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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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妹找1 更新:2024-08-25 22:38 字数:4914
其实老师根本没说;是师兄说的。
叫来了。
“兰老师;画张油画吧。”我热心地建议着。
“晚上哪能画油画?”兰老师说:“光线不行;分析不出色彩;就画素描吧。”
只好如此了。
我们也跟着画。我们有理由看她了;我们用着画家高老师的眼睛;却没有受到高老师所受的那般冷遇;真是幸运。那姑娘还时不时地舔舔嘴唇;让它因湿润而显得鲜艳些。殊不知这微妙的美意不是我们的画笔所能表现出来的。古人云;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的感受是;画到美人恨技穷啊!就我这两下子;即使是海伦公主裸卧在我的面前;我也只能如聊斋中的王子服“个儿郎目炯炯如贼”;笔下却一筹莫展。
空中楼居士(2)
对美的热爱与向往;也可以化为学习的动力;我们益发勤奋了。潘志成天天画素描;画好就钉在墙上;钉了一墙。模特儿每天换一个;空中楼主简直可以同《一千零一夜》的萨桑王国的山努亚国王媲美了。老师也陪我们画到很晚。我的日记几乎日日都记着夜十二时眠;夜一时眠;夜一时三十分眠。
楼台会(1)
终于文理分班了。
这个大趋势我在前几天李校长关于选修历史或生物的报告中已经感觉到了;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今天是二月三十一日。
为了这一天;我巴望了三年。
分班是依据学生所报志愿确定的。一二班为理工班;三班为农医班。报文史的学生最少;只有十六人;凑合为四班。报文史的人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确实爱好文学历史或外语并有志于在此方面发展的;另一种是理科的智慧没开发出来或开发不出来;而又踏实用功不惜死记硬背碰碰运气的人;如果能碰着一条出路;爱好不爱好倒是不重要的。所以当时流传一句顺口溜:“先理工;后农医;剩下爬的去闻屎。”是见智者对文史的鄙视。
乐我所乐;鄙视于我何加焉?分班在我来说;如同一次解放。从上中学六年以来;熬到如今;我总算要跟数理化说再见了;这是一个兴奋。文史班班主任是我所崇拜的对我又极赏识的李嘉峨老师;去年夏天我向天津写的那封信其实是欲投其门下的请愿书;如今这愿望总算是实现了。这是又一个兴奋。
应该还有个首要的兴奋:我跟那位半年才能说上一句话的江南淑女成了真正的同窗。梁祝的故事用了太长太久的序幕;有可能进入剧情。
不料事实与我的臆想大相径庭。我原以为我们成了同班同学可以坦荡地说说笑笑了;恰恰相反;似乎比先前还陌生。
十六个人的座位很好排;每排四人;四排恰好;整齐而疏朗。陈芷清与一个女同学在前排左侧同桌;我和于君在后排左侧同桌。我的目光要穿过两个人才能看到她;要越过三个人才能看到黑板。即使要直接看望黑板;目光仍不免在中途受到哪怕一瞬间的拦劫。
我相信没有一个人对我的微妙心理有所察觉。
不上课的时候;我注意到陈芷清跟哪些男同学说话(这可能是恋人的本能);我看到她和范君等人说起话来有说有笑的;我很敏感;而当转念他们是两年半的同班时;那隐隐的妒意就轻松了许多。我特别爱看红樱桃般鲜嫩透亮的嘴唇绽开时露出的两行整齐的白齿;她笑得那么单纯而天真;如同四岁的婴儿。想想自己参差错落的两行“碎玉”;不免自惭形秽;丧气得自信全无。
我从她身边走过;她从来不打招呼;仿佛没看见一样;她从我身边走过时;也绝对目不斜视。我与一些女生说话时十分坦然;她却从来不设法找个与我搭腔的借口。
范君是个心底清澈的大男生;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他比我们小好几岁;个子却比我还高。时不时的憨笑足以证明他是个从来不用心计的人;不参加任何是是非非的小争斗;也从不结怨于人;对所有人都投以同样的真诚。人们善意地呼他为“大婴孩”;这个雅号一直被带到大学里;伴随了他一生。陈芷清她们经常缠着他;让他唱歌;他便用很重的喉音给她们唱:“我的琴声为何这样嘹亮;莫非是装上了金子的琴弦……”他当然也会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但那首歌里有“爱情”两个字;那是让我们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听来发烫的两个字;所以即便没有人那么邀请;他也不敢把那两个字唱出来;以免涉嫌他要向谁暗示什么。我们可以怀疑任何一对在一起说笑的男生与女生;但这种怀疑对他来说从不适用。我对范君的境遇真是好生羡慕啊!
成了同班同学的我和芷清;各怀心事;不动声色。我深信这种回避里一定大有文章。
躲避是已经动了情的女人的本能;是害怕内心被对方窥见的一种防卫;惟其如此;反倒把企图掩饰的某些内容揭示给了对方。本来属于捍卫主人的武器;却恰恰出卖了主人;我们汉语所说的“欲盖弥彰”、“聪明反被聪明误”大约就是为初恋少女而发明的。两个动了爱情的灵魂变得比任何状态下的任何人都脆弱;无论在周围没人或有人的时候;两个人的眼光都互相回避着;躲闪着;深怕碰到了一起会引发惊天动地的晴空霹雳。而这相互躲闪各自逃逸的眼神又由于失去主宰;不能自持地去搜寻对方。最可恼的是当你以为她不再看你而你想乘机看她一眼的时候;她也在同样的一刻产生了同样的侥幸;十分巧合地完成了四目对视;两方面同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只一刹那便赶紧躲开;热潮立刻在她的粉颊上刷满了红晕。她甚至能把手里的课本掉到地上;赶快推开身边的同学去做与本案无关的事情去了。
楼台会(2)
我很愚钝;但就连这么愚钝的我;都觉出了这个女同学对我的特别。
住校生俨然学生中的贵族;至少在精神上有这么一种优越感。那些放学则奔回自家吃饭的人像是闲散的不在册的旁听;而我们是学校的主人;吃与住像在自家的餐馆里一样自得而神气。中午放学从东三楼走下楼梯时;终于遇到一次我俩同步而后边更无同学的时机。
“你和潘志成一起吃中午饭?”她问得很随便。
“是呀;我昨天带的饭。”我回答说。
“凉着吃?”
“不;有炉子。”
“就你和潘志成?”她问。
“是啊!”我拙嘴笨腮。
“吃完饭我去你们屋里看看;行吗?”她笑了笑说。
这句话在我听来有如王后约我午夜在后花园见面一样;我兴奋得有些发抖。
我若是富家子弟;若是有如今的阅历;我会立刻上街把全聚德烤鸭与香槟酒买来。可当时我不会;也不懂;并且没有能力。
“小生何德何能;敢劳凤辇亲临。幸哉呀幸哉!”其实;我没敢这么说。我这时还不会油腔滑调;也没有那种胆略气质。只是挺高兴地说了两个“好好”。
一进门就慌慌张张地喊:“潘志成;快收拾收拾;一会儿有人来:陈芷清。”
潘志成撇了一下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诡秘地褒贬莫测地点着头。
她到的时候;我们已潦潦草草地把饭吃完;并且收拾得一干二净。点着的炉子并没有用于热饭;只是给客人烧壶开水罢了。
她坐在我们安置好的椅子上。肤浅的寒暄与空洞无物的问答有时显得十分重要。不一会儿;这种礼仪就自动退位了。
“潘志成说要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喏;看吧。”她从提兜掏出一大本相册;却放在了我的面前。
潘志成朝我做了个鬼脸。
“啊;太好了;”我欢呼道:“看看老同学的小时模样。”
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显然是经过精心搭配的。我能想象到这是一个远离家乡的少女的惟一伴侣;曾多少次慰藉过她的乡愁;多少次唤醒儿时的快乐与难忘的亲情。苏州河里的乌篷船;黄埔江边的驳轮;南京路的繁华与里弄的促狭;我努力地从这些老照片的人物背景上想象她当年的生活情景。我看见了初中生的她;小学生的她……沿着相册的时间隧道上溯。
“坐着的这二位是……”我指着一幅照片问。
“我爸;我妈。”她跟我不得不挨近些;为我一一指点着;“这是我哥;能看出来吗?”
我频频点着头;指着中间的一个四五岁的小丫头;问:“这是……”
没有回答。我疑惑地斜过头去看她;她强忍住笑;不吱声。
“这是你?真的是你?”我恍然有悟。
潘志成已先看出来了;起哄地喊起来:“是她;就是她。把把喽;把把喽……”
陈芷清涨红着脸;不好意思了;听懂了潘志成的话;使劲地捶他的背。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
第一次听见一个女孩的笑声;一个姑娘的笑声;一个作为同学的大姑娘的笑声;并且这笑是因我而产生;只为我而发出的。她当然也对别人笑过;但那不一样;那是应酬的笑、空泛的没有内容没有意思的笑。而这笑却是因为我看见她小时候的脸蛋甚至身体而引起的不好意思的害羞的笑。而害羞则涉及性与性爱了。那是不应该让人看见的……可惜;我并没有看见;我只能依靠照片上的儿童的稚嫩的臂膀;想象着粉色纱衫里面的情景。这就是她的笑声所拥有的内容。我愿这么相信。
少男少女的游戏就是这么开始的。开始了的游戏通向哪里;大家都不知道。但欢愉的开始肯定铺垫着美好的前途。这个令人愉悦的绯红闪烁的笑声打开了我的心扉;阳光般的欢乐淋湿了我的全身。我浸润其间;第一次感到有了女朋友的美好。我的笑是含蓄的假装克制的大男人应有的无声的。但这无声的笑与她朗声的笑形成了音乐上的和弦;我们陷没在嬉戏喜悦的潮水里。
楼台会(3)
这是一次历史的突破性的会晤。有两个住校生不再平静了。一个住在平房;受着教师等级的待遇;一个住在楼上;是个不花宿费的伪住校生。有了这么欢乐的开始;我想;她在寂寞孤独向隅而语时或到锅炉房打水时;总要望一眼操场那边的高楼上惟一通明的灯光。而我;一听见走廊上的的的的脚步声就怦然心动;盼着立即响起的的的的叩门声。她一个人住一间屋;可我从来没有去过。我也一个人住一间屋;并有一个心腹做挡箭牌。不构成威胁的约会是最得体的;她不用再带个宠物孩做掩饰了。
就是说;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做客空中楼。
“你会唱越剧吗?”有一次;我问道。
“越剧是绍兴戏。”她说。
“上海一带不都爱听爱唱越剧吗?梁祝、《红楼梦》;连鲁迅的《祝福》不都改成过越剧吗?徐玉兰、袁雪芬、傅全香、范瑞娟;这都是越剧名角儿呀?”我表达着我对越剧的情有独钟。
“咦;你一个北方人竟然还知道越剧;知道的还不少?”她很惊讶。
“所有剧种里;我最爱听的是越剧和黄梅戏。我喜欢古典诗词曲;江南出过无数的才俊;他们那种气韵风情;好像只有越剧能表达出来;表达得惟妙惟肖。除了越剧、昆曲和苏州评弹;别的什么音乐也没法表现出江浙人的气质。”我侃侃而谈;是谈感觉;绝不是卖弄;这听得出来。
“哎哟;我以为你是个老夫子;除了会背诗文就是画画;没想到爱好还挺多呢!”
“也就是爱听听。我对音乐是一窍不通的;但不讨厌。你看我们这屋;还有留声机、唱片;还有自制的收音机;有点儿声音就行。画画用手不用耳;与其让耳朵闲着;不如利用画画时间听点儿什么;在音乐陪伴下画画;那真是一种享受!人说一心不能二用;怎么就不能?”
“哟;天才跟常人就是不一样!”那故做的怪模怪样的声调与表情;让人哭笑不得。
“侬讽刺师兄哩;”潘志成操着夹生的上海腔;说道:“师兄不去捶伊的背;打打伊的头?”
“捶不得;打不得;混身上下找不着个打处呀!”我跟着凑趣。
“阿拉师兄怜香惜玉哩;”潘志成的伪沪语很有点味道;说着说着好像唱起来;“阿拉师兄真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的第一情种啊……”
芷清笑得两行玉齿合不拢;追着潘志成;又该他挨捶了。
总算平静下来;她正色道:“你们要是真想学越剧;我教你们唱梁祝吧!梁祝有草桥结拜、十八相送、楼台会……我先教你们唱楼台会。”
“好哇好哇;先唱一段楼台会;我们感受感受。”我们争先恐后地表示热情。
她调整了一下情绪;用十分地道的越语唱了起来;从声调到表情仿佛换了个人:
久别重逢梁山伯;
倒教我三分欢喜七分悲。
但见他喜喜冲冲来望九妹;
我只得强颜欢笑上楼台。
曲调忧伤婉转;悲悲切切;如泣如诉。方才的嬉闹心情蓦然烟消云散;转为凄风苦雨了。
“真让人愁肠百结;肠断魂销啊!”我感叹道。
“嗯;楼台会会让人伤心;”潘志?