么;就说:“就是有什么感受;也只能写在本里;你指望我敢说出来?”
  “把笔记本拿出来朗诵一下!”L君一提议;大家也跟着哄起来。
  “去把我的本拿来。”我把抽屉钥匙给了竺青;竺青听话地走了出去。
  我在隔壁的酒桌上继续陪他们豪饮。大家都已经面红耳赤;争抢着大声喧哗着。
  “咦;滑老师的节目怎么没了下文?”
  不知是谁的记性好;又想起这个话题。
  我这才想起;竺青去取我的笔记本已有些时候。一种不祥之感在心头油然升起;我赶紧离座走到我的办公室;见她正呆呆地坐在我的办公桌前;桌上摊着我的笔记本。
  “找着笔记本啦?”我问。
  没有反应。
  我走近一看;摊在桌上的不是记录我的诗词的笔记本;而是另一个日记本;那里写着另外的什么;我怦然心跳;我把抽屉钥匙给错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想把这个错误淡化;想用轻松与玩笑来掩饰些什么;但无论如何已改变不了她的失望。
  大滴的眼泪在她的脸颊上无声地滴落。
  其实;在这之前我们互相并没有说过什么;没有一句关于爱的表白;没有一句对于爱的承诺;即使你问起其中的哪一个;我们都会理直气壮问心无愧地说:“师生。”那么;这大滴的眼泪该作何解释呢?
  她没有如小妇人般拂袖而去。她毕竟是个孩子;并且是温和善良善于克制和容忍的那种女孩。我说:“走;过去吧;他们还等着呢!”她擦了擦眼睛;温顺地跟着我又来到酒桌上。
  “咦;怎么啦;怎么回事?”大家不解地问。
  没法回答。
  后来;我在她的日记里读到了这一天。
  “他让我开抽屉取他的日记。我看了很伤心;那不是关于我的。”
  显然;她心里是希望能看到我是怎样写她的;希望从那里看到我的内心;我的心语;当然也希望看到我爱她。那么这说明了什么呢?不就说明她已经爱上我了吗?即使再蠢笨的人也不难完成这么简单的推理。
  我知道了;竺青已经坠入了情网;或者说落入了有人不经心布置下的爱情陷阱。这是她心甘情愿的。即使伴随着爱一起到来的不全是甜蜜;更多的也许是惶惑不安、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